鲁迅曾说:『我觉得许多烈士的血都被人们踏灭了,然而又不是故意的』。 他说的是推翻满清时的烈士,然而我觉得明末抗清的烈士的血更属于被踏灭之列,一起被踏灭的还有明朝的遗民。 在中国历史上,明朝的烈士与遗民数量最多,事迹也最壮烈,但被刻意埋没与遗忘的程度最深。现在的人但知宋亡的崖山,但又怎知明亡时类似崖山的壮烈数不胜数! 我曾经阅读过明亡时反清烈士的言辞诗歌,悲愤亢烈,让人毛发悚然; 我曾经看见过明亡后遗民心怀故国的浩叹,哀痛幽抑,让人心灵震颤; 翻阅那一段历史,慷慨悲歌,血泪呜咽,无穷怨愤,一层层,一叠叠,巨涛大浪般打过来。 肉体撕裂的痛苦,精神煎熬的痛苦,心灵粉碎的痛苦,凝聚绞合在一起,即便穿越几百年的时间间隔,仍旧可以感受其刺心的尖锐。 明末清初是天崩地裂的时代,山河瓦解的时代,血流成河的时代,头颅堆山的时代,怒火滔天,悲泪覆地的时代,禽兽横行,无辜惨死的时代,这个时代给最高尚正直的人,和最卑劣凶残的人都提供了最淋漓尽致展现自己的舞台。 (夏完淳父子) 历数抗清中牺牲的卓越人物: 十四岁举义,十六岁牺牲的夏完淳; 七十一岁高龄起兵,八十四岁在广东文村自焚的黄公辅; 以典吏微职率领江阴全城抵抗清军八十日的阎应元; 性格狂放不羁,却出任南明官职,广州城破后抱琴而死的邝露; 在广东举义,延缓清军进攻桂林的南明『三忠』陈邦彦、张家玉、陈子壮; 『锦心绣口』『秀眉明目』,巷战牺牲的的岭南才子黎遂球; 无守城之责而与瞿式耜同死桂林,面斥汉奸的张同敞; 从事长达二十年艰苦卓绝的抗清斗争,最后慷慨就义,被历史学家顾诚誉为『几乎无可挑剔的完人』的张煌言; 领导嘉定抗清,城破被杀的侯峒曾父子三人以及自缢的黄淳耀兄弟二人; 在大陆上坚持明朝正朔时间最长,在永历帝被杀以后,依然顽强不屈抗清,最后一直到康熙三年,在茅麓山重重被围,兵疲粮尽的情况下,自焚而死的李来亨。 通俗小说『三言』的编写者冯梦龙,在清兵南下时,还以七十高龄,奔走反清,他除了积极进行宣传,刊行〖中兴伟略〗诸书之外,应该也直接参与了抗清斗争。在清顺治三年(1646)春忧愤而死,也有说他是清军所杀。 而当时的另一位通俗小说家『二拍』的作者凌蒙初已经在1644年淮安抵抗李自成军队的战斗中壮烈殉国,死的时候也已经是六十多岁,如果他多活两年,显然也同样会义无返顾的投入抗清斗争中。 此外如绝食而死的大儒刘宗周,抗清泣血而死的李定国,服毒殉国的宋应升(宋应星的哥哥),投水自尽的陈子龙、夏允彝、祁彪佳等等,数不胜数。这些还是我们可以说出名字的,还有成千上万名字都已经湮没的人物。 时志明著的〖山魂水魄——明末清初节烈诗人山水诗论〗中说: 『明末的士子学人,忠臣英烈,远甚前朝各代,纵然南宋之遗臣烈士在形态上亦非其比』。 又说:『无论时世之艰迫,阵容之强盛,气节之凛然,任何一个时代的节烈之士都不能与明清易代相比』,『明末清初,激于大义振臂而起的英烈之士,何止万计,在二十四桥之地顿成焦土,六朝繁华皆为人间地狱,千里莺啼的江南顷刻成罪恶渊薮的危殆之际,从朝堂到草野,凡具忠义之心,受天地正气熏染的志士仁人,他们不管是伏处民间的布衣,还是世受国恩的廷臣,都欲奋力做飞蛾一扑,以期用鲜血和生命与凶残骄悍的民族入侵做殊死搏斗,最终存中华民族一线正统之脉』 。 朱明德〖广宋遗民录〗罗列了四百余人,孙静庵〖明遗民录〗虽达八百余人,「而其所遗漏者,尚汗漫而不可纪极也。」有些是思想家、如黄宗羲、王夫之、方以智、顾炎武、傅山、李二曲等;有些是学有专长的学者,如史学方面的张岱、查继佐、屈大均等;有些是抗清义士但有诗文留传于世的,如瞿式耜、张煌言、吴钟峦、钱肃乐等;而数量众多的则为士大夫,如颜元的好友刁包、王余佑,黄宗羲的好友谢时符、汪魏美等』。 (杭州西湖 张煌言墓) 明烈士与遗民的肝胆作为,可歌可泣,足以彪炳千秋;胸臆所发,痛激恻怛,足以摧人肺腑。夏完淳被清兵所抓,过江宁,望见钟山的时候,大笑说: 『 我得归骨于高皇帝孝陵,千载无恨!』 他写的〖南仙吕·傍妆台·自叙〗: 『我本是西笑狂人,想那日束发从军,想那日霜角辕门,想那日挟剑惊风,想那日横槊凌云。』 『盼杀我当日风云,盼杀我故国人民,盼杀我西笑狂夫,盼杀我东海孤臣。月轮空,风力紧。夜如年,花似雨,英雄双鬓。』 〖别云间〗:『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 〖精卫〗: 『北风荡天地,有鸟鸣空林。……辛苦徒自力,慷慨谁为心。』 〖狱中上母书〗中说『恶梦十七年,报仇在来世。神游天地间,可以无愧矣。』 临死前他写的绝命诗:『今生已矣,来世为期;万岁千秋,不销义魄;九天八表,永历英魂。』 其实当时象他这样的少年抗清者不乏其人,比如屈士煌生于1630年,也是在只有十六七岁的时候,就往来诸军,投身抗清斗争;还有如张家玉的弟弟张家珍生于1632年,在十六岁的时候,就『从家玉起兵』,『别率所部千人为骑兵,转斗数胜,号小飞将』。但他们得以多活了十几年或几十年,没有夏完淳这般壮烈而已。 黄公辅,别人有诗写他: 『一疏惊天弹巨珰,一疏伏地辞骄王。』 『夏肆三藩鱼在釜,殷顽几个螳挥斧?……同乡陈子壮,同榜洪承畴。一死一生不自由,那容去做东陵侯?』。 他自己的诗: 『世界无情恶浪浑,瞻天愁绪不堪论』 『年华八十春,死亦何足惜?』『艰难世事几时降?』『忠魂料得气吞胡』 …… 南明三忠』中的张家玉的诗: 『撒手已无儿女意,回头宁有室家谋』 『从拼侠骨齐生死,终哭奴颜拜犬羊』 『年来枯尽英雄血,独有吞胡志不磨』 『真同丧狗生无愧,纵比流萤死有光』 『云崩日落豺狼啸,地黑天昏傀儡强』 『死去不妨蝇作客,生还何必爵封侯? 年来努发冲如戟,愤处犹堪刺虏头』 。 被清军『寸磔于市』的陈邦彦的诗 『难将忧愤填沧海,剩有悲歌贯白虹』。 张煌言:『予生则中华兮死则大明, 寸丹为重兮七尺为轻,予之浩气兮化为雷霆, 予之精神兮变为日星』 。 曾祖父为万历名相张居正的张同敞: 『亡家骨肉皆怨鬼,多难师生共哭声。想见刀头空一切,长宵盼不到天明』 『白刃临头唯一笑,青天在上任人狂』『破碎山河休葬骨』『魂兮懒指归乡路,直往诸陵拜旧碑』 。 和张同敞同死的瞿式耜: 『四大久拼成泡影,英魂到底护皇明』 『二祖江山人尽掷』 『坐看神州已陆沉』 『举世滔滔狂不醒,孤臣矫矫行偏危。无逃大义昭千古,敢望文山节并垂』 『日月晦朦天不霁,河山破碎地偏寒。俘囚血热魂常在,炯炯双眸死后看』 『诗篇留血泪,千载有人知』 『三百年来恩泽久,头丝犹带满天香』。 与侯峒曾一起领导嘉定抗清的黄淳耀临死前血书于墙上 :『大明进士黄淳耀,以弘光元年七月四日自裁于僧舍,读书寡益,学道无成,耿耿不寐此心而已……异日夷氛复靖,中华士庶再见天日,论其事者尚知予心!』 领导江阴抗清的阎应元: 『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万人同心死义,留大明三百里江山。』 李定国在吴三桂缢死朱由樃噩耗传来的时候: 『「号恸祈死」,曰:「负国负民,使中原沉沦何以对天下?何以对祖宗」』 『两眼惟流血珠,号哭自掷地百许,三日不食,自表上帝以祈死,终于愤郁致病,七日而死』。 『有说李定国墓在景线者,景线为旧普洱府管景线宣抚司,其墓「至今寸草不生,蛮人过路,必稽首顿拜,大呼李将军三声而后去』。李定国临死前留下的遗言告诫儿子『宁死荒徼,无降也!』 他一生战功赫赫,但因为各种原因牵掣,壮志难酬,被已故历史学家顾诚评价为『在明清之际各方面的人物当中,他是光彩四耀的一颗巨星,其他任何人都无从望其项背。』 绍武帝朱聿鐭,被清兵抓捕后,拒绝饮食,说 :『吾若饮汝一勺水,何以见先帝于地下!』自缢而死。 还有大量普通人乃至妇女都表现出可歌可泣的气节,这里仅举三例。 清军南下,『昆山城陷,死难者四万余人,顾炎武的生母何氏被清兵砍去右臂,两个弟弟遭杀害,好友吴其沆也被捕蒙难。顾炎武奉嗣母王氏避兵于常熟,王氏闻城陷,绝食十五天死节,临终时给顾炎武留下遗言:「我虽妇人,身受国恩,与国俱亡,义也。汝无为异国臣子,无负世世国恩,无忘先祖遗训,则吾可以瞑于地下。」』 清人笔记中有一则这样的记载:本朝开国时,江阴城最后降,……时城中积尸满岸,秽不可闻,女子啮指血题诗「寄语路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 永历皇帝死于昆明的时候『城中士民「皆垂泪,有恸哭失声者」,时逼死坡脚有法华庵,庵内十八尼姑闻朱由樃殉国,即自焚庵内.吴承爵妻有一女一子,其令儿女先自缢,有人劝之曰:「何乃如此」 吴妻曰:「国亡种奴,此等小孩,我死谁见怜,与其留之,谓贼作父,莫若与之俱死耳。」于是自缢死』。 烈士慷慨赴死,遗民们则无日不生于痛苦。 屈大均:『师仇兮未复,与国耻兮孳孳。早佯狂兮不仕,矢漆身兮报之』 『文章总为先朝作,涕泪私从旧内挥。』 『万古遗民此恨长,中华无地作边墙』 『慷慨干戈里,文章任杀身』 『血泪长江泻,愁心日月悬。千秋兰麝土,万里虎狼天』。 他在1696年写的〖翁山屈子生圹自志〗更把他在满清黑暗统治下的痛愤心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六十六年中,无日不蒙乎患难,无时不处乎困穷。险阻艰难,备尝其苦,亦何尝有生之所耶?所受于父母者,而已毁伤。所秉于天地者,而已戕贼。无罪而为城旦之髡,无辜而有裸国之逐,亦何尝一日而得为人也耶?则一日之生,非即一日之死耶』。 陈恭尹诗:『一二孤臣山岭间,泣尽苍穹还继血。只期不负方寸心,宁知姓氏千秋列?……身膏草野几何人?毅魄英魂总英杰。……表往所以勤方将,大书特书吾所望,其副寄我山中藏』 。 他在〖先友集序〗中说:『更变以来,其间毙于行杨,仆于草野,逃于浮屠方士者相继,……想见其淋漓杯酒,掀髯唱酬,奋袂激昂之日。嗟夫!彼何时也?今一二存者,大抵困卧穷山,愊恻日暮。有所欲言,咀嚼喉舌间,周视四座之人而后敢发。……』 明末清初云南的抗清义士陈佐才,不顾满清的留发不留头之令,蓄发明志『巍巍仍汉官威仪』,出入蒙舍山中,身骑毛驴,以示不踩清朝之地,头戴斗笠,以示不顶清朝之天,唯饮雨水度日,以示不饮清朝之水,晚年更凿石为棺,以示死不入清朝之土。他愤极之时,亦挥臂大呼: 『摘句寻章学腐儒,触机掩卷又狂呼。眼前多少不平事,昔赠莫邪还在无?』 七十岁死,在亭柱上写着一联: 『其生明臣其死明鬼,不葬清土不戴清天』。 家人把他埋葬在石棺之中,并在石棺上刻上他的自挽诗『 』『明末孤臣,死不改节;埋在石中,日炼精魄;雨泣风号,常为吊客。』 王夫之1672年得闻方以智殉难的消息,作〖闻极丸翁凶讯,不禁狂哭,痛定辄吟二章〗,摘录两句:『长夜悠悠二十年,流萤死焰烛高天。春浮梦里半归鹤,败叶云中哭杜鹃。』 他以前投奔南明永历而不得时有一首诗:『天涯天涯,吾将何之?颈血如泉欲迸出,红潮涌上光陆离。涟水东流资水北,精卫欲填填不得。』 在1690年其自题墓石中说: 『有明遗臣行人王夫之……自为铭曰:抱刘越石之孤愤而命无从致,希张横渠之正学而力不能企,幸全归于兹丘,固衔恤以永世。戊申纪元后三百年十有年月日。』 他特别告诫儿子: 『墓石可不作,徇汝兄弟为之,止此不可增损一字。行状原为请志铭而设,既有铭,不可赘作。若汝兄弟能老而好学,可不以誉我者毁我,数十年后,略纪以示后人可耳,勿庸问世也。背此者自昧其心。己巳九月朔书授攽。』 墓志铭中说的『戊申纪元』,是明太祖朱元璋的洪武元年,即明朝开国的时间。王夫之特别强调『墓石可不作』,但如果作,则『不可增损一字』,『背此者自昧其心』,其心迹可见。这和陈佐才『其生明臣其死明鬼』是同一用意。 1680年,顾炎武夫人死于于昆山,他身在北方,于妻子的灵位前痛哭祭拜,作诗说:『贞姑马鬣在江村,送汝黄泉六岁孙。地下相逢告父姥,遗民犹有一人存。』 他另一首诗:『万事有不平,尔何空自苦;长将一寸身,衔木到终古?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 他是把推翻清朝统治比作精卫平东海,这一事业只要一天不实现,他就一天不甘心。 王邦畿〖耳鸣集〗自序:『十年以前不复存,十年以后不敢存,其或托微辞以自见,亦自听之,人不得已而听之也,故曰耳鸣云。』 有诗云:『已知世界全无地,遂令波涛尽拍天』 。 〖戊子歌〗(揭露清军罪恶):『鸠居雀巢,主人鼠窜。不能鼠窜,朝夕供餐。虽则供餐,犹怒不繁。束刀入市,夺民之食。驾言行迈,掳民供役,千里不犯,中道绝息。嫦娥者妆,罗列成行。几微失意,饮剑以亡。或挞未死,逐出路旁。见者饮泣,不敢匿藏。……民之憔悴,莫甚于此。』 〖癸巳岁〗:『天地已如此,人民岂复论?卖田供赋税,得米鬻儿孙。辛苦将谁告?忧思只自存。念予还有姐,饥饿在南村。』 〖水陆道场寄幽歌〗:『昔时鬼少今鬼多,昔时鬼子多白头,今时鬼子多缺头。缺头持头来,持头续头去。老僧面向鬼子陈,眼前黑面是仁人。』 岑徵的诗边作边毁。留下的只是一些感情比较收敛的残余,何绛跋其诗云:『……击缺唾壶,引满灯下,亦必见之吟咏以写其悲愤。惟与二三知己,放声朗诵数十过,或仰天大笑而继之以泣,泣已复碎其稿,投诸狂澜烈炭之中,故其诗不与俗人见者十常八九。』 王隼:『聆阴风兮木叶下,望故国兮霜露零。曲不成兮心已碎,书不尽兮泪先零。』 『长夜漫漫何时旦』『龙泉罢舞灯光裂』 『致书当路少,入梦故人多。暗泪已如此,明灯无奈何』 『竟夕醒双眼,微吟只自呈』 …… 何巩道:『诸老丹心付流水,孤臣血泪洒南风』『血尽眼中飞作泪,愁缠笔底写成诗』、『梦中人事最分明』、『十年买酒醒还醉』…… 廖衷赤:〖悲今夕〗:『挽弓向蜗国,牵牛祭豺虎。夜鬼哭黄昏,战血流江渚』『栖栖无所事,岁月已蹉跎。世事尚如此,吾身将若何?』 郭之奇:『万卷诗书随一炬,千秋霜管俟他年。』 李成宪:『歌已而哭,哭已复歌』,『所为诗多刻厉凄婉之音,诗成,时时自焚其稿。』 函可:『地上反奄奄,地下多生气』 『一朝日月坠,大地共仓皇。』 『一读一断绝,双眼血横披。公诗化作血,予血化作诗。不知诗与血?万古湿淋漓』(〖读杜诗〗) 『便从今日死,已是旧朝人』(〖生日〗) 『高冥展青素,浩浩写心胸。心胸亦何有?浮云日夜撞。倾血三百斛,奔流泻石缸。化作大海涛,一荡天地蒙。』 易宏:『予也风云为骨,月露为怀,每寄心于有恨之人,而兴哀于无情之地。时于山巅水涯,丛林破冢,荒墟古庙,残城废苑,战争之场,歌舞之地,吊遗香于月夜,哭旧垒于秋风,辄徘徊不能去,辄诗以记之。……仆本恨人,时逢幻遇。茫茫千古,怅往事之何穷。脉脉寸心,问他年而谁解。』 『纵成精卫河犹塞,便化啼鹃血未干』,『啸昆仑之峰,孤立沧溟之外,……吾生也当于夕阳流水而俱驰,吾没也当与月露风云而长在。』 江浩在明亡后『酒酣辄奔往黄山绝顶,呼天问之。因举声长号,响振林谷,山中禽兽闻之,回翔踯躅,悲不能止,浩居山中四年,晨夕游息,哀至辄歌,歌已辄哭。』 周思南明亡后饮酒呕血而死,『前太常博士王玉书哭之书曰:「思南之倔然狂放于曲蘖间,几不知身外有何天地,是何世界,舍此且不知置吾身于何地。昔人诗云:「酒无通夜力,事满五更心」,德林盖期于无复醒时以自全也。』 林时对在明亡后,一日『湖上演剧,远望场间有冕旒而前者,或曰:此流贼破京师也,因狂号,自栏舆撞身下,踣地晕绝,流血满面,伶人亦共流涕,为之罢剧。嗣是不复出。』 张盖在明亡后,『自闭土室中,饮酒独酌,醉辄痛哭,虽妻子不得见,……其为诗哀愤过情,恒自毁其稿,或作狂草累百过,至不可辩识乃已。』 (王锡阐墓) 还有如当时只有16岁,后来成为天文历算学家的王锡阐,在1644年,得知崇祯死讯,满清入京的消息后,『自缢,投河,绝食,三度以死殉国』 ,没有死成,明亡以后,基本上一生都是在痛苦愤懑中度过,『……誓不仕清,加入明遗民圈子,曾与吕留良,张履祥等在江苏讲授廉洛之学』。 在著名科学史家席泽宗院士的文章中对他有过介绍,『他们精通数学、天文,学贯中西。尤其是王锡阐,在美国吉利斯皮(G.G.Gillispe)主编的〖科学家传记辞典〗中,还请席文(N.Sivin)先生为他写了一篇长达10页的传记。而在这部书中,中国科学家被列传的仅有9人。』 透过历史烟云,我们可以看到层层白骨,累累血污。这一场大浩劫,把中华最优秀的人物几乎扫荡略尽,把中国人脊梁骨也彻底打断,从此奴才气,瞒与骗,做戏的虚无党,精神胜利法成为了中国人的民族性。 这一场浩劫。仿佛做了一个历史的大筛子,把骨头最硬,品格最高洁,才华最特出的人物几乎通过这个筛子消灭干净,余下的除了少数隐姓埋名,深居不出,壮志未酬,忍辱负重的遗民,就只剩下助纣为虐的,苟且偷生的,懦弱无能的。 纵观烈士与遗民的诗词,他们的痛苦、愤怒、悲哀如此深远,如此广大,笼罩了天地,笼罩了心灵。 『血泪长江泻』『泣尽苍穹还继血』,『血尽眼中飞作泪』。 他们字里行间,充斥的是对明朝的眷恋与至死不渝的归属,痛恨的是清军如豺狼横行的凶残暴虐,愤懑的是即便长歌当哭也要『周视四座之人而后敢发』。 即便作诗以抒悲愤,也要『碎其稿,投诸狂澜烈炭』的黑暗压抑;他们把自己比成精卫,自嘲为丧狗、流萤、螳臂,即便是做着决绝无望的努力,也依然不改其志;他们痛苦于长夜漫漫,看不到尽头,『长宵盼不到天明』『长夜漫漫何时旦』『长夜悠悠二十年』;他们把自己灵魂置于炼狱火焰中灼烤,『一日之生,非即一日之死耶?』 遗民消逝,中国从此成为奴才之邦,禽兽之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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