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搬用了西方的制度,却不问其精神所在;我们撷取了西方的思想,却先把它放在自家历史的染缸里浸泡;我们用以自己经验铸造的尺子去剪裁历史,以我们自己的好恶居高临下地去评点西方文明。于是,龙的故土又一次成为世界的中心,红太阳升起的地方。这样一段经历,“与其说是一种大过渡,毋宁说是一种以文化延续和变化的继承模式进行的大强化”,为了这种强化或说“文化复兴”,我们付出的代价是高昂的。最初提出的理想,虽然天真,却也有几分质朴可爱,在那一刻,我们的文明似乎有了活力。人们集合在希望的旗帜下面,似乎又恢复了民族的自信。然而,这毕竟只是一个业已解体的文明聚集了最后力量的回身一击。这种反击注定是徒劳的,而且越来越显得滑稽可笑。它没有结束苦难,只是使苦难变得更加深重。它把一个伟大文明的壮烈牺牲,变成了一场无休止的闹剧。真诚变成了矫饰,豪言壮语只是装腔作势;虚伪是一场无望的流行病,寡廉鲜耻才能够畅行无阻。四十年代出现的道德沦丧,今天变得更加普遍,更加不可疗救。许多人把这种现象归结为固有文化本身的“劣根性”,因而在历史中寻找答案,在文化中寻求解决的办法。这种作法并非全无道理。造成普遍虚伪的强求思想(道德)一致,难道不是古时的传统?大而全,小而全,并且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个人命运的“单位”,难道不是由三十年代的社会化向古代家族的倒退?思想禁锢、文字狱、权力崇拜、官本位制、身份意识、平均思想、经验主义、守旧习性、草民观念,哪一项没有古代的渊源?只是,所有这些的简单相加并不就是我们的古代文明,今天正压迫着我们的面目狰狞的“传统”也并不就是古代文明的简单再现。数千年来引导着我们民族的精英文化而今安在?经常是掌握在为数不多的读书人手中的价值阐释权如今又在哪里?也许,这些还不是根本所在。问题的根本在于,延续了数千年之久的古代文明,在当时并不尽是虚伪的,它基本是真实的,健康的和有号召力的。在这种文明里面,那些对我们纯粹是丑恶的和有害的东西,或者是有益的,或者不至酿成大害。
今天则不同,古代文明已然死去,新的有生命的文明迟迟不能够产生。当下的社会建立在以往破碎的经验上面,力图按照历史的方式存在下去。然而,文明一旦死去,谁又能够起死回生,使它重现于世?复现的“传统”甚至已不再能被称作文明,它只是历史的余响,病态的畸形儿。这里,不见了往日宏大的气象,宽广的胸襟,只剩下偏狭、固执与蛮横。百余年来,为从西方输入科学技术,民主制度,无数先进中国人的智识与心力被耗尽了,但是最终,西方人的经验并没有融入我们民族的血液。我们有几乎全套西方式的法典,但却从来没有建立起真正的法律秩序。并不是因为西方的经验注定不能够成为我们的信仰,也不是因为我们过去的经验本身就不容于现代生活,而是因为,我们的文化已丧失了将不同文化经验融汇贯通的总和与再造的能力。输入西方政制,徒然造成了社会与文化各个系统和层面的脱节。今天的中国人,全然失去了对于西方文化精神的理解与信任,而这又不是对传统的信仰使然。传统犹在,但是不真,不善,更没有美。它已不再具有说服力。我们的社会失去了号召力与凝聚力,失去了创立团体的能力。五千年里建立起来的文化没落了,鄙俗化了。先是通过有计划、有组织的政治改造,继而通过无情的经济讨伐,文化的精粹消失殆尽。人们以粗鄙为荣,以鄙俗为美。社会重又回复到野蛮――不是文明以前健康而活泼的野蛮,也不是征服了病态文明的生命力旺盛的野蛮,而是文明自毁以后的野蛮,就如同曾经养育过我们民族和文明的土地最终被榨干、耗尽之后的一片贫瘠。敏锐的心灵退化了,只有愚昧和麻木。 这是一个混乱的时代,但不是产生英雄的那种混乱时代。这里,没有信仰,也没有秩序和权威。人与人的关系日趋紧张,人与自然的关系不断恶化。文化与自然界中的沙漠化竞相进行,环境的污染较心灵的退化同样严重。社会没有了秩序,生态失去了平衡。人们耽于享乐,只为当下活着。所有的价值都毁灭之后,生活便不再具有意义。人们甚至不再相信常理,只相信奇迹。民族乞灵于古代文明的象征物:长城与龙;个人则在古老的气功术中寻求长生之道。 五千年的文明哟,究竟是什么使你蒙受这样的耻辱与不幸?黄皮肤、黑头发龙的传人,究竟有什么让你们如此骄傲,竟然今天还把自己看作是人类的希望所在?难道你们还不明白,你们已经坐失良机,在历史的紧要关头,一再做出错误的抉择,因而在死亡的泥沼中越陷越深?难道你们还不曾意识到,及至今日,最大的危机仍然在于,面对失败和死亡,你们还是缺乏承受的勇气,只是靠着自欺度日――起初是因为自欺而屡屡受挫,现在是因为不断地失败而沉溺于自欺?这就是我们的悲剧,一个伟大文明的不肖子孙的悲剧。如果说,悲剧的后面希望尚在,那么这希望必定是在我们坦率承认失败的勇气之中,是在我们毅然地告别过去,一切从头开始的冒险精神之中。这种建立在新的时间观上面的抉择,这种对我们来说还相当陌生的死亡态度,将是超越死亡的关键,是创立一种新的有生命的文明的契机。这种新的文明既不是对过去历史(不论东方的还是西方的)的重复,同时又不偏离人类的基本追求。它以人类社会一员的身份参与世界历史,一面以全人类的精神养料滋养自己,一面以自己独特的经验解决人类的问题。这既是我们贡献于人类之所在,又是我们的自救之道。此一转变的艰难与痛苦不难想见,但这是唯一的希望。希望就在于,作为一个民族,作为一种文明,我们还可能有忍受旧时代死亡之痛苦的坚韧毅力,有对重获新生的热烈蕲望。 ①陈寅恪为冯著《中国哲学史》所作之“审查报告”。载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 ②同上。 来源:国学文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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