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5-25 02:50
话说宝玉养过了三十三天之后,不但身体强壮,亦且连脸上疮痕平服,仍回大观园内去。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近日宝玉病的时节,贾芸带着家下小厮坐更看守,昼夜在这里,那红玉同众丫鬟也在这里守着宝玉,彼此相见多日,都渐渐混熟了。那红玉见贾芸手里拿的手帕子,倒像是自己从前掉的,待要问他,又不好问的。不料那和尚、道士来过,用不着一切男人,贾芸仍种树去了。这件事待要放下,心内又放不下;待要问去,又怕人猜疑,正是犹豫不决、神魂不定之际,忽听窗外问道:『姐姐在屋里没有?』红玉闻听,在窗眼内望外一看,原来是本院的小丫头名叫佳蕙的,因答说:『在家里,你进来罢。』佳蕙听了跑进来,就坐在床上,笑道:『我好造化!才刚在院子里洗东西,宝玉叫往林姑娘那里送茶叶,花大姐姐交给我送去。可巧老太太那里给林姑娘送钱来,正分给她们的丫头们呢。见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两把给我,也不知多少。你替我收着。』便把手帕子打开,把钱倒了出来,红玉替她一五一十的数了收起。
佳蕙道:『你这一程子心里到底觉怎么样?依我说,你竟家去住两日,请一个大夫来瞧瞧,吃两剂药就好了。』红玉道:『哪里的话,好好的家去作什么!』佳蕙道:『我想起来了,林姑娘生得弱,时常她吃药,你就和她要些来吃,也是一样。』红玉道:『胡说!药也是混吃的?』佳蕙道:『你这也不是个长法儿,又懒吃懒喝的,终久怎么样?』红玉道:『怕什么,还不如早些儿死了倒干净!』佳蕙道:『好好的,怎么说这些话?』红玉道:『你哪里知道我心里的事!』
佳蕙点头想了一会,道:『可也怨不得这个地方难站。就像昨儿老太太因宝玉病了这些日子,说跟着服侍的这些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处还完了愿,叫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儿赏他们。我算年纪小,上不去,不得我也不怨,像你怎么也不算在里头,我心里就不服。袭人哪怕她得十个分儿,也不恼她,原该的。说良心话,谁还敢比他呢?别说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拚不得。可气晴雯、绮霰她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面,众人倒捧着她去。你说可气不可气?』红玉道:『也不犯着气她们。俗语说的「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这两句话不觉感动了佳蕙的心肠,由不得眼睛红了,又不好意思好端端的哭,只得勉强笑道:『你这
话说的却是。昨儿宝玉还说,明儿怎么样收拾房子,怎么样做衣裳,倒像有几百年的熬煎。』
红玉听了,冷笑了两声,方要说话,只见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子走进来,手里拿着些花样子并两张纸,说道:『这是两个样子,叫你描出来呢。』说着向红玉掷下,回身就跑了。红玉向外问道:『倒是是谁的?也等不得说完就跑,谁蒸下馒头等着你,怕冷了不成!』那小丫头在窗外只说得一声:『是绮大姐姐的。』抬起脚来咕咚咕咚又跑了。红玉便赌气把那样子掷在一边,向抽屉内找笔,找了半天,都是秃了的,因说道:『前儿一枝新笔,放在哪里了?怎么一时想不起来。』一面说着,一面出神,想了一会,方笑道:『是了,前儿晚上莺儿拿了去了。』便向佳惠道:『你替我取了来。』佳惠道:『花大姐姐还等着我替她抬箱子呢,你自己取去罢。』红玉道:『她等着你,你还坐着闲打牙儿?我不叫你取去,她也不等着你了。坏透了的小蹄子!』说着,自己便出房来,出了怡红院,一径往宝钗院内来。
刚至沁芳亭畔,只见宝玉的奶娘李嬷嬷从那边走来。红玉立住笑问道:『李奶奶,你老人家哪去了?怎打这里来?』李嬷嬷站住,将手一拍道:『你说说,好好的又看上了那个种树的什么云哥儿雨哥儿的,这会子逼着我叫了他来。明儿叫上房里听见,可又是不好。』红玉笑道:『你老人家当真的就依了他去叫了?』李嬷嬷道:『可怎么样呢?』红玉笑道:『那一个要是知道好歹,就回不进来才是。』李嬷嬷道:『他又不痴,为什么不进来?』红玉道:『既是来了,你老人家该同他一齐来,回来叫他一个人乱碰,可是不好呢。』李嬷嬷道:『我有那样工夫和他走?不过告诉了他,回来打发个小丫头子或是老婆子,带进他来就完了。』说着,拄着拐杖一径去了。红玉听说,便站着出神,且不去取笔。
一时,只见一个小丫头子跑来,见红玉站在那里,便问道:『林姐姐,你在这里作什么呢?』红玉抬头见是小丫头子坠儿。红玉道:『哪去?』坠儿道:『叫我带进芸二爷来。』说着一径跑了。这里红玉刚走至蜂腰桥门前,只见那边坠儿引着贾芸来了。那贾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红玉一溜;那红玉只装作和坠儿说话,也把眼去一溜贾芸。四目恰相对时,红玉不觉脸红了,一扭身往蘅芜苑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贾芸随着坠儿,逶迤来至怡红院中。坠儿先进去回明了,然后方领贾芸进来。贾芸看时,只见院内略略有几点山石,种着芭蕉,那边有两只仙鹤在松树下剔翎。一溜回廊上吊着各色笼子、各色仙禽异鸟。上面小小五间抱厦,一色雕镂新鲜花样隔扇,上面悬着一个匾额,四个大字题道是『怡红快绿』。贾芸想道:『怪道叫「怡红院」,原来匾上是恁样四个字。』正想着,只听里面隔着纱窗子笑说道:『快进来罢。我怎么就忘了你两三个月!』贾芸听得是宝玉的声音,连忙进入房内,抬头一看,只见金碧辉煌,文章闪灼,却看不见宝玉在哪里。一回头,只见左边立着一架大穿衣镜,从镜后转出两个一般大的十五六岁的丫头来说:『请二爷里头屋里坐。』贾芸连正眼也不敢看,连忙答应了。又进一道碧纱橱,只见小小一张填漆床上,悬着大红销金撒花帐子。宝玉穿著家常衣服,靸着鞋,倚在床上,拿着本书看。见他进来,将书掷下,早堆着笑立起身来。贾芸忙上前请了安,宝玉让坐,便在下面一张椅子上坐了。宝玉笑道:『只从那日见了你,我叫你往书房里来,谁知接接连连许多事情,就把你忘了。』贾芸笑道:『总是我没福,偏偏又遇着叔叔身上欠安。叔叔如今可大安了?』宝玉道:『大好了。我倒听见说你辛苦了好几天。』贾芸道:『辛苦也是该当的。叔叔大安了,也是我们一家子的造化。』
说着,只见有个丫鬟端了茶来与他。那贾芸口里和宝玉说着话,眼睛却溜瞅那丫鬟:细挑身材,容长脸面,穿著银红袄儿,青缎背心,白绫细折裙。——不是别个,却是袭人。那贾芸自从宝玉病了几天,他在里头混了两天,却把那有名人口认记了一半。他也知道袭人在宝玉房中比别个不同,今见她端了茶来,宝玉又在旁边坐着,便忙站起来笑道:『姐姐怎么替我倒起茶来?我来到叔叔这里,又不是客,让我自己倒罢了。』宝玉道:『你只管坐着罢。丫头们跟前也是这样。』贾芸笑道:『虽如此说,叔叔房里姐姐们,我怎么敢放肆呢?』一面说,一面坐下吃茶。
那宝玉便和他说些没要紧的散话。又说道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又告诉他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的酒席丰盛,又是谁家有奇货,又是谁家有异物。那贾芸口里只得顺着他说,说了一会,见宝玉有些懒懒的了,便起身告辞。宝玉也不甚留,只说:『你明儿闲了,只管来。』仍命小丫头子坠儿送他出去。
出了怡红院,贾芸见四顾无人,便把脚慢慢停着些走,口里一长一短和坠儿说话,先问她『几岁了?名字叫什么?你父母在哪一行上?在宝叔房内几年了?一个月多少钱?共总宝叔房内有几个女孩子?』那坠儿见问,便一桩桩的都告诉他了。贾芸又道:『刚才那个与你说话的,她可是叫小红?』坠儿笑道:『她倒叫小红。你问她作什么?』贾芸道:『方才她问你什么手帕子,我倒拣了一块。』坠儿听了笑道:『她问了我好几遍,可有看见她的帕子。我有那么大工夫管这些事!今儿她又问我,她说我替他找着了,她还谢我呢。才在蘅芜苑门口说的,二爷也听见了,不是我撒谎。好二爷,你既拣着了,给我罢。我看她拿什么谢我。』
原来上月贾芸进来种树之时,便拣了一块罗帕,便知是所在园内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哪一个人的,故不敢造次。今儿听见红玉问坠儿,便知是红玉的,心内不胜喜幸。又见坠儿追索,心中早日得了主意,便向袖内将自己的一块取了出来,向坠儿笑道:『我给是给你,你若得了她的谢礼,可不许瞒着我。』坠儿满口里答应了,接了手帕子,送出贾芸,回来找红玉,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打发了贾芸去后,意思懒懒的歪在床上,似有朦胧之态。袭人便走上来,坐在床沿上推他说道:『怎么又要睡觉?闷得很,你出去逛逛不是?』宝玉见说,便拉她的手笑道:『我要去,只是舍不得你。』袭人笑道:『快起来罢!』一面说,一面拉了宝玉起来。宝玉道:『可往哪里去呢?怪腻腻烦烦的。』袭人道:『你出去了就好了。只管这么葳蕤,越发心里烦腻。』
宝玉无精打彩的,只得依她晃出了房门,在回廊上调弄了一回雀儿,出至院外,顺着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鱼。只见那边山坡上两只小鹿箭也似的跑来,宝玉不解何意。正自纳闷,只见贾兰在后面拿着一张小弓儿追了下来,一见宝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里呢,我只当出门去了。』宝玉道:『你又淘气了。好好的射它作什么?』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著作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宝玉道:『把牙栽了,那时才不演呢。』
说着,顺着脚一径来至一个院门前,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举目望门上一看,只见匾上写着『潇湘馆』三字。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昏时,耳内忽听得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听了不觉心内痒将起来,再看时,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宝玉在窗外笑道:『为甚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说,一面掀帘子进来了。
林黛玉自觉忘情,不觉红了脸,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睡着了。宝玉才走上来要搬他的身子,只见黛玉的奶娘并两个婆子却跟了进来说:『妹妹睡觉呢,等醒了再请来。』刚说着,黛玉便翻身向外,坐起来,笑道:『谁睡觉呢?』那两三个婆子见黛玉起来,便笑道:『我们只当姑娘睡着了。』说着,便叫紫鹃说:『姑娘醒了,进来伺候。』一面说,一面都去了。
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鬓发,一面笑向宝玉道:『人家睡觉,你进来作什么?』宝玉见她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神魂早荡,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才说什么?』黛玉道:『我没说什么。』宝玉笑道:『给你个榧子吃!我都听见了。』
二人正说话,只见紫鹃进来。宝玉笑道:『紫鹃,把你们的好茶倒碗我吃。』紫鹃道:『哪里是好的呢?要好的,只是等袭人来。』黛玉道:『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去罢。』紫鹃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来再舀水去。』说着倒茶去了。宝玉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林黛玉登时撂下脸来,说道:『二哥哥,你说什么?』宝玉笑道:『我何尝说什么。』黛玉便哭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帐书,也来拿我取笑儿。我成了爷们解闷的。』一面哭着,一面下床来,往外就走。宝玉不知要怎样,心下慌了,忙赶上来,笑道:『好妹妹,我一时该死,你别告诉去!我再要敢,嘴上就长个疔,烂了舌头。』
正说着,只见袭人走来说道:『快回去穿衣服,老爷叫你呢。』宝玉听了,不觉打了个焦雷一般,也顾不得别的,急忙回来穿衣服。出园来,只见茗烟在二门前等着,宝玉便问道:『是作什么?』茗烟道:『爷快出来罢,横竖是见去的,到那里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催着宝玉。
转过大厅,宝玉心里还自狐疑,只听墙角边一阵呵呵大笑,回头只时,见是薛蟠拍着手笑了出来,笑道:『要不说姨夫叫你,你哪里出来得这么快。』茗烟也笑着跪下了。宝玉怔了半天,方解过来,是薛蟠哄他出来。薛蟠连忙打恭作揖陪不是,又求『不要难为了小子,都是我逼他去的。』宝玉也无法了,只好笑,因问说道:『你哄我也罢了,怎么说我父亲呢?我告诉姨娘去,评评这个理,可使得么?』薛蟠忙道:『好兄弟,我原为求你快些出来,就忘了忌讳这句话。改日你也哄我,说我的父亲就完了。』宝玉道:『嗳,嗳,越发该死了!』又向烟茗道:『反叛肏的,还跪著作什么!』茗烟连忙叩头起来。薛蟠道:『要不是我也不敢惊动,只因明儿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谁知古董行的程日兴,他不知哪里寻了来的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你说,他这四样礼可难得不难得?那鱼、猪不过贵而难得,这藕和瓜亏他怎么种出来的。我连忙孝敬了母亲,赶着给你们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还配吃,所以特请你来。可巧唱曲儿的一个小子又才来了,我同你乐一天何如?』
一面说,一面来至他书房里。只见詹光、程日兴、胡斯来、单聘仁等并唱曲儿的都在这里,见他进来,请安的,问好的,都彼此见过了。吃了茶,薛蟠即命人摆酒来。说犹未了,众小厮七手八脚摆了半天,才停当归坐。宝玉果见瓜、藕新异,因笑道:『我的寿礼还未送来,倒先扰了。』薛蟠道:『可是呢,明儿你送我什么?』宝玉道:『我可有什么可送的?若论银钱吃穿等类的东西,究竟还不是我的,惟有或写一张字,画一张画,才算是我的。』
薛蟠笑道:『你提画儿,我才想起来了。昨儿我看人家一张春宫,画得着实好。上面还有许多的字,我也没细看,只看落的款,是「庚黄」画的。真真好得了不得!』宝玉听说,心下猜疑道:『古今字画也都见过些,哪里有个「庚黄」?』想了半天,不觉笑将起来,命人取过笔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又问薛蟠道:『你看真了是「庚黄」?』薛蟠道:『怎么看不真!』宝玉将手一撒,与他看道:『别是这两字罢?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众人都看时,原来是『唐寅』两个字,都笑道:『想必是这两字,大爷一时眼花了也未可知』。薛蟠只觉没意思,笑道:『谁知他「糖银」「果银」的!』
正说着,小厮来回『冯大爷来了』。宝玉便知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来了。薛蟠等一齐都叫『快请』。说犹未了,只见冯紫英一路说笑,已进来。众人忙起席让坐。冯紫英笑道:『好呀!也不出门了,在家里高乐罢。』宝玉、薛蟠都笑道:『一向少会,老世伯身上康健?』紫英答道:『家父倒也托庇康健。近来家母偶着了些风寒,不好了两天。』薛蟠见他面上有些青伤,便笑道:『这脸上又和谁挥拳的?挂了幌子了。』冯紫英笑道:『从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儿子打伤了,我就记了再不怄气,如何又挥拳?这个脸上,是前日打围,在铁网山教兔鹘捎一翅膀。』宝玉道:『几时的话?』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儿也就回来了。』宝玉道:『怪道前儿初三四儿,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见你呢。我要问,不知怎么就忘了。单你去了,还是老世伯也去了?』紫英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没法儿,去罢了。难道我闲疯了,咱们几个人吃酒听唱的不乐,寻那个苦恼去?这一次,大不幸之中又大幸。』
薛蟠众人见他吃完了茶,都说道:『且入席,有话慢慢的说。』冯紫英听说,便立起身来说道:『论理,我该陪饮几杯才是,只是今儿有一件大大要紧的事,回去还要见家父面回,实不敢领。』薛蟠、宝玉众人哪里肯依,死拉着不放。冯紫英笑道:『这又奇了。你我这些年,哪一回有这个道理的?果然不能遵命。若必定叫我领,拿大杯来,我领两杯就是了。』众人听说,只得罢了。薛蟠执壶,宝玉把盏,斟了两大海。那冯紫英站着,一气而尽。宝玉道:『你到底把这个「不幸之幸」说完了再走。』冯紫英笑道:『今儿说得也不尽兴。我为这个,还要特治一东,请你们去细谈一谈;二则还有所恳之处。』说着执手就走,薛蟠道:『越发说得人热剌剌的丢不下。多早晚才请我们,告诉了,也免的人犹疑。』冯紫英道:『多则十日,少则八天。』一面说,一面出门上马去了。众人回来,依席又饮了一回方散。
宝玉回至园中,袭人正记挂着他去见贾政,不知是祸是福,只见宝玉醉醺醺的回来,问其原故,宝玉一一向她说了。袭人道:『人家牵肠挂肚的等着,你且高乐去,也到底打发人来给个信儿。』宝玉道:『我何尝不要送信儿,只因冯世兄来了,就混忘了。』
正说着,只见宝钗走进来笑道:『偏了我们新鲜东西了。』宝玉笑道:『姐姐家的东西,自然先偏了我们了。』宝钗摇头笑道:『昨儿哥哥倒特特的请我吃,我不吃空,叫他留着请人送人罢。我知道我的命小福薄,不配吃那个。』说着,丫鬟倒了茶来,吃茶说闲话儿,不在话下。
却说那林黛玉听见贾政叫了宝玉去了,一日不回来,心中也替他忧虑。至晚饭后,闻听宝玉来了,心里要找他问问是怎么样了。一步步行来,见宝钗进宝玉的院内去了,自己也便随后走了来。刚到了沁芳桥,只见各色水禽都在池中浴水,也认不出名色来。但见一个个文彩炫耀,好看异常,因而站住看了一会。再往怡红院来,只见院门关着,黛玉便以手扣门。
谁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了,那晴雯正把气移在宝钗身上,正在院内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忽听又有人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也并不问是谁,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林黛玉素知丫头们的情性,她们彼此玩耍惯了,恐怕院内的丫头没听真是她的声音,只当是别的丫头们了,所以不开门。因而又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么?』晴雯偏生还没听出来,便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林黛玉听了,不觉气怔在门外,待要高声问她,逗起气来,自己又回思一番:『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珠来。正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正没主意。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细听一听,竟是宝玉、宝钗二人。林黛玉心中越发动了气,左思右想,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必定是宝玉恼我要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尝告你了!你也不打听打听,就恼我到这步田地。你今儿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越想越伤感,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
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真是:
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
因有一首诗道:
颦儿才貌世应希,独抱幽芳出绣闺;
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那林黛玉正自啼哭,忽听『吱喽』一声,院门开处,不知是哪一个出来。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