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5-25 02:50
话说王夫人见中秋已过,凤姐病已比先减了,虽未大愈,然亦可出入行走得了,仍命大夫每日诊脉服药,又开了丸药方子来,配调经养荣丸。因用上等人参二两,王夫人取时,翻寻了半日,只向小匣内寻了几枝簪挺粗细的。王夫人看了嫌不好,命再找去,又找了一大包须末出来。王夫人焦躁道:『用不着偏有,但用着了,再找不着!成日家我说叫你们查一查,都归拢在一处,你们白不听,就随手混撂。你们不知它的好处,用起来得多少换买来还不中使呢!』彩云道:『想是没了,就只有这个。上次那边的太太来寻了些去,太太都给过去了。』王夫人道:『没有的事,你再细找找。』彩云只得又去找,拿了几包药来说:『我们不认得这个,请太太自看。除这个再没有了。』王夫人打开看时,也都忘了,不知都是什么药,并没有一枝人参。因一面遣人去问凤姐有无,凤姐来说:『也只有些参膏。芦须虽有几枝,也不是上好的,每日还要煎药里用呢。』王夫人听了,只得向邢夫人那里问去。邢夫人说:『因上次没了,才往这里来寻,早已用完了。』王夫人没法,只得亲自过来请问贾母。贾母忙命鸳鸯取出当日所余的来,竟还有一大包,皆有手指头粗细的,遂称了二两与王夫人。王夫人出来,交与周瑞家的拿去,令小厮送与医生家去;又命将那几包不能辨得的药也带了去,命医生认了,各包记号了来。
一时,周瑞家的又拿了进来,说:『这几包都各包好,记上名字了。但这一包人参,固然是上好的,如今就连三十换也不能得这样的了,但年代太陈了。这东西比别的不同,凭是怎样好的,只过一百年后,便自己就成了灰了。如今这个虽未成灰,然已成了朽糟烂木,也无性力的了。请太太收了这个,倒不拘粗细,好歹再换些新的倒好。』王夫人听了,低头不语,半日才说:『这可没法了,只好去买二两来罢。』也无心看那些,只命:『都收了罢。』因向周瑞家的说:『你就去说给外头人们,拣好的换二两来。倘或一时老太太问,你们只说用的是老太太的,不必多说。』
周瑞家的方才要去时,宝钗因在坐,乃笑道:『姨娘且住。如今外头卖的人参都没好的。虽有一枝全的,他们也必截做两三段,镶嵌上芦泡须枝,掺匀了好卖,看不得粗细。我们铺子里常和参行交易,如今我去和妈说了,叫哥哥去托个伙计,过去和参行商议说明,叫他把未作的原枝好参兑二两来。不妨咱们多使几两银子,也得了好的。』王夫人笑道:『倒是你明白。就难为你亲自走一趟。』于是宝钗去了,半日回来说:『已遣人去,赶晚就有回信的。明日一早去配也不迟。』王夫人自是喜悦,因说道:『「卖油的娘子水梳头」,自来家里有好的,好坏不知给了人多少。这会子轮到自己用,反倒各处求人去了。』说毕长叹。宝钗笑道:『这东西虽然值钱,究竟不过是药,原该济众散人才是。咱们比不得那没见世面的人家,得了这个,就珍藏密敛的。』王夫人点头道:『这话极是。』
一时,宝钗去后,因见无别人在室,遂唤周瑞家的来问:『前日园中搜检的事情,可得个下落?』周瑞家的是已和凤姐等人商议定妥,一字不隐,遂回明王夫人。王夫人听了,虽惊且怒,却又作难,因思司棋系迎春之人,皆系那边的人,只得令人去回邢夫人。周瑞家的回道:『前日那边太太嗔着王善保家的多事,打了几个嘴巴子,如今她也装病在家,不肯出头了。况且又是她外孙女儿,自己打了嘴,他只好装个忘了,日久平服了再说。如今我们过去回时,恐怕又多心,倒像似咱们多事似的。不如直把司棋带过去,一并连赃证与那边太太瞧了,不过打一顿配了人,再指个丫头来,岂不省事。如今白告诉去,那边太太再推三阻四的,又说「既这样,你太太就该料理,又来说什么」,岂不反耽搁了?倘或那丫头瞅空寻了死,反不好了。如今看了两三天,人都有个偷懒的时候,倘一时不到,岂不倒弄出事来?』王夫人想了一想,说:『这也倒是。快办了这一件,再办咱们家的那些妖精。』
周瑞家的听说,会齐了那几个媳妇,先到迎春房里,回迎春道:『太太们说了,司棋大了,连日他娘求了太太,太太已赏了她娘配人,今日叫她出去,另挑好的与姑娘使。』说着,便命司棋打点走路。迎春听了,含泪似有不舍之意。因前夜已闻得别的丫鬟悄悄的说了原故,虽数年之情难舍,但事关风化,亦无可如何了。那司棋也曾求了迎春,实指望迎春能死保赦下的,只是迎春语言迟慢,耳软心活,是不能作主的。司棋见了这般,知不能免,因哭道:『姑娘好狠心!哄了我这两日,如今怎么连一句话也没有?』周瑞家的等说道:『你还要姑娘留你不成?便留下,你也难见园里的人了。依我们的好话,快快收了这样子,倒是人不知鬼不觉的去罢,大家体面些。』
迎春含泪道:『我知道你干了什么大不是?我还十分说情留下,岂不连我也完了?你瞧入画也是几年的,怎么说去就去了。自然不止你两个,想这园子里凡大的都要去呢。依我说,将来终有一散,不如各人去罢。』周瑞家的道:『所以到底是姑娘明白。明儿还有打发的人呢,你放心罢。』司棋无法,只得含泪与迎春磕头,和众姊妹告别,又向迎春耳根说:『姑娘,好歹打听我受罪,替我说个情儿,就是主仆一场!』迎春亦含答应:『放心。』
于是周瑞家的等人带了司棋出了院门,又命两个婆子将司棋所有的东西都与她拿着。走了没几步,后头只见后头绣橘赶来,一面也擦着泪,一面递与司棋一个绢包,说:『这是姑娘给你的。主仆一场,如今一旦分离,这个与你作个想念罢。』司棋接了,不觉更哭起来了,又和绣橘哭了一回。周瑞家的不耐烦,只管催促,二人只得散了。司棋因又哭告道:『婶婶大娘们,好歹略徇个情儿,如今且歇一歇,让我到相好的姊妹跟前辞一辞,也是我们这几年好了一场。』周瑞家的等人皆各有事务,作这些事,便是不得已了,况且又深恨他们素日大样,如今哪里有工夫听她的话,因冷笑道:『我劝你走罢,别拉拉扯扯的了。我们还有正经事呢。谁是你一个衣胞里爬出来的,辞她们作什么?她们看你的笑声还看不了呢。你不过是挨一会是一会罢了,难道就算了不成!依我说,快走罢。』一面说,一面总不住脚,直带着往后角门出去了。司棋无奈,又不敢再说,只得跟了出来。
可巧正值宝玉从外而入,一见带了司棋出去,又见后面抱着些东西,料着此去再不能来了。因闻得上夜之事,又兼晴雯之病亦因那日加重,细问晴雯,又不说是为何。上日又见入画已去,今又见司棋亦走,不觉如丧魂魄一般,因忙拦住,问道:『哪里去?』周瑞家的等皆知宝玉素日行为,又恐唠叨误事,因笑道:『不干你事,快念书去罢。』宝玉笑道:『好姐姐们!且站一站,我有道理。』周瑞家的便道:『太太吩咐不许少捱一刻,又有什么道理!我们只知遵太太的话,管不得许多。』司棋见了宝玉,因拉住哭道:『她们做不得主,你好歹求求太太去!』宝玉不禁也伤心,含泪说道:『我不知你做了什么大事,晴雯也气病了,如今你又去。都要去了,这却怎么的好!』周瑞家的发躁向司棋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听话,我就打得你了。别想着往日有姑娘护着,任你们作耗。越说着,你还不好好的走。如今和小爷们拉拉扯扯的了,成个什么体统!』那几个媳妇不由分说,拉着司棋便出去了。
宝玉又恐她们去告舌,恨得只瞪着她们,看已去远,方指着恨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守园门的婆子听了,也不禁好笑起来,说:『这个宝二爷,说的也不知是些什么,也不知是哪里学来的这些话,叫人听了又可气又可笑。』因问道:『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都是坏的了?』宝玉点头道:『不错,不错!』
婆子们笑道:『还有一句话,我们胡涂不解,倒要请问请问……。』方欲说时,只见几个老婆子走来,忙说道:『你们小心,传齐了伺候着,此刻太太亲自来园里,在那里查人呢,只怕还查到这里来呢。』又吩咐:『快叫怡红院的晴雯姑娘的哥嫂来,在这里等着,领出他妹妹去。』因又笑道:『阿弥陀佛!今日天睁了眼,把这一个祸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净些。』宝玉一闻得王夫人进来清查,便料定晴雯也保不住了,早飞也似的赶了去,所以,这后来趁愿之语,竟未得听见。
宝玉及到了怡红院,只见一群人在那里,王夫人在屋里里坐着,一脸怒色,见宝玉也不理。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恹恹弱息,如今现从炕上拉了下来,蓬头垢面,两个女人才搀起来去了。王夫人吩咐:『只许把她贴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给好丫头们穿。』又命把这里所有的丫头们都叫来,一一过目。
原来王夫人自那日着恼之后,王善保家的去趁势告倒了晴雯,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在王夫人耳中。王夫人皆记在心里,因节间有碍,故忍了两日,今日特来亲自阅人。一则为晴雯事犹可,二则因竟有人指宝玉为由,说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里的丫头们不长进,教习坏了。因这事更比晴雯一人较甚,乃从袭人起,以至于极小作粗活的小丫头们,个个亲自看了一遍。
因问:『谁是和宝玉一日的生日的?』本人不敢答应,老嬷嬷指道:『这一个蕙香又叫作四儿的,是同宝玉一日生日的。』王夫人细看了一看,虽比不上晴雯一半,却也有几分水秀;视其行止,聪明皆露在外面,且也打扮得不同。王夫人冷笑道:『这也是个不怕臊的!她背地里说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这可是你说的?打量我隔得远,都不知道呢。可知道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难道我通共一个宝玉,就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这个四儿见王夫人说着她素日和宝玉的私语,不禁红了脸,低头垂泪。王夫人即命:『也快把她家的人叫来,领出去配人。』
又问:『谁是什么耶律雄奴?』老嬷嬷们便将芳官指出。王夫人道:『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们,你们又懒怠出去,可就该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捣起来,调唆着宝玉无所不为!』芳官哭辩道:『并不敢调唆什么来。』王夫人冷笑道:『你还强嘴!我且问你:前年我们往皇陵上去,是谁调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了?幸而那丫头短命死了,不然进来了,你们又连伙聚党,遭害这园子呢。你连你干娘都欺倒了。岂止别人!』因喝命:『唤她干娘来领去,就赏她外头自寻个女婿去吧。把她的东西一概给她。』又吩咐:『上年凡有姑娘分的唱戏的女孩子们,一概不许留在园里,都令其干娘带出去,自行聘嫁。』一语传出,这些干娘皆感恩趁愿不尽,都约齐来与王夫人磕头领去。
王夫人又满屋里搜检宝玉之物。凡略有眼生之物,一并命收的收,卷的卷,着人拿到自己房内去了。因说:『这才干净,省得旁人口舌。』因又吩咐袭人、麝月等人:『你们小心!往后再有一点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饶。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迁挪,暂且挨过今年,明年一并给我仍旧搬出去心净。』说毕,茶也不吃,遂带领众人又往别处去阅人。暂且说不到后文。
如今且说宝玉只当王夫人不过来搜检搜检,无甚大事,谁知竟这样雷嗔电怒的来了。所责之事,皆系平日之语,一字不爽,料必不能挽回的。虽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际,自不敢多言一句,多动一步,一直跟送王夫人到沁芳亭。王夫人命:『回去好生念念那书!仔细明儿问你。才已发下恨了。』宝玉听如此说,方回来,一路打算:『谁这样犯舌?况这里事也无人知道,如何就都说着了?』一面想,一面进来,只见袭人在那里垂泪;且去了心上第一等的人,岂不伤心,便倒在床上也哭起来。袭人知他心内别的还犹可,独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乃推他劝道:『哭也不中用了。你起来,我告诉你,晴雯已经好了,她这一家去,倒心净养几天。你果然舍不得她,等太太气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进来,也不难。不过太太偶然信了人的诽言,一时气头上如此罢了。』
宝玉哭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袭人道:『太太只嫌她生得太好了,未免轻佻些。在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静,所以很嫌她,像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宝玉道:『这也罢了。咱们私自顽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这可奇怪!』袭人道:『你有甚忌讳的,一时高兴了,你就不管有人无人了。我也曾使过眼色,也曾递过暗号,被那别人已知道了,你反不觉。』宝玉道:『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袭人听了这话,心内一动,低头半日,无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论我们,也有玩笑不留心的孟浪去处,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还有别的事,等完了,再发放我们,也未可知。』宝玉笑道:『你是头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之人,她两个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还有孟浪该罚之处!只是芳官尚小,过于伶俐些,未免倚强压倒了人,惹人厌。四儿是我误了她,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来作些细活,未免夺占了地位,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样,从小儿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虽然她生得比人强些,也没甚妨碍去处;就只是她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们。想是她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好所误。』说毕,复又哭起来。
袭人细揣此话,好似宝玉有疑她之意,竟不好往前再劝,因叹道:『天知道罢了。此时也查不出人来了,白哭一会子也无益。倒是养着精神,等老太太喜欢时,回明白了,再要她进来是正理。』宝玉冷笑道:『你不必虚宽我的心。等到太太平服了,再瞧势头去要时,知她这病等得等不得。她自幼上来娇生惯养,何尝受过一日委屈。连我知道她的性格,还时常冲撞了她。她这一下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一般。况又是一身重病,里头一肚子的闷气。她又没有亲爷热娘,只有一个醉泥鳅姑舅哥哥。他这一去,一时也不惯的,哪里还等得几日?知道还能见她一面两面不能了!』说着,又越发伤心起来。
袭人笑道:『可是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们偶然说一句略妨碍些的话,就说是不利之谈,你如今好好的咒他,是该的了?她便比别人娇些,也不至这样起来。』宝玉道:『不是我妄口咒他,今年春天已有兆头的。』袭人忙问何兆。宝玉道:『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有异事,果然应在她身上。』袭人听了,又笑起来,因说道:『我待不说,又撑不住,你太也婆婆妈妈的了。这样的话,岂是你读书的男人说的。草木怎又关系起人来?若不婆婆妈妈的,真也成了个呆子了。』宝玉叹道:『你们哪里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样,得了知己,便极有灵验的。若用大题目比,就有孔子庙前之桧,坟前之蓍,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坟前之松。这都是堂堂正大、随人之正气,千古不磨之物。世乱则萎,世治则荣,几千百年了,枯而复生者几次。这岂不是兆应?就是小题目比,也有杨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药,端正楼之相思树,王昭君冢上之草,岂不也有灵验?所以这海棠亦应其人欲亡,故先就死了半边。』
袭人听了这篇痴话,又可笑,又可叹,因笑道:『真真的这话越发说上我的气来了。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便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她。想是我要死了。』宝玉听说,忙捂她的嘴,劝道:『这是何苦!一个未清,你又这样起来。罢了,再别提这事,别弄得去了三个,又饶上一个。』袭人听说,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你也不能了局。』
宝玉乃道:『从此休提起,全当她们三个死了,只不过如此。况且死了的也曾有过,也没见我怎么样,此一理也。如今且说现在的,倒是把她的东西,作瞒上不瞒下,悄悄的打发人送出去,与了她。再或有咱们常时积攒下的钱,拿几吊出去给她养病,也是你姊妹好了一场。』袭人听了,笑道:『你太把我们看得又小器又没人心了。这话还等你说!我才已将她素日所有的衣裳以至各什各物,总打点下了,都放在那里。如今白日里人多眼杂,又恐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的叫宋妈给她拿出去。我还有攒下的几吊钱也给她去罢。』宝玉听了,感谢不尽。袭人笑道:『我原是久已出了名的贤人,连这一点子现成的好名儿还不会买来不成?』宝玉听她点方才的话,忙陪笑抚慰一时。晚间,果密遣宋妈送去。
宝玉将一切人稳住,便独自得便,出了后角门,央一个老婆子带他到晴雯家去瞧瞧。先是这婆子百般不肯,只说怕人知道,『回了太太,我还吃饭不吃饭!』无奈宝玉死活央告,又许她些钱,那婆子方带了他来。这晴雯当日系赖大家用银子买的,那时晴雯才得十岁,尚未留头。因常跟赖嬷嬷进来,贾母见她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爱。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使唤,后来所以到了宝玉房里。这晴雯进来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哥哥,专能庖宰,也沦落在外,故又求了赖家的收买进来吃工食。赖家的见晴雯虽到贾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却倒还不忘旧,故又将她姑舅哥哥收买进来,把家里的一个女孩子配了他。成了房后,谁知她姑舅哥哥一朝身安泰,就忘却当年流落时,任意吃死酒,家小也不顾。偏又娶了个多情美色之妻,见他不顾身命,不知风月,一味死吃酒,便不免有蒹葭倚玉之叹,红颜寂寞之悲。又见他器量宽宏,并无嫉衾妒枕之意,这媳妇遂恣情纵欲,满宅内,便延揽英雄,收纳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她考试过的。若问他夫妻姓甚名谁,便是上回贾琏所接见的多浑虫、灯姑娘儿的便是了。目今晴雯只有这一门亲戚,所以出来就在他家。
此时,多浑虫外头去了,那灯姑娘吃了饭去串门子,只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间房内爬着。宝玉命那婆子在院门外瞭哨,他独自掀起草帘进来,一眼就看见晴雯睡在芦席土炕上,幸而衾褥还是旧日铺的。心内不知自己怎么才好,因上来含泪伸手轻轻拉她,悄唤两声。当下晴雯又因着了风,又受了她哥嫂的歹话,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胧睡了。忽闻有人唤她,强展星眸,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说出半句话来:『我只当不得见你了。』接着,便嗽个不住。宝玉也只有哽咽的分。晴雯道:『阿弥陀佛!你来得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宝玉听说,忙拭泪问:『茶在哪里?』晴雯道:『那炉台上就是。』宝玉看时,虽有个黑沙吊子,却不像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了一个碗,也甚大甚粗,不像个茶碗,未到手内,先就闻得油膻之气。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又用水汕过,方提起沙壶斟了半碗。看时,绛红的,也太不成茶。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哪里比得咱们的茶。』宝玉听说,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略有茶意而已。尝毕,方递与晴雯。只见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
宝玉心下暗道:『往常那样好茶,她尚有不如意之处,今日这样。看来,可知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又道是「饭饱弄粥」,可见都不错了。』一面想,一面流泪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道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我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得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大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说毕,又哭。
宝玉拉着她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戴着四个银镯,因泣道:『且卸下这个来,等好了再戴上罢。』因与她卸下来,塞在枕下。又说:『可惜这两个指甲,好容易长了二寸长,这一病好了,又损好些。』晴雯拭泪,就伸手取了剪刀,将左指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铰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著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并指甲都与宝玉道:『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里独自躺着,也就像还在怡红院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虚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宝玉听说,忙宽衣换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她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
一语未了,只见她嫂子笑嘻嘻掀帘进来,说道:『好呀!你两个的话,我已都听见了。』又向宝玉道:『你一个作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作什么?看我年轻又俊,敢是来调戏我么?』宝玉听说,吓得忙陪笑央道:『好姐姐,快别大声!她服侍我一场,我私自来瞧瞧她。』灯姑娘便一手拉了宝玉进里间来,笑道:『你不叫我嚷也容易,只是依我一件事。』说着,便坐在炕沿上,却紧紧的将宝玉搂入怀中。宝玉如何见过这个,心内早突突的跳起来了,急得满面红胀,又羞又怕,只说:『好姐姐,别闹!』灯姑娘乜斜醉眼,笑道:『呸!成日家听见你风月场中惯作工夫的,怎么今日就反讪起来?』宝玉红了脸,笑道:『姐姐放手,有话咱们好说。外头有老妈妈,听见什么意思!』灯姑娘笑道:『我早进来了,已叫那婆子去园门等着呢。我等什么似的,今儿等着了你。虽然闻名不如见面,空长了一个好模样儿,竟是没药性的炮仗,只好装幌子罢了,倒比我还发讪怕羞。可知人的嘴一概听不得的。就比如方才我们姑娘下来,我也料定你们素日偷鸡盗狗的。我进来一会,在窗下细听,屋内只你二人,若有偷鸡盗狗的事,岂有不谈及于此,谁知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以后你只管来,我也不罗噪你。』
宝玉听说,才放下心来,方起身整衣,央道:『好姐姐,你千万照看她两天!我如今去了。』说毕出来,又告诉晴雯。二人自是依依不舍,也少不得一别。晴雯知宝玉难行,遂用被蒙头,总不理他,宝玉方出来。意欲到芳官、四儿处去,无奈天黑,出来了半日,恐里面人找他不见,又恐生事,遂且进园来了,明日再作计较。因乃至后角门看时,看角门的小厮正抱铺盖,里边嬷嬷们正查人,若再迟一步,也就关了。
宝玉进入园中,且喜无人知道。到了自己房内,告诉袭人,只说在薛姨妈家去的,也就罢了。一时铺床,袭人不得不问:『今日怎么睡?』宝玉道:『不管怎么睡罢了。』原来这一二年间,袭人因王夫人看重了她了,越发自要尊重。凡背人之处,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玉狎昵,较先幼时反倒疏远了。况虽无大事办理,然一应针线,并宝玉及诸小丫头出入银钱、衣履、什物等事,也甚烦琐;且有吐血旧症,虽愈,然每因劳碌,风寒所感,即嗽中带血,故迩来夜间总不与宝玉同房。宝玉夜间常醒,又极胆小,每醒必唤人。因晴雯睡卧警心,且举动轻便,故夜晚一应茶水、起坐呼唤之任,皆悉委她一人,所以宝玉外床只是她睡。今她去了,袭人只得要问,因思此任比日间紧要之意。宝玉既答不管怎样,袭人只得还依旧年之例,遂仍将自己铺盖搬来,设于床外。
宝玉发了一晚上呆。及催他睡下,袭人等也都睡后,听着宝玉在枕上长吁短叹,覆去翻来,直至三更以后,方渐渐的安顿了。略有齁声,袭人方放心,也就朦胧睡着。没半盏茶时,只听宝玉叫:『晴雯。』袭人忙睁开眼,连声答应,问:『作什么?』宝玉因要吃茶。袭人忙下去,向盆内蘸过手,从暖壶内倒了半盏茶来吃过。宝玉乃笑道:『我近来叫惯了她,却忘了是你。』袭人笑道:『她一乍来时,你也曾睡梦中直叫我,半年后才改了。我知道这晴雯人虽去了,这两个字只怕是不能去的。』说着,大家又卧下。宝玉又翻转了一个更次,至五更方睡去时,只见晴雯从外头走来,仍是往日形景,进来笑向宝玉道:『你们好生过罢,我从此就别过了。』说毕,翻身便走。宝玉忙叫时,又将袭人叫醒。袭人还只当他惯了口乱叫,却见宝玉哭了,说道:『晴雯死了!』袭人笑道:『这是哪里的话!你就知道胡闹,被人听着,什么意思!』宝玉哪里肯听,恨不得一时亮了,就遣人去问信。
及至天亮时,就有王夫人房里小丫头立等,叫开前角门传王夫人的话:『「实时叫起宝玉,快洗脸,换了衣裳快来,因今儿有人请老爷寻秋赏桂花,老爷因喜欢他前儿作的诗好,故此要带他们去。」这都是太太的话,一句别错了。你们快告诉去,立逼他快来,老爷在上屋里还等他们吃面茶呢。环哥儿已来了,快跑快跑!再着一个人去叫兰哥儿,也要这等说。』里面的婆子听一句,应一句,一面扣扭子,一面开门。一面早有两三个人,一行扣衣,一行分头去了。袭人听得叩院门,便知有事,忙一面命人问时,自己已起来了。听得这话,忙促人来舀了洗脸水,催宝玉起来盥漱,她自去取衣。因思跟贾政出门,便不肯拿出十分出色的新鲜衣履来。只拣那二等成色的来。宝玉此时亦无法,只得忙忙的前来。果然贾政在那里吃茶,十分喜悦。宝玉忙行了省晨之礼。贾环贾兰二人也都见过宝玉。贾政命坐吃茶,向环、兰二人道:『宝玉读书不如你两个,论题联和诗这种聪明,你们皆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免强你们做诗,宝玉须听便助他们两个。』王夫人等自来不曾听见这等考语,真是意外之喜。
一时,候他父子二人等去了,方欲过贾母这边来时,就有芳官等三个的干娘走来,回说:『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典赏了出去,她就疯了似的,茶也不吃,饭也不用,勾引上藕官、蕊官,三个人寻死觅活,只要剪了头发做尼姑去。我只当是小孩子家一时出去不惯,也是有的,不过隔两日就好了。谁知越闹越凶,打骂着也不怕。实在没法,所以来求太太,或者就依她们做尼姑去,或教导她们一顿,赏给别人作女儿去罢,我们也没这福。』王夫人听了道:『胡说!哪里由得她们起来,佛门也是轻易人进去的?每人打一顿给她们,看还闹不闹了!』
当下因八月十五日,各庙内上供去,皆有各庙内的尼姑来送供尖之例,王夫人曾于十五日就留下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的圆信住两日,至今未回,听得此信,巴不得又拐两个女孩子去作活使唤,因都向王夫人道:『咱们府上到底是善人家。因太太好善,所以感应得这些小姑娘们皆如此。虽说佛门轻易难入,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立愿,原是一切众生,无论鸡犬,皆要度它,无奈迷人不醒。若果有善根,能醒悟,即可以超脱轮回。所以经上现有虎狼蛇虫得道者就不少。如今这两三个姑娘,既然无父无母,家乡又远,她们既经了这富贵,又想从小儿命苦,入了这风流行次,将来知道终身怎么样,所以苦海回头,出家修修来世,也是她们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阻了善念。』
王夫人原是个好善的,先听彼等之语不肯听其自由者,因思芳官等不过皆系小儿女,一时不遂心,故有此意,但恐将来熬不得清净,反致获罪。今听了这两个拐子的话,大近情理,且近日家中多故,又有邢夫人遣人来知会,明日接迎春家去住两日,以备人家相看,且又有官媒婆来求说探春等事,心绪甚烦,哪里着意在这些小事上。既听此言,便笑答道:『你两个既这等说,你们就带了作徒弟去,如何?』两个姑子听了,念一声佛道:『善哉,善哉!若如此,可是你老人家阴德不小。』说毕,便稽首拜谢。王夫人道:『既这样,你们问她们去。若果真心,即上来当着我拜了师父去罢。』
这三个女人听了出去,果然将她三人带来。王夫人问之再三,她三人已是立定主意,遂与两个姑子叩了头,又拜辞了王夫人。王夫人见她们意皆决断,知不可强了,反倒伤心可怜,忙命人取了些东西来赉赏了她们,又送了两个姑子些礼物。从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圆信,各自出家去了。再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