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5-25 02:50
新 版 红 楼 定 假 真——简评蔡义江评注【红楼梦】
周 汝 昌
不少读者向我提问过:想好生研读【红楼梦】,只不知应取哪种本子最为相宜——读来惬心,引来可据?我给问住了。回答说:我也戴上了『红学家』的高帽了,可是这多年来,每逢要看要用这部书时,却并无例外地要伤一回脑筋,不知在这些影印、排印的诸多版本中,选哪一部才好。这是困扰人的事情,它不大不小,不缓不急……,可总摆在你面前,这么多岁月也没个良善之方——要我回答提问,真是问道于盲了。
现在好了。如有人又来问我,我将回答,你就看蔡义江教授的新版本吧,这个本子新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的,一大厚册,不但取用方便,而且具有特色。依我拙见,到目前为止,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本子,因此才敢向提问者推介。
为什么说此本就好,就可取?若详说,那万言难罄。如今姑且简而言之,也得先摆摆几层理路,不然空口说好道坏,那只能是欺负老实人,作假广告,或为了私利而畸轻畸重,捧煞。学风已经不都良好,还禁得住再『加码』么?
请听在下讲讲理路——
【红楼梦】有抄本,有印本。抄本大致接近雪芹原来手笔意旨;印本是伪续后四十回,冒称『全本』,而且还偷偷改动前八十回,整个儿是个骗局,戏弄世人,别有用心。
就由打这儿,『红学』也从客观主观上分裂为两派:一派崇曹揭高〔指高鹗,以他作为炮制伪续假『全』本的代表〕;另一派捧高贬曹。两派所欣赏、所尊重的『文本』,就自然是一取『脂批本』,即古抄本〔上有脂砚斋批;为了简便,即不抄脂批而文本依旧的,也概以脂本目之〕;另一派取『程本』,即伪『全本』,共120回〔因以程伟元为印书的署名者,故谓之『程本』〕。
这是一层『麻烦』,各执一词,自谓理足,争论不已。如此一来,那派捧高的事情好办,就整理程本排印行世——时下已出了很多部程本系统的本子了,光是大陆就有了至少四、五种,若算上别处,那更多。对于崇曹派来说呢,事情可就复杂得多、困难得很了。为什么?因为这一派〔多数学者读者属于此派〕要想存真破伪,就得拿符合或接近雪芹原笔本意的文本出来,才可以与人家竞争。可这儿并没有一部完整的80回脂本存世,少的只存二回,多的也不过七十多回——中间还有后补之文。更不好办的是现已发现的十来种抄本,文字又各各歧异——说得夸张一点吧,简直是句句都有异文,甚者一句话,每本与每本都不全同,令你目迷五色,绕得人头晕而莫所适从。
蔡校本的第一条好处,就是尽量考虑了各抄本的情况,在纷纭异文中,择其善者而从之,写为一个可读的清本。这给了读者一个极大的方便,而又为了照顾广大读者的一般阅读,不尽列出繁复的异文校字记①。
蔡本的第一大好处,只要打开书,一眼便可看出。比如世上所有本子,第一回开头便都是『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这么一大段话,根本不象小说的口吻;我自幼即感到诧异疑闷,自『甲戌本』影印传世后,方知此乃原著【凡例】中的末条『解题』性的说明文字。奇怪的是,此甲戌本的正确文例文式,却从不被人据以校正流行普及本,甚者还提出,【凡例】是『书贾伪造』。如今蔡本郑重恢复了这几条凡例,而依原著让第一回开头便是:『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直截了当,一下子把读者引入胜境,唤起极大兴趣与『期待感』。我常说:这才象是小说〔或说书人〕的口吻与笔调。
蔡本在异文校比选字上,也有他的独特见解,为避烦琐,不在这样的简介中详列字例、句例。
但我在此文中愿意强调赞扬的,更在于蔡本的评注。我对此十分欣赏,认为这才更是此本最大的特色与贡献。
评注有啥稀奇!有人会这么想、这么说,哪个本子没有注解?通行本上很多带注,而且还有不少专著,如【红楼梦小考】、【红楼梦识小录】等书。何以蔡本又称可贵?诚然,二百多年来,从乾隆末的周春,清末的杨懋建,直到当代,很多学人都曾为『红注』下过苦功夫,收获成就,也很巨大。近年还加上了新出几种红学辞典,更是『注学』兴荣。蔡注自然也要汲取已有的绩业,如何便算新奇?
我说,问题不在于新奇与旧有。蔡教授不一定每条注都出自创。但注释的事情,虽然需要学识广博,腹笥积富,但又不是仅仅靠这就能作出好注来的。清代的典章制度、风俗习尚、器用名色、语词礼数……蔡教授今之人也,未必在这些上面胜过往哲前贤,但他为今日之读者作注,却有他的一面胜处,即他的文化素养好,文学识力高,而不在于『征文数典』的死知识、粗本领。
说起这个问题,就不是一个一般性个别问题了,而是一个中华文化的根本大问题。
原来,我国小说到明代,早已不再是专由市井〔瓦舍〕说书艺人用口宣说,如『四大奇书』,就全是文人才士用笔墨写作的了。文人才士者,当时的高层知识分子也,具有极高的文采才思,已非初级文化水平者所能尽领其妙。但到清代乾隆朝的初期,忽又出现了一个曹雪芹!这人可太了不起,又大不同于众多的一般类型的文人才士。他是个特异天才,他那小说写法的种种特色,都打破了以往的旧套,而处处生发出了新意、新法、新境。他具有超凡的文化素养和表现本领——作出来的再也不是市井稗史,而成文化宝库了。给这样的书作注,自非一般只会『查字典』『找工具书』的人所能胜任——这就显出了蔡义江同志的特长,他是最适合这种任务的一位『注红』好手。
此书连带程本后四十回续书,共有1600多页,差不多每页都在下方设有注脚,少者一条,多者十来条,用简练的文字替读者讲解了各式各样疑难问题。这项工程之艰巨,可想而知。这么多注,要想举最好的例子,那可不容易;我此刻只能随手拈来,略窥彩豹之一斑而已。今只举第1083页注解晴雯既死,小丫头托言她殁后成为芙蓉花神之事,只这一句话,注文却引了欧阳修的【六一诗话】、张师正的【括异志】两书中记叙的石曼卿、丁度死后为『芙蓉城主』的典故——这还不一定算是独得之秘,别的注家也能查到;但是蔡注竟又引了苏东坡的诗,更出常人意想之外的,竟又引及了雪芹至友敦敏的诗!
我以为尽管宋人石与丁之成为『芙蓉城主』,是个『地方』之长〔主管〕,这与花神是否等同密合、原为一意,也许还可以从细商略讨研;但无论如何,注者提出的这种『关系』,是不容忽视与置而不论的。这种『关系』,旧词儿或者称之为『脱换』,为『点化』;新话恐怕就说成是『艺术联想』『变通运用』什么的了。它们之『关系』肯定是存在的,在雪芹心中笔下酿成了一杯新奇别味的佳茗,大有回甘余冽。这种以及类似的例子,才最能说明〔证实〕我所谓的雪芹乃是一位超级异才文士,大文家、大艺家;他的书你用一般式的『看小说』的简单办法去对待,是读不出什么意思与滋味的——而这就是我强调的一条:【红楼梦】是一部中华的文化小说。
文化小说,必须相当水平的文化『文化注者』方能胜任于他的职责,蔡教授应是一个良例。
他的注里,还包括校勘取舍的理由,今不详举。他的注最奇的乃又包括着他的评议批点。在这一项下,我深深感到他对脂批所透露的种种『信息』的重视与破译。他对高续后40回的文字内容的批评与批判,都是最为可贵的组成部分——也才是他的注文的最大特色!
由于笔者目坏,艰于多列蔡注原文精彩之处,让我只举他在全书②的最末一条注文吧——
『说到』四句——前两句谓书中所写辛酸之处,因其用荒唐之言而显得更加可悲。它表示对作者在不得已的环境条件下写作的理解。但后二句却有背作者原意。『世人痴』及【好了歌】中世人追求功名富贵、娇宠妻妾儿孙的『痴』,非作者【自题一绝】中『都云作者痴』之『痴』。对世人之痴,原作者是加以否定、嘲讽的,怎可『休笑』呢?劝人『休笑』是替批判的对象辩白,用『由来同一梦』为世人的丑恶思想行为遮羞。〔1608页〕
请看,古往今来,还到哪去找这样的好注呢?
我上文说【红楼梦】本子是个『不大不小,不缓不急』的问题。所谓『不大』,即有人认为一部小说嘛,值得如此折腾来折腾去?不是有了印行本了吗?那还不够?……所谓『不小』、一部好的【红楼梦】普及本,是关系着中华文化的一件大事,看轻了就犯了错,给祖国优秀文化的流传播布造成巨大损失。『不缓不急,』就不必费词了:此事看似不急,可二百多年了,怎么不该早点儿有部较为惬心贵当的良版?
这就是我们该当欢迎蔡本的基本理由。至于校勘取舍、理解评注,事情复杂万端,见仁见智,容有不尽相同的见地,这是正常的,也是不会即可全部定论的。对于这些,本文概不多及;我注重的是全局,是大体,是总方向。
甲戌六月酷暑中草讫
①一般读者很难想象众本异文数量之惊人。1948年,我向胡适提议,应该整理校订一部接近雪芹原笔的好本子。胡适表示支持,说这工作太重,无人敢任。但他又不愿承认程本是个坏本子。从此与他争议。至七十年代,我向当时的中央呼吁,建议重出一部良版【红楼梦】〔因已出的仍是胡适的『程乙本』〕。由此产生了一个『校注小组』,即红楼梦研究所的前身。此组至1982年印出了现行的国家出版的新版【红楼梦】,打破了程本的垄断局面。但它采用【庚辰本】为底本,只个别地方校改一些字句。至于此前的俞氏【八十回校本】,取【戚本】为底本,却又大量依【庚】本改录,仅『校字记』〔实『改字录』也〕即为全书四册之一册。俞本流传不广,影响甚小。近两三年,程本『回潮』,已出了好几部,且有人宣称程本才是真本、定本、全本云云。此外致力大汇校写定本的人,国内外尚有数家。蔡本之出,胜于1982年本,值得欢迎者在于版本史上有历史意义。
②蔡本全书仍收高续后40回,连排,亦不分注续书的字样。但正式署名已只列『曹雪芹著』,不再发生曹、高『合著』的笑话〔也是骗局〕。又在评注中让读者明白原著与伪续的区别。这是照顾了出版销售的方便与利益,也没有抹杀学术的真理与历史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