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5-25 18:50
话说当日武都头回转身来看见那人,扑翻身便拜。那人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武松的嫡亲哥哥武大郎。武松拜罢,说道:『一年有余不见哥哥,如何却在这里?』武大道:
『二哥,你去了许多时,如何不寄封书来与我?我又怨你,又想你。』武松道:『哥哥如何是怨我想我?』武大道:『我怨你时,当初你在清河县里,要便吃酒醉了,和人相打,时常吃官司,教我要便随衙听候,不曾有一个月净办,常教我受苦,这个便是怨你处。想你时,我近来取得一个老小,清河县人不怯气,都来相欺负,没人做主;你在家时,谁敢来放个屁;我如今在那里安不得身,只得搬来这里赁房居住,因此便是想你处。』看官听说:原来武大与武松是一母所生两个。武松身长八尺,一貌堂堂;浑身上下有千百斤气力——不恁地,如何打得那个猛虎?这武大郎身不满五尺,面目丑陋,头脑可笑;清河县人见他生得短矮,起他一个诨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那清河县里,有一个大户人家,有个使女,娘家姓潘,小名唤做金莲;年方二十余岁,颇有些颜色。因为那个大户要缠他,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从。那个大户以此记恨于心,却倒陪些房奁,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自从武大娶得那妇人之后,清河县里有几个奸诈的浮浪子弟们,却来他家里薅恼。原来这妇人见武大身材短矮,人物猥琐,不会风流;他倒无般不好,为头的爱偷汉子。那武大是个懦弱本分人,被这一班人不时间在门前叫道:『好一块羊肉,倒落在狗口里!』因此,武大在清河县住不牢,搬来这阳谷县紫石街赁房居住,每日仍旧挑卖炊饼。此日,正在县前做买卖。当下见了武松,武大道:『兄弟,我前日在街上听得人沸沸地说道:「景阳冈上一个打虎的壮士,姓武,县里知县参他做个都头。」我也八分猜道是你,原来今日才得撞见。我且不做买卖,一同和你家去。』武松道:『哥哥,家在那里?』武大用手指道:『只在前面紫石街便是。』
武松替武大挑了担儿,武大引著武松,转湾抹角,一迳望紫石街来。转过两个湾,来到一个茶坊间壁,武大叫一声『大嫂开门。』只见帘子开处,一个妇人出到帘子下,应道:『大哥,怎地半早便归?』武大道:『你的叔叔在这里,且来厮见。』武大郎接了担儿入去便出来道:『二哥,入屋里来和你嫂嫂相见。』武松揭起帘子,入进里面,与那妇人相见。武大说道:『大嫂,原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新充做都头的正是我这兄弟。』那妇人叉手向前道:『叔叔万福。』武松道:『嫂嫂请坐。』武松当下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那妇人向前扶住武松,道:『叔叔,折杀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礼。』那妇人道:『奴家听得间壁王干娘说,「有个打虎的好汉迎到县前来,」要奴家同去看一看。不想去得迟了,赶不上,不曾看见。原来却是叔叔。且请叔叔到楼上去坐。』三个人同到楼上坐了。那妇人看著武大,道:『我陪侍著叔叔坐地。你去安排些酒食来管待叔叔。』武大应道:『最好。——二哥,你且坐一坐,我便来也。』武大下楼去了。
那妇人在楼上看了武松这表人物,自心里寻思道:『武松与他是嫡亲一母兄弟,他又生得这般长大。我嫁得这等一个,也不枉了为人一世!你看我那三寸丁谷树皮,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晦气!据著武松,大虫也吃他打倒了,他必然好气力。说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来我家里住?……不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那妇人脸上堆下笑来问武松道:『叔叔,来这里几日了?』武松答道:『到此间十数日了。』妇人道:『叔叔,在那里安歇?』武松道:『胡乱权在县衙里安歇。』那妇人道:『叔叔,恁地时却不便当。』武松道:『独自一身,容易料理。早晚自有士兵服侍。』妇人道:
『那等人服侍叔叔,怎地顾管得到。何不搬来一家里住?早晚要些汤水吃时,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吃,不强似这伙腌臜人?叔叔便吃口清汤也放心得下。』武松道:『深谢嫂嫂。』那妇人道:『莫不别处有婶婶。可取来厮会也好。』武松道:『武二并不曾婚娶。』妇人又问道:『叔叔,青春多少?』武松道:『武二二十五岁。』那妇人道:『长奴三岁。叔叔,今番从那里来?』武松道:『在沧州住了一年有余,只想哥哥在清河县住,不想却搬在这里。』那妇人道:『一言难尽!自从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负;清河县里住不得,搬来这里。若得叔叔这般雄壮,谁敢道个「不」字!』武松道:『家兄从来本分,不似武二撒泼。』那妇人笑道:『怎地这般颠倒说!常言道:「人无刚骨,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得这般「三答不回头,四答和身转」的人。』武松道:『家兄却不到得惹事,要嫂嫂忧心。』
正在楼上说话未了,武大买了些酒肉果品归来,放在厨下,走上楼来,叫道:『大嫂,你下来安排。』那妇人应道:『你看那不晓事的!叔叔在这里坐地,却教我撇了下来!』武松道:『嫂嫂请自便。』那妇人道:『何不去叫间壁王干娘安排便了,只是这般不见便!』武大自去央了间壁王婆安排端正了,都搬上楼来,摆在桌上,无非是些鱼肉果菜之类,随即烫酒上来。武大叫妇人坐了主位,武松对席,武大打横。三个人坐下,武大筛酒在各人面前。那妇人拿起酒来,道:『叔叔,休怪没甚管待,请酒一杯。』
武松道:『感谢嫂嫂。休这般说。』武大直顾上下筛酒烫酒,那里来管别事,那妇人笑容可掬,满口儿道:『叔叔,怎地鱼和肉也不吃一块儿?』拣好的递将过来。武松是个直性的汉子,只把做亲嫂嫂相待。谁知那妇人是个使女出身,惯会小意儿。武大又是个善弱的人,那里会管待人。那妇人吃了几杯酒,一双眼只看著武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过,只低了头不恁么理会。当日吃了十数杯酒,武松便起身。武大道:『二哥,再吃几杯了去。』武松道:『只好恁地,却又来望哥哥。』都送下楼来。那妇人道:『叔叔,是必搬来家里住;若是叔叔不搬来时,教我两口儿也吃别人笑话。亲兄弟难比别人。
大哥,你便打点一间房请叔叔来家里过活,休教邻舍街坊道个不是。』武大道:『大嫂说得是。二哥,你便搬来,也教我争口气。』武松道:『既是哥哥嫂嫂恁地说时,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来。』那妇人道:『叔叔,是必记心,奴这里专望。』
武松别了哥嫂,离了紫石街,迳投县里来,正值知县在厅上坐衙。武松上厅来禀道:『武松有个亲兄搬在紫石街居住;武松欲就家里宿歇,早晚衙门中听候使唤,不敢擅去,请恩相钧旨。』知县道:『这是孝悌的勾当,我如何阻你;你可每日来县里伺候。』武松谢了,收拾行李铺盖。有那新制的衣服并前者赏赐的物件,叫个士兵挑了,武松引到哥哥家里。那妇人见了,却比半夜里拾金宝的一般欢喜,堆下笑来。武大叫个木匠,就楼下整了一间房,铺下一张床,里面放一条桌子,安两个杌子,一个火炉。武松先把行李安顿了,分付士兵自回去,当晚就哥嫂家里歇卧。次日早起,那妇人慌忙起来烧洗面汤,舀漱口水,叫武松洗漱了口面,裹了巾帻,出门去县里画卯。那妇人道:『叔叔,画了卯,早些个归来吃饭,休去别处吃。』武松道:『便来也。』迳去县里画了卯,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里。那妇人洗手剔甲,齐齐整整,安排下饭食。三口儿共桌儿吃,武松吃了饭,那妇人双手捧一盏茶递与武松吃。武松道:『教嫂嫂生受,武松寝食不安。县里拨一个士兵来使唤。』那妇人连声叫道:『叔叔,却怎地这般见外?自家的骨肉,又不服侍了别人。便拨一个士兵使用,这厮上锅上灶也不干净,奴眼里也看不得这等人。』武松道:『恁地时,却生受嫂嫂。』
话休絮烦。自从武松搬将家里来,取些银子与武大,教买饼馓茶果,请邻舍吃茶。
众邻舍斗分子来与武松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都不在话下。过了数日,武松取出一匹彩色段子与嫂嫂做衣裳。那妇人笑嘻嘻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叔叔把与奴家,不敢推辞,只得接了。』武松自此只在哥哥家里宿歇。武大依前上街挑卖炊饼。武松每日自去县里画卯,承应差使。不论归迟归早,那妇人顿羹顿饭,欢天喜地,服侍武松,武松倒过意不去。那妇人常把些言语来撩拨他,武松是个硬心直汉,却不见怪。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过了一月有余,看看是十二月天气。连日朔风紧起,四下里彤云密布,又早纷纷扬扬飞下一天大雪来。当日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气不止。次日武松清早出去县里画卯,直到日中未归。武大被这妇人赶出去做买卖,央及间壁王婆买下些酒肉之类,去武松房里簇了一盆炭火,心里自想道:『我今日著实撩斗他一撩斗,不信他不动情。……』那妇人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等著,只见武松踏著那乱琼碎玉归来。那妇人揭起帘子,陪著笑脸迎接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谢嫂嫂忧念。』入得门来,便把毡笠儿除将下来。那妇人双手去接。武松道:『不劳嫂嫂生受。』自把雪来拂了,挂在壁上;解了腰里缠带,脱了身上鹦哥绿纻丝衲袄,入房里搭了。
那妇人便道:『奴等一早起。叔叔,怎地不归来吃早饭?』武松道:『便是县里一个相识,请吃早饭。却才又有一个作东,我不奈烦,一直走到家里来。』那妇人道:『恁地;叔叔,向火。』武松道:『好。』便脱了油靴,换了一双袜子,穿了暖鞋;掇个杌子自近火边坐地。那妇人把前门上了拴,后门也关了,却搬些按酒果品菜蔬入武松房里来,摆在桌子上。
武松问道:『哥哥那里去未归?』妇人道:『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买卖,我和叔叔自饮三杯。』武松道:『一发等哥哥家来吃。』妇人道:『那里等得他来!等他不得!』说犹未了,早暖了一注子酒来。武松道:『嫂嫂坐地,等武二去烫酒正当。』妇人道:『叔叔,你自便。』那妇人也掇个杌子近火边坐了。火头边桌儿上摆著杯盘。那妇人拿盏酒,擎在手里,看著武松道:『叔叔,满饮此杯。』武松接过手来,一饮而尽。那妇人又筛一杯酒来,说道:『天色寒冷,叔叔,饮个成双杯儿。』武松道:『嫂嫂自便。』接来又一饮而尽。武松却筛一杯酒递与那妇人吃。妇人接过酒来吃了,却拿注子再斟酒来,放在武松面前。
那妇人将酥胸微露,云鬟半亸,脸上堆著笑容,说道:『我听得一个闲人说道:叔叔在县前东街上养著一个唱的。敢端的有这话么?』武松道:『嫂嫂休听外人胡说。武二从来不是这等人。』妇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武松道:『嫂嫂不信时,只问哥哥。』那妇人道:『他晓得甚么。晓得这等事时,不卖炊饼了。叔叔,且请一杯。』连筛了三四杯酒饮了。那妇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动春心,那里按纳得住,只管把闲话来说。武松也知了四五分,自家只把头来低了。那妇人起身去烫酒。武松自在房里拿起火箸簇火。那妇人暖了一注子酒,来到房里,一只手拿著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肩胛上只一捏,说道:『叔叔,只穿这些衣裳,不冷?』武松已自有六七分不快意,也不应他。那妇人见他不应,劈手便来夺火箸,口里道:『叔叔不会簇火,我与叔叔拨火;只要似火盆常热便好。』武松有八九分焦躁,只不做声。那妇人欲心似火,不看武松焦躁,便放了火箸,却筛一盏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盏,看著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武松劈手夺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嫂!休要恁地不识羞耻!』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那妇人推一交。武松睁起眼来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廉耻!倘有些风吹草动,武二眼里认得是嫂嫂,拳头却不认得是嫂嫂!再来,休要恁地!』那妇人通红了脸,便掇开了杌子,口里说道:『我自作乐耍子,不直得便当真起来!好不识人敬重!』搬了盏碟自向厨下去了。武松自在房里气忿忿地。
天色却早未牌时分。武大挑了担儿归来推门,那妇人慌忙开门。武大进来歇了担儿,随到厨下,见老婆双眼哭得红红打的。武大道:『你和谁闹来?』那妇人道:『都是你不争气,教外人来欺负我!』武大道:『谁人敢来欺负你!』妇人道:『情知是有谁!争奈武二那厮,我见他大雪里归来,连忙安排酒,请他吃;他见前后没人,便把言语来调戏我!』武大道:『我的兄弟不是这等人,从来老实。休要高做声,吃邻舍家笑话。』武大撇了老婆,来到武松房里,叫道:『二哥,你不曾吃点心,我和你吃些酒。』
武松只不做声,寻思了半晌,再脱了丝鞋,依旧穿上油膀鞋,著了上盖,带上毡笠儿,一头系缠袋,一面出门。武大叫道:『二哥,那里去?』也不应,一直地只顾去了。武大回到厨下来问老婆道:『我叫他又不应,只顾望县前这条路走了去,正是不知怎地了!』那妇人骂道:『糊突桶!有甚么难见处!那厮羞了,没脸儿见你,走了出去!我也不再许你留这厮在家里宿歇!』武大道:『他搬出去须吃别人笑话。』那妇人道:『混沌魍魉!他来调戏我,倒不吃别人笑!你要便自和他道话,我却做不得这样的人!你还了我一纸休书来,你自留他便了!』武大那里敢再开口。
正在家中两口儿絮聒,只见武松引了一个士兵,拿著一条匾担,迳来房里收拾了行李,便出门去。武大赶出来叫道:『二哥,做甚么便搬了去?』武松道:『哥哥,不要问;说起来,装你的幌子。你只由我自去便了。』武大那里敢再开口,由武松搬了去。
那妇人在里面喃喃呐呐的骂道:『却也好!人只道一个亲兄弟做都头,怎地养活了哥嫂,却不知反来嚼咬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你搬了去,倒谢天谢地!且得冤家离眼前!』武大见老婆这等骂,正不知怎地,心中只是咄咄不乐,放他不下。
自从武松搬了去县衙里宿歇,武大自依然每日上街,挑卖炊饼。本待要去县里寻兄弟说话,却被这婆娘千叮万嘱分付,教不要去兜揽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寻武松。
捻指间,岁月如流,不觉雪晴。过了十数日,却说本县知县自到任已来,却得二年半多了;赚得好些金银,欲待要使人送上东京去与亲眷处收贮使用,谋个升转;却怕路上被人劫了去,须得一个有本事的心腹人去,便好;猛可想起武松来,『须是此人可去。……有这等英雄了得!』当日便唤武松到衙内商议道:『我有一个亲戚在东京城里住;欲要送一担礼物去,就捎封书问安则个。只恐途中不好行,须是得你这等英雄好汉方去得。你可休辞辛苦,与我去走一遭。回来我自重重赏你。』武松应道:『小人得蒙恩相抬举,安敢推故。既蒙差遣,只得便去。小人也自来不曾到东京,就那里观看光景一遭。相公,明日打点端正了便行。』知县大喜,赏了三杯,不在话下。
且说武松领下知县言语,出县门来。到得下处,取了些银两,叫了个士兵,却上街来买了一瓶酒并鱼肉果品之类,一迳投紫石街来,直到武大家里。武大恰好卖炊饼了回来,见武松在门前坐地,叫士兵去厨下安排。那妇人余情不断,见武松把将酒食来,心中自想道:『莫不这厮思量我了,却又回来?……那厮一定强不过我!且慢慢地相问他。』那妇人便上楼去重匀粉面,再整云鬟,换些艳色衣服穿了,来到门前,迎接武松。
那妇人拜道:『叔叔,不知怎地错见了?好几日并不上门,教奴心里没理会处。每日叫你哥哥来县里寻叔叔陪话,归来只说道:「没处寻。」今日且喜得叔叔家来。没事坏钱做甚么?』武松答道:『武二有句话,特来要和哥哥嫂嫂说知则个。』那妇人道:『既是如此,楼上去坐地。』三个人来到楼上客位里,武松让哥嫂上首坐了。武松掇个杌子,横投坐了。士兵搬将酒肉上楼来摆在桌子上。武松劝哥哥嫂嫂吃酒。那妇人只顾把眼来睃武松。武松只顾吃酒。酒至五巡,武松讨个劝杯,叫士兵筛了一杯酒,拿在手里,看著武大,道:『大哥在上,今日武二蒙知县相公差往东京干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两个月,少是四五十日便回。有句话特来和你说知,你从来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被外人来欺负。假如你每日卖十扇笼炊饼,你从明日为始,只做五扇笼出去卖;每日迟出早归,不要和人吃酒;归到家里,便下了帘子,早闭上门,省了多少是非口舌。如若有人欺负你,不要和他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大哥依我时,满饮此杯。』武大接了酒道:『我兄弟见得是,我都依你说。』吃过了一杯酒。
武松再筛第二杯酒,对那妇人说道:『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武松多说。我哥哥为人质朴,全靠嫂嫂做主看待他。常言道:「表壮不如里壮。」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烦恼做甚么?岂不闻古人言:「篱劳犬不入」?』那妇人被武松说了这一篇,一点红从耳朵边起,紫涨了面皮;指著武大,便骂道:『你这个腌臜混沌!有甚么言语在外人处说来,欺负老娘!我是一个不戴头巾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人面上行得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鳖老婆!自从嫁了武大,真个蝼蚁也不敢入屋里来!有甚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砖头瓦儿,一个个要著地!』武松笑道:『若得嫂嫂这般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应,却不要「心头不似口头。」既然如此,武二都记得嫂嫂说的话了,请饮过此杯。』那妇人推开酒盏,一直跑下楼来;走到半扶梯上,发话道:『你既是聪明伶俐,却不道「长嫂为母」?我当初嫁武大时,不曾听说有甚么阿叔!那里走得来「是亲不是亲,便要做乔家公」!自是老娘晦气了,鸟撞著许多事!』哭下楼去了。那妇人自妆许多奸伪张致。那武大、武松——弟兄——自再吃了几杯。武松拜辞哥哥。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来,和你相见!』口里说,不觉眼中堕泪。武松见武大眼中垂泪,便说道:『哥哥便不做得买卖也罢,只在家里坐地;盘缠兄弟自送将来。』武大送武松下楼来。临出门,武松又道:『大哥,我的言语休要忘了。』
武松带了士兵自回县前来收拾。次日早起来,拴束了包裹,来见知县。那知县已自先差下一辆车儿,把箱笼都装载车子上;点两个精壮士兵,县衙里拨两个心腹伴当,都分付了。那四个跟了武松就厅前拜辞了知县,拽扎起,提了朴刀,监押车子,一行五人离了阳谷县,取路望东京去了。
话分两头。只说武大郎自从武松说了去,整整的吃那婆娘骂了三四日。武大忍气吞声,繇他自骂,心里只依著兄弟的言语,真个每日只做一半炊饼出去卖,未晚便归,一脚歇了担儿,便去除了帘子,关上大门,却来家里坐地。那妇人看了这般,心内焦躁,指著武大脸上骂道:『混沌浊物,我倒不曾见日头在半天里,便把著丧门关了,也须吃别人道我家怎地禁鬼!听你那兄弟鸟嘴,也不怕别人笑耻!』武大道:『繇他们笑话我家禁鬼。我的兄弟说的是好话,省了多少是非。』那妇人道:『呸!浊物!你是个男子汉,自不做主,却听别人调遣!』武大摇手道:『繇他。我的兄弟是金子言语!』自武松去了十数日,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归;归到家里便关了门。那妇人也和他闹了几场;向后弄惯了,不以为事。自此,这妇人约莫到武大归时先自去收了帘儿,关上大门。武大见了,自心里也喜,寻思道:『恁地时却好!……』
又过了三二日,冬已将残,天色回阳微暖。当日武大将次归来。那妇人惯了,自先向门前来叉那帘子。也是合当有事,却好一个人从帘子边走过。自古道:『没巧不成话。』这妇人正手里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将倒去,不端不正,却好打在那人头巾上。那人立住了脚,意思要发作;回过脸来看时,却是一个妖娆的妇人,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直钻过『爪哇国』去了,变作笑吟吟的脸儿。这妇人见不相怪,便叉手深深地道个万福,说道:『奴家一时失手。官人疼了?』那人一头把把手整顿头巾,一面把腰曲著地还礼,道:『不妨事。娘子闪了手?』却被这间壁的王婆正在茶局子里水帘底下看见了,笑道:『兀!谁教大官人打这屋檐边过?打得正好!』那人笑道:『这是小人不是。冲撞娘子,休怪。』那妇人也笑道:『官人恕奴些个。』那人又笑著,大大地唱个肥喏,道:『小人不敢。』那一双眼都只在这妇人身上,也回了七八遍头,自摇摇摆摆,踏著八字脚去了。这妇人自收了帘子叉竿入去,掩上大门,等武大归来。
你道那人姓甚名谁?那里居住?原来只是阳谷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就县前开著个生药铺。从小也是一个奸诈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来暴发迹,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放刁把滥,说事过钱,排陷官吏。因此,满县人都饶让他些个。那人覆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排行第一,人都唤他做西门大郎。——近来发迹有钱,人都称他做西门大官人。
不多时,只见那西门庆一转,踅入王婆茶坊里来,去里边水帘下坐了。王婆笑道:
『大官人,却才唱得好个大肥喏!』西门庆也笑道:『干娘,你且来,我问你:间壁这个雌儿是谁的老小?』王婆道:『他是阎罗大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问他怎的?』西门庆道:『我和你说正话,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么不认得,他老公便是每日在县前卖熟食的。……』西门庆道:『莫非是卖枣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摇手道:『不是;若是他的,正是一对儿。大官人再猜。』西门庆道:『可是银担子李二哥的老婆?』王婆摇头道:『不是!若是他的时也倒是一双。』西门庆道:『倒敢是花胳膊陆小乙的妻子?』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的时,也又是好一对儿!大官人再猜一猜。』西门庆道:『干娘,我其实猜不著。』王婆哈哈笑道:『好教大官人得知了笑一声。他的盖老便是街上卖炊饼的武大郎。』西门庆跌脚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郎?』王婆道:『正是他。』西门庆听了,叫起苦来,说道:『好块羊肉,怎地落在狗口里!』王婆道:『便是这般苦事!自古道:「骏马却驮痴汉走,巧妇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生要是这般配合!』西门庆道:『王干娘,我少你多少茶钱?』王婆道:『不多,繇他,歇些时却算。』西门庆又道:『你儿子跟谁出去?』王婆道:『说不得。跟一个客人淮上去,至今不归,又不知死活。』西门庆道:『却不叫他跟我?』王婆笑道:『若得大官人抬举他,十分之好。』西门庆道:『等他归来,却再计较。』再说了几句闲话,相谢起身去了。约莫未及半个时辰,又踅将来王婆店门口帘边坐地,朝著武大门前半歇。王婆出来道:『大官人,吃个「梅汤」?』西门庆道:『最好,多加些酸。』王婆做了一个梅汤,双手递与西门庆。西门庆慢慢地吃了,盏托放在桌上。西门庆道:『王干娘,你这梅汤做得好,有多少在屋里?』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讨一个在屋里。』西门庆道:『我问你梅汤,你却说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只听的大官人问这「媒」做得好,老身只道说做媒。』西门庆道:『干娘,你既是撮合山,也与我做头媒,说头好亲事。我自重重谢你。』王婆道:『大官人,你宅上大娘子得知时,婆子这脸怎吃得耳刮子?』西门庆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极是容得人。见今也讨几个身边人在家里,只是没一个中得我意的。你有这般好的与我主张一个,便来说不妨。——就是「回头人」也好,只要中得我意。』王婆道:『前日有一个倒好,只怕大官人不要。』西门庆道:『若好时,你与我说成了,我自谢你。』王婆道:『生得十二分人物,只是年纪大些。』西门庆道:『便差一两岁,也不打紧。真个几岁?』王婆道:『那娘子戊寅生,属虎的,新年恰好九十三岁。』西门庆笑道:『你看这风婆子!只要扯著风脸取笑!』西门庆笑了起身去。看看天色黑了,王婆却才点上灯来,正要关门,只见西门庆又踅将来,迳去帘底下那座头上坐了,朝著武大门前只顾望。王婆道:『大官人,吃个「和合汤」如何?』西门庆道:『最好,干娘,放甜些。』
王婆点一盏和合汤,递与西门庆吃。坐个一歇,起身道:『干娘记了帐目,明日一发还钱。』王婆道:『不妨。伏惟安置,来日早请过访。』西门庆又笑了去。当晚无事。
次日,清早,王婆却才开门,把眼看门外时,只见这西门庆又在门前两头来往踅。
王婆见了道:『这个刷子踅得紧!你看我著些甜糖抹在这厮鼻子上,只叫他舔不著。那厮会讨县里人便宜,且教他来老娘手里纳些败缺!』王婆开了门,正在茶局子里生炭,整理茶锅。西门庆一迳奔入茶房里,来水帘底下,望著武大门前帘子里坐了看。王婆只做不看见,只顾在茶局里煽风炉子,不出来问茶。西门庆叫道:『干娘,点两盏茶来。』王婆笑道:『大官人,来了?连日少见。且请坐。』便浓浓的点两盏姜茶,将来放在桌上。西门庆道:『干娘,相陪我吃个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影射」的!』西门庆也笑了一回,问道:『干娘,间壁卖甚么!』王婆道:『他家卖拖蒸河漏子热烫温和大辣酥。』西门庆笑道:『你看!这婆子只是风!』王婆笑道:『我不风,他家自有亲老公!』西门庆道:『干娘,和你说正经话:说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饼,我要问他做三五十个,不知出去在家?』王婆道:『若要买炊饼,少间等他街上回来买,何消得上门上户?』西门庆道:『干娘说的是。』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道:『干娘,记了帐目。』王婆道:『不妨事。老娘牢牢写在帐上。』西门庆笑了去。
王婆只在茶局里张时,冷眼睃见西门庆又在门前踅过东去又看一看;走过西来又睃一睃;走了七八遍;迳踅入茶房里来。王婆道:『大官人稀行!好几时不见面!』西门庆笑将起来,去身边摸出一两来银子递与王婆,说道:『干娘,权收了做茶钱。』婆子笑道:『何消得许多?』西门庆道:『只顾放著。』婆子暗暗地欢喜,道:『来了!这刷子当败!』且把银两来藏了,便道:『老身看大官人有些渴,吃个「宽煎叶儿茶」,如何?』西门庆道:『干娘如何便猜得著?』婆子道:『有甚么难猜。自古道:「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看容颜便得知。」老身异样跷蹊作怪的事都猜得著。』西门庆道:『我有一件心上的事,干娘猜得著时,与你五两银子。』王婆笑道:『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个十分。大官人,你把耳朵来。……你这两日脚步紧,赶趁得频,一定是记挂著隔壁那个人。——我猜得如何?』西门庆笑将起来道:『干娘,你端的智赛隋何,机强陆贾!不瞒干娘说:我不知怎地吃他那日叉帘子时,见了这一面,却似收了我三魂七魄的一般。只是没做个道理入脚处。不知你会弄手段么?』王婆哈哈的笑将起来道:『老身不瞒大官人说。我家卖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卖了一个泡茶,直到如今不发市。专一靠些「杂趁」养口。』西门庆问道:『怎地叫做「杂趁?」』王婆笑道:『老身为头是做媒;又会做牙婆;也会抱腰,也会收小的,也会说风情,也会做「马泊六」。』西门庆道:『干娘,端的与我说得成时,便送十两银子与你做棺材本。』
王婆道:『大官人,你听我说:但凡捱光的,两个字最难,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得。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驴儿大的行货;第三件,要似邓通有钱;第四件,小就要棉里针忍耐;第五件,要闲工夫:——这五件,唤作「潘、驴、邓、小、闲」。五件俱全,此事便获著。』西门庆道:『实不瞒你说,这五件事我都有些:第一,我的面儿虽比不得潘安,也充得过;第二,我小时也曾养得好大龟;第三,我家里也颇有贯百钱财,虽不及邓通,也得过;第四,我最耐得,他便打我四百顿,休想我回他一下;第五,我最有闲工夫,不然,如何来的恁频?干娘,你只作成我!完备了时,我自重重的谢你。』王婆道:『大官人,虽然你说五件事都全,我知道还有一件事打搅;也多是扎的不得。』西门庆说:『你且道甚么一件事打搅?』王婆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捱光最难,十分光时,使钱到九分九厘,也有难成就处。我知你从来悭吝,不肯胡乱便使钱,只这一件打搅。』西门庆道:『这个极容易医治,我只听你的言语便了。』王婆道:『若是大官人肯使钱时,老身有一条计,便教大官人和这雌儿会一面。只不知官人肯依我么?』西门庆道:『不拣怎地,我都依你。干娘有甚妙计?』王婆笑道:
『今日晚了,且回去。过半年三个月却来商量。』西门庆便跪下道:『干娘!休要撒科,你作成我则个!』
王婆笑道:『大官人却又慌了;老身那条计是个上著,虽然入不得武成王庙,端的强似孙武子教女兵,十捉九著!大官人,我今日对你说:这个人原是清河县大户人家讨来的养女,却做得一手好针线。大官人,你便买一匹白绫,一匹蓝绣,一匹白绢,再用十两好绵,都把来与老身。我却走过去,问他讨个茶吃,却与这雌儿说道:「有个施主官人与我一套送终衣料,特来借历头。央及娘子与老身拣个好日,去请个裁缝来做。」
他若见我这般说,不睬我时,此事便休了。他若说,「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缝时,这便有一分光了。我便请他家来做。他若说,「将来我家里做,」不肯过来,此事便休了。他若欢天喜地地说,「我来做,就替你裁。」这光便有二分了。若是肯来我这里做时,却要安排些酒食点心请他。第一日,你也不要来。第二日,他若说不便当时,定要将家去做,此事便休了。他若依前肯过我家做时,这光便有三分了。这一日,你也不要来。到第三日晌午前后,你整整齐齐打扮了来,咳嗽为号。你便在门前说道:「怎地连日不见王干娘?」我便出来,请你入房里来。若是他见你来,便起身跑了归去,难道我拖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见你入来,不动身时,这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时,便对雌儿说道:「这个便是与我衣料的施主官人,亏杀他!」我夸大官人许多好处,你便卖弄他的针线。若是他不来兜揽答应,此事便休了。他若口里答应说话时,这光便有五分了。
我却说道:「难得这个娘子与我作成出手做。亏杀你两个施主:一个出钱的,一个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央,难得这个娘子在这里,官人好做个主人,替老身与娘子浇手。
」你便取出银子来央我买。若是他抽身便走时,不成扯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是不动身时,这光便有六分了。我却拿了银子,临出门,对他道:「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他若也起身走了家去时,我也难道阻挡他?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走动时,此事又好了,这光便有七分了。等我买得东西来,摆在桌上时,我便道:「娘子且收拾生活,吃一杯儿,难得这位官人坏钞。」他若不肯和你同桌吃时,走了回去,此事便休了。若是他只口里说要去,却不动身,这事又好了。这光便有八分了。待他吃的酒浓时,正说得入港,我便推道没了酒,再叫你买,你便又央我去买。我只做去买酒,把门拽上,关你和他两个在里面。他若焦躁,跑了归去,此事便休了。他若由我拽上门,不焦躁时,这光便有九分了。——只欠一分光了便完就。这一分倒难。大官人,你在房里,著几句甜净的
话说将入去;你却不可躁暴;便去动手动脚,打搅了事,那时我不管你。
先假做把袖子在桌上拂落一双箸去,你只做去地下拾箸,将手去他脚上捏一捏。他若闹将起来,我自来搭救,此事也便休了,再也难得成。若是他不做声时,这是十分光了。
这时节,十分事都成了!——这条计策如何?』
西门庆听罢大笑道:『虽然上不得凌烟阁,端的好计!』王婆道:『不要忘了许我的十两银子!』西门庆道:『「难得一片橘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这条计几时可行?』王婆道:『只在今晚便有回报。我如今趁武大未归,走过去细细地说诱他。你却便使人将绫绣绢匹并绵子来。』西门庆道:『得干娘完成得这件事,如何敢失信。』作别了王婆,便去市上绣绢铺里买了绫绣绢缎并十两清水好绵;家里叫个伴当,取包袱包了,带了五两碎银,迳送入茶坊里。
王婆接了这物,分付伴当回去,自踅来开了后门,走过武大家里来。那妇人接著,请去楼上坐地。那王婆道:『娘子,怎地不过贫家吃茶?』那妇人道:『便是这几日身体不快,懒走去的。』王婆道:『娘子家里有历日么?借与老身看一看,要选个裁衣日。』那妇人道:『干娘裁甚么衣裳?』王婆道:『便是老身十病九痛,怕有些山高水低,预先要制办些送终衣服。难得近处一个财主见老身这般说,布施与我一套衣料,——
绫绣绢段——又与若干好绵。放在家里一年有余,不能够做;今年觉道身体好生不济,又撞著如今闰月,趁这两日要做;又被那裁缝勒掯,只推生活忙,不肯来做;老身说不得这等苦!』那妇人听了,笑道:『只怕奴家做得不中干娘意;若不嫌时,奴出手与干娘做,如何?』那婆子听了,堆下笑来,说道:『若得娘子贵手做时,老身便死来也得好处去。久闻娘子好手针线,只是不敢相央。』那妇人道:『这个何妨。许了干娘,务要与干娘做了。将历头叫人拣个黄道好日,便与你动手。』王婆道:『若得娘子肯与老身做时,娘子是一点福星,何用选日?老身也前日央人看来,说道明日是个黄道好日;老身只道裁衣不用黄道日,了不记他。』那妇人道:『归寿衣正要黄道日好,何用别选日。』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时,大胆只是明日,起动娘子到寒家则个。』那妇人道:『干娘,不必,将过来做不得?』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则个;又怕家里没人看门前。』那妇人道:『既是干娘恁地说时,我明日饭后便来。』那婆子千恩万谢下楼去了;当晚回复了西门庆的话,约定后日准来。当夜无话。次日,清早,王婆收拾房里干净了,买了些线索,安排了些茶水,在家里等候。
且说武大吃了早饭,打当了担儿,自出去卖炊饼。那妇人把帘儿挂了,从后门走过王婆家里来。那婆子欢喜无限,接入房里坐下,便浓浓地点道茶,撒上些出日松子胡桃肉,递与这妇人吃了;抹得桌子干净,便将出那绫绣绢段来。妇人将尺量了长短,裁得完备,便缝起来。婆子看了,口里不住声价喝采,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岁,眼里真个不曾见过这般好针线!』那妇人缝到日中,王婆便安排些酒食请他,下了一斤面与那妇人吃了;再缝了一歇,将次晚来,便收拾起生活,自归去,恰好武大归来,挑著空担儿进门。那妇人拽开门,下了帘子。武大入屋里来,看见老婆面色微红,便问道:『你那里吃酒来?』那妇人应道:『便是间壁王干娘央我做送终的衣裳,日中安排些点心请我。』武大道:『啊呀!不要吃他的。我们也有央及他处。他便央你做得件把衣裳,你便自归来吃些点心,不直得搅恼他。你明日倘或再去做时,带了些钱在身边,也买些酒食与他回礼,尝言道:「远亲不如近邻。」休要失了人情。他若是不肯要你还礼时,你便只是拿了家来做去还他。』那妇人听了,当晚无话。
且说王婆设计已定,赚潘金莲来家。次日饭后,武大自出去了,王婆便踅过来相请。去到他房里,取出生活,一面缝将起来。王婆自一边点茶来吃了,不在话下。看看日中,那妇人取出一贯钱付与王婆,说道:『干娘,奴和你买杯酒吃。』王婆道:『啊呀!那里有这个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这里做生活,如何颠倒教娘子坏钱?』那妇人道:
『却是拙夫分付奴来!若还干娘见外时,只是将了家去做还干娘。』那婆子听了,连声道:『大郎直恁地晓事。既然娘子这般说时,老身权且收下。』这婆子生怕打脱了这事,自又添钱去买些好酒好食,希奇果子来,殷勤相待。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妇人,由你十八分精细,被小人意儿过,纵十个,九个著了道儿!再说王婆安排了点心,请那妇人吃了酒食,再缝了一歇,看看晚来,千恩万谢去归了。
话休絮繁。第三日早饭后,王婆只张武大出去了,便走过后门来,叫道:『娘子,老身大胆……』那妇人从楼上下来道:『奴却待来也。』两个厮见了,来到王婆房里坐下,取过生活来缝。那婆子随即点盏茶来,两个吃了。那妇人看看缝到晌午前后。
却说西门庆巴不到这一日,裹了顶新头巾,穿了一套整整齐齐衣服,带了三五两碎银子,迳投这紫石街来;到得茶房门首便咳嗽道:『王干娘,连日如何不见?』那婆子瞧科,便应道:『兀!谁叫老娘!』西门庆道:『是我。』那婆子赶出来看了,笑道:
『我只道是谁,却原来是施主大官人。你来得正好,且请你入去看一看。』把西门庆袖子一拖拖进房里,对著那妇人道:『这个便是那施主,——与老身那衣料的官人。』西门庆见了那妇人,便唱个喏。那妇人慌忙放下生活,还了万福。王婆却指著这妇人对西门庆道:『难得官人与老身缎子,放了一年,不曾做得。如今又亏杀这位娘子出手与老身做成全了。真个是布机也似好针线!又密又好,其实难得!大官人,你且看一看。』
西门庆把起来看了,喝采,口里说道:『这位娘子怎地传得这手好生活!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妇人笑道:『官人休笑话。』
西门庆问王婆道:『干娘,不敢问,这位是谁家宅上娘子?』王婆道:『大官人,你猜。』西门庆道:『小人如何猜得著。』王婆哈哈的笑道:『便是间壁武大郎的娘子;前日叉竿打得不疼,大官人便忘了。』那妇人脸便红红的道:『那日奴家偶然失手,官人休要记怀。』西门庆道:『说那里话。』王婆便接口道:『这位大官人一生和气,从来不会记恨,极是好人。』西门庆道:『前日小人不认得,原来却是武大郎的娘子。
小人只认的大郎,一个养家经纪人。且是在街上做买卖,大大小小不曾恶了一个人,又会赚钱,又且好性格,真个难得这等人。』王婆道:『可知哩;娘子自从嫁得这个大郎,但是有事,百依百随。』那妇人应道:『他是无用之人,官人休要笑话。』西门庆道:『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软是立身之本,刚强是惹祸之胎。」似娘子的大郎所为善良时,「万丈水无涓滴漏。」』王婆打著撺鼓儿道:『说的是。』西门庆奖了一回,便坐在妇人对面。王婆又道:『娘子,你认的这个官人么?』那妇人道:『奴不认的。』
婆子道:『这个大官人是这本县一个财主,知县相公也和他来往,叫做西门庆大官人,万万贯钱财,开著个生药铺在县前。家里钱过北斗,米烂陈仓,赤的是金,白的是银;圆得是珠,光的是宝。也有犀牛头上角,亦有大象口中牙。……』那婆子只顾夸奖西门庆,口里假嘈。那妇人就低了头缝针线。西门庆看得潘金莲十分情思,恨不就做一处。
王婆便去点两盏茶,来递一盏与西门庆,一盏递与这妇人;说道:『娘子相待大官人则个。』吃罢茶,便觉有些眉目送情。王婆看著西门庆把一只手在脸上摸。西门庆心里瞧科,已知有五分了。王婆便道:『大官人不来时,老身也不敢来宅上相请;一者缘法,二者来得恰好。尝言道:「一客不烦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钱的,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烦,难得这位娘子在这里,官人好做个主人,替老身与娘子浇手。』
西门庆道:『小人也见不到,这里有银子在此。』便取出来,和帕子递与王婆。那妇人便道:『不消生受得。』口里说,又不动身。王婆将了银子要去,那妇人又不起身。婆子便出门,又道:『有劳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那妇人道:『干娘,免了。』却亦是不动身。也是姻缘,却都有意了;西门庆这厮一双眼只看著那妇人;这婆娘一双眼也偷睃西门庆,见了这表人物,心中倒有五七分意了,又低著头自做生活。
不多时,王婆买了些见成的肥鹅熟肉,细巧果子归来,尽把盘子盛了,果子菜蔬尽都装了,搬来房里桌子上。那妇人看看,道:『干娘自便相待大官人,奴却不当。』依旧原不动身。那婆子道:『正是专与娘子浇手,如何却说这话?』王婆将盘馔都摆在桌子上,三人坐定,把酒来斟。这西门庆拿起酒盏来,说道:『娘子,满饮此杯。』那妇人笑道:『多感官人厚意。』王婆道:『老身得知娘子洪饮,且请开怀吃两盏儿。』西门庆拿起箸来道:『干娘,替我劝娘子请些个。』那婆子拣好的递将过来与那妇人吃。
一连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烫酒来。西门庆道:『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多少?』那妇人应道:『奴家虚度二十三岁。』西门庆道:『小人痴长五岁。』那妇人道:『官人将天比地。』王婆走进来道:『好个精细的娘子!不惟做得好针线,诸子百家皆通。』西门庆道:『却是那里去讨!武大郎好生有福!』王婆便道:『不是老身说是非,大官人宅里枉有许多,那里讨一个赶得上这娘子的!』西门庆道:『便是这等一言难尽;只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个好的。』王婆道:『大官人,先头娘子须好。』西门庆道:『休说!若是我先妻在时,却不怎地家无主,屋倒竖!如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饭,都不管事!』那妇人问道:『官人,恁地时,殁了大娘子得几年了?』西门庆道:『说不得。
小人先妻是微末出身,却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得小人;如今不幸,他殁了已得三年,家里的事都七颠八倒。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来?在家里时,便要呕气。』那婆子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你先头娘子也没有武大娘子这手针线。』西门庆道:『便是小人先妻也没有此娘子这表人物。』那婆子笑道:『官人,你养的外宅在东街上,如何不请老身去吃茶?』西门庆道:『便是唱慢曲儿的张惜惜;我见他是路歧人,不喜欢。』
婆子又道:『官人,你和李娇娇却长久。』西门庆道:『这个人见今取在家里。若是他似娘子时,自册正了他多时。』王婆道:『若有娘子般中得官人意的,来宅上说没妨事么?』西门庆道:『我的爹娘俱已殁了,我自主张,谁敢道个「不」字。』王婆道:『我自说要,急切那里有中得官人意的。』西门庆道:『做甚么了便没?只恨我夫妻缘分上薄,自不撞著!』
西门庆和这婆子一递一句,说了一回。王婆便道:『正好吃酒,却又没了。官人休怪老身差拨,再买一瓶儿酒来吃。如何?』西门庆道:『我手帕里有五两来碎银子,一发撒在你处,要吃时只顾取来,多的干娘便就收了。』那婆子谢了官人,起身睃这粉头时,一钟酒落肚,哄动春心,又自两个言来语去,都有意了,只低了头,却不起身。那婆子满脸堆下笑来,说道:『老身去取瓶儿酒来与娘子再吃一杯儿,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注子里有酒没?便再筛两盏儿和大官人吃,老身直去县前那家有好酒买一瓶来,有好歇儿耽阁。』那妇人口里说道:『不用了。』坐著,却不动身。婆子出到房门前,便把索儿缚了房门,却来当路坐了。
且说西门庆自在房里,便斟酒来劝那妇人;却把袖子在桌上一拂,把那双箸拂落地下。也是缘法凑巧,那双箸正落在妇人脚边。西门庆连忙蹲身下去拾,只见那妇人尖尖的一双小脚儿正翘在箸边。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那妇人绣花鞋儿上捏一把。那妇人便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啰唣!你真个要勾搭我?』西门庆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人!』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当时两个就王婆房里,脱衣解带,无所不至。
云雨才罢,正欲各整衣襟,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怒道:『你两个做得好事!』
西门庆和那妇人,都吃了一惊。那婆子便道:『好呀!好呀!我请你来做衣裳,不曾叫你来偷汉子!武大得知,须连累我;不若我先去出首!』回身便走。那妇人扯住裙儿道:『干娘饶恕则个!』西门庆道:『干娘低声!』王婆笑道:『若要我饶恕你们,都要依我一件!』那妇人道:『休说一件,便是十件奴也依!』王婆道:『你从今日为始,瞒著武大,每日不要失约,负了大官人,我便罢休;若是一日不来,我便对你武大说。』那妇人道:『只依著干娘便了。』王婆又道:『西门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多说,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许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负心,我也要对武大说!』西门庆道:『干娘放心,并不失信。』三人又吃几杯酒,已是下午的时分。那妇人便起身道:『武大那厮将归了,奴自回去。』便踅过后门归家,先去下了帘子,武大恰好进门。
且说王婆看著西门庆道:『好手段么?』西门庆道:『端的亏了干娘!我到家便取一锭银送来与你;所许之物,岂敢昧心。』王婆道:『「眼望旌节至,专等好消息;」
不要叫老身「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西门庆笑了去,不在话下。
那妇人自当日为始,每日踅过王婆家里来和西门庆做一处,恩情似漆,心意如胶。
自古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到半月之间,街坊邻舍都知道了,只瞒著武大一个不知。
断章句,话分两头。且说本县有个小的,年方十五六岁,本身姓乔,因为做军在郓州生养的,就取名叫做郓哥,家中止有一个老爹。那小厮生得乖觉,自来只靠县前这许多酒店里卖些时新果品,时常得西门庆赍发他些盘缠。其日,正寻得一篮儿雪梨,提著来绕街寻问西门庆。又有一等的多口人说道:『郓哥,你若要寻他,我教你一处去寻。』郓哥道:『聒噪阿叔,叫我去寻得他见,赚得三五十钱养活老爹也好。』那多口的道:『西门庆他如今刮上了卖炊饼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上王婆茶坊里坐地,这早晚多定正在那里。你小孩子家只顾撞入去不妨。』那郓哥得了这话,谢了阿叔指教。这小猴子提了篮儿,一直望紫石街走来,迳奔入茶坊里去,却好正见王婆坐在小凳儿上绩绪。郓哥把篮儿放下,看著王婆道:『干娘,拜揖。』那婆子问道:『郓哥,你来这里做甚么?』郓哥道:『要寻大官人赚三五十钱养活老爹。』婆子道:『甚么大官人?』
郓哥道:『干娘情知是那个,便只是他那个。』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个姓名。』郓哥道:『便是两个字的。』婆子道:『甚么两个字的?』郓哥道:『干娘只是要作耍我。我要和西门大官人说句话。』望里面便走。那婆子一把揪住,道:『小猴子!那里去?人家屋里,各有内外!』郓哥道:『我去房里便寻出来。』王婆道:『含鸟猢狲!我屋里那得甚么「西门大官人!」』郓哥道:『不要独自吃呵!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我有甚么不理会得!』婆子便骂道:『你那小猢狲!理会得甚么!』郓哥道:『你正是「马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半点儿也没有落地!直要我说出来,只怕卖炊饼的哥哥发作!』那婆子吃他这两句道著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鸟猢狲!也来老娘屋里放屁辣臊!』郓哥道:『我是小猢狲,你是「马泊六!」』那婆子揪住郓哥,凿上两个栗暴。郓哥叫道:『做甚么便打我!』婆子骂道:『贼猢狲!高做声,大耳刮子打你出去!』郓哥道:『老咬虫!没事得便打我!』这婆子一头叉,一头大栗暴凿直打出街上去。雪梨篮儿也丢出去;那篮雪梨四分五落,滚了开去。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过,一头骂,一头哭,一头走,一头街上拾梨儿,指著那王婆茶坊骂道:『老咬虫!我教你不要慌!我不去说与他!——不做出来不信。』提了篮儿,迳奔去寻这个人。正是从前做过事,没兴一齐来。直教:
掀翻狐兔窝中草,惊起鸳鸯沙上眠。
毕竟这郓哥寻甚么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