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5-25 18:50
话说当时李逵挺著朴刀来斗李云。两个就官路傍边斗了五七合,不分胜败。朱富便把朴刀去中间隔开,叫道:『且不要斗。都听我说。』二人都住了手。朱富道:『师父听说:小弟多蒙错爱,指教枪棒,非不感恩;只是我哥哥朱贵现在梁山泊做了头领,今奉及时雨宋公明将令,著他来照管李大哥。不争被你拿了解官,教我哥哥如何回去见得宋公明?因此做下这场手段。却才李大哥乘势要坏师父,却是小弟不肯容他下手,只杀了这些士兵。我们本待去得远了,猜道师父回去不得;必来赶我;小弟又想师父日常恩念,特地在此相等。师父,你是个精细的人,有甚不省得?如今杀害了多少人生命,又走了黑旋风,你怎生回去见得知县?你若回去时,定吃官司,又无人来相救;不如今日和我们一同上山,投奔宋公明入了伙。未知尊意如何?』李云寻思了半晌便道:『贤弟,只怕他那里不肯收留我。』朱富笑道:『师父,你如何不知山东及时雨大名,专一招贤纳士,结识天下好汉?』李云听了,叹口气,道:『闪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
—只喜得我并无妻小,不怕吃官司拿了。只得随你们去休!』李逵便笑道:『我的哥!
你何不早说?』便和李云翦拂了。这李云既无老小,亦无家当。当下三人合作一处,来赶车子。半路上朱贵接见了,大喜。四筹好汉跟了车仗便行,于路无话。看看相近梁山泊,路上又迎著马麟、郑天寿。都相见了,说道:『晁,宋二头领又差我两个下山来探听你消息;今既见了,我两个先去回报。』当下二人先上山来报知。
次日,四筹好汉带了朱富家眷,都至梁山泊大寨聚义厅来。朱贵向前先引李云拜见晁,宋二头领,相见众好汉,说道:『此人是沂水县都头;姓李,名云,绰号青眼虎。』次后朱贵引朱富参拜众位,说道:『这是舍弟朱富,绰号笑面虎。』都相见了。李逵拜了宋江,给还了两把板斧,诉说假李逵剪径被杀一事,众人大笑;又诉说杀虎一事,为取娘至沂岭,被虎吃了,说罢,流下泪来。宋江大笑道:『被你杀了四个猛虎,今日山寨里添得两个活虎,正直作庆。』众多好汉大喜,便教杀牛宰马,做筵席庆贺两个新到头领。晁盖便叫去左边白胜上首坐定。
吴用道:『近来山寨十分兴旺,感得四方豪杰望风而来,皆是晁、宋二兄之德,亦众弟兄之福也。虽然如此,还令朱贵仍复掌管山东酒店,替回石勇、侯健。朱富老少另拨一所房舍住居。目今山寨事业大了,非同旧日;可再设三处酒馆,专一探听吉凶事情,往来义士上山。如若朝廷调遣官兵捕盗,可以报知,如何进兵,好做准备。西山地面广阔,可令童威,童弟兄带领十数个火伴那里开店。令李立带十数个火家去南边那里开店。令石勇也带十来个伴当去北山那里开店。仍复都要设立水亭号箭,接应船只。但有缓急事情,飞捷报来。山前设置三座大关,专令杜迁总行把守。但有一应委差,不许调遣,早晚不得擅离。又令陶宗旺把总监工,掘港汊,修水路,开河道,整理宛子城垣,修筑山前大路。他原是庄户出身,修理久惯。令蒋敬掌管库藏仓廒,支出纳入;积万累千,书算帐目。令萧让设置寨中寨外,山上山下,三关把隘许多行移关防文约,大小头领号数。烦令金大坚刊造雕刻一应兵符印信牌面等项。令侯健管造衣袍铠甲、五方旗号等件。令李云监造梁山泊一应房室厅堂。令马麟监管修造大小战船。令宋万,白胜去金沙滩下寨。令王矮虎,郑天寿去鸭嘴滩下寨。令穆春,朱富管收山寨钱粮。吕方,郭盛于聚义厅两边耳房安歇。令宋清专管筵宴。』都分拨已定,筵席了三日,不在话下。梁山泊自此无事,每日只是操练人马,教演武艺;水寨里头领都教习驾船赴水,船上厮杀,也不在话下。
忽一日,宋江与晁盖,吴学究并众人闲话道:『我等弟兄众位今日共聚大义,只有公孙一清不见回还。我想他回蓟江探母,参师,期约百日便回;今经日久,不知信息,莫非昧信不来?可烦戴宗兄弟与我去走一遭,探听他虚实下落,如何不来。』戴宗愿往。宋江大喜,说道:『只有贤弟去得快,旬日便知资讯。』
当日戴宗别了众人;次早,打扮做承局,离了梁山泊,取路望蓟州来。把四个甲马拴在腿上,作起『神行法』来,于路只吃些素茶素食。在路行了三日,来到沂水县界,只闻人说道:『前日走了黑旋风,伤了好些人,连累了都头李云,不知去向,至今无获处。』戴宗听了冷笑。
当日正行之次,只见远远地转过一个来,手里提著一根浑铁笔管枪。那人看见戴宗走得快,便立住了脚,叫一声『神行太保。』戴宗听得,回过脸来定眼看时,见山坡下小径边立著一个大汉,生得头圆耳大,鼻直口方,眉秀目疏,腰细膀阔。戴宗连忙回转身来,问道:『壮士,素不曾拜识,如何呼唤贱名?』那汉慌忙答道:『足下果是神行太保?』撇了枪,便拜倒在地。戴宗连忙扶住,答礼,问道:『足下高姓大名?』那汉道:『小弟姓杨,名林,祖贯彰德府人氏;多在绿林丛中安身,江湖上都叫小弟做锦豹子杨林。数月之前,路上酒肆里遇见公孙胜先生,同在店中酒相会,备说梁山泊晁,宋二公招贤纳士,如此义气,写下一封书,教小弟自来投大寨入伙;只是不敢轻易擅进。
公孙先生又说:「李家道口旧有朱贵开酒店在彼,招引上山入伙的人。山寨中亦有一个招贤飞报头领,唤做神行太保戴院长,日行八百里路。」今见兄长行步非常,因此唤一声看,不想果是仁兄。正是天幸,无心得遇!』戴宗道:『小可特为公孙胜先生回蓟州去,杳无音信,今奉晁,宋二公将令,差遣来蓟州探听消息,寻取公孙胜还寨;不期却遇足下。』杨林道:『小弟虽是彰德府人,这蓟州管下地方州郡都走遍了;倘若不弃,就随带兄长同去走一遭。』戴宗道:『若得足下作伴,实是万幸。寻得公孙先生见了,一同回梁山泊未迟。』杨林见说了,大喜,就邀住戴宗,结拜为兄。
戴宗收了甲马,两个缓缓而行,到晚就投村店歇了。杨林置酒请戴宗。戴宗道:『我使「神行法」不敢食荤。』两个只买些素馔相待。过了一夜,次日早起,打火吃了早饭,收拾动身。杨林便问道:『兄长使「神行法」走路,小弟如何赶得上?只怕同行不得。』戴宗笑道:『我的「神行法」也带得人同行。我把两个甲马拴在你腿上,作起法来,也和我一般走得快,要行便行,要住便住。不然,你如何赶得我走!』杨林道:『只恐小弟是凡胎浊骨,比不得兄长神体。』戴宗道:『不妨。我这法诸人都带得,作用了时,和我一般行,只是我自吃素,并无妨碍。』当时取两个甲马替杨林缚在腿上,戴宗也只缚了两个。作用了『神行法』,吹口气在上面,两个轻轻地走了去,要紧要慢,都随著戴宗行。两个于路间些江湖上的事;虽只缓缓而行,正不知走了多少路。
两个行到巳牌时分,前面来到一个去处:四围都是高山,中间一条驿路。杨林却自认行,便对戴宗说道:『哥哥,此间地名唤做饮马川。前面兀那高山里常常有大伙在内,近日不知如何。因为山势秀丽,水绕峰环,以此唤做饮马川。』两个正来到山边过,只听得忽地一声锣响,战鼓乱鸣,走出一二百小喽啰,拦住去路。当先拥著两筹好汉,各挺一条朴刀,大喝道:『行人须住脚!你两个是甚么鸟人?那里去的?会事的快把买路钱来,饶你两个性命!』杨林笑道:『哥哥,你看我结果那呆鸟!』捻著笔管枪,抢将入去。那两个好汉见他来得凶,走近前来看了,上首的那个便叫道:『且不要动手!』道:『兀的不是杨林哥哥么?』杨林住了,却才认得。上首那个大汉提著军器向前翦拂了,便唤下首这个长汉都来施礼罢。杨林请过戴宗,说道:『兄长且来和这两个弟兄相见。』戴宗问道:『这两个壮士是谁?如何认得贤弟?』杨林便道:『这个认得小弟的好汉,他原是盖天军襄阳府人氏,姓邓,名飞;为他双睛红赤,江湖上人都唤他做火眼狻猊,能使一条铁链,心皆近他不得。多曾合伙。一别五年,不曾见面。谁想今日在这里相遇著。』邓飞便问道:『杨林哥哥,这位兄长是谁?必不是等闲人也。』杨林道:『我这仁兄是梁山泊好汉中神行太保戴宗的便是。』邓飞听了,道:『莫不是江州的戴院长,能行八百里路程的?』戴宗答道:『小可便是。』那两个头领慌忙翦拂,道:
『平日只听得说大名,不想今日在此拜识尊颜。』戴宗便问道:『这位好汉贵姓大名?』邓飞道:『我这兄弟姓孟,名康,祖贯是真州人氏,善造大小船只。原因押送花石纲,要造大船,嗔怪这提调官催并责罚,他把本官一时杀了,弃家逃走在江湖上绿林中安身,已得年久。因他长大白净,人都见他一身好肉体,起他一个绰号,叫他做玉幡竿孟康。』戴宗见说大喜。
四筹好汉说话间,杨林问道:『二位兄弟在此聚义几时了?』邓飞道:『不瞒兄长说,也有一年多了。只半载前,在这遇著一个哥哥,姓裴,名宣,祖贯是京兆府人氏。
原是本府六案孔目山身,极好刀笔。为人忠直聪明,分毫不肯苟且,本处人都称他铁面孔目。亦会拈枪使棒,舞剑轮刀,智勇足备。为因朝廷除将一员贪滥知府到来,把他寻事,刺配沙门岛,从我这里经过,被我们杀了防送公人,救了他在此安身,聚集得一二百人。这裴宣使得好双剑,让他年长,现在山寨中为主,烦请二位义士同往小寨相会片时。』便叫小喽啰牵过马来。戴宗,杨林卸下甲马,骑上马,望山寨来。行不多时,早到寨前,下了马。裴宣已有人报知,连忙出寨降阶而接。戴宗,杨林看裴宣时,果然好表人物,生得面白肥胖,四平八稳。心中暗喜。当下裴宣邀请二位义士到聚义厅上,俱各讲礼罢,相请戴宗正面坐了;次是杨林,裴宣,邓飞,孟康五筹好汉。宾主相待,坐定筵宴。当日大吹大擂饮酒。
戴宗在筵上说起晁、宋二人如何招贤纳士,结识天下四方豪杰,待人接物,一团和气仗义疏财;许多好处众好汉如何同心协力;八百里梁山泊如何广阔;中间宛子城如何雄壮;四下里如何都是茫茫烟火;如何许多军马,不愁官兵来捉,只管把言语说他三个。裴宣回道:『小弟也有这个山寨,也有三百来匹马,财赋也有十余辆车子,粮食草料不算,也有三五百孩儿们;傥若二兄不弃微贱时,引荐于大寨入伙,也有微力可效。未知尊意若何?』戴宗大喜,道:『晁,宋二公待人接物,并无异心。更得诸公相助,如锦上添花。若果有此心,可便收拾下行李,待小可和杨林去蓟州见了公孙胜先生同来,那时一同扮做官军,星夜前往。』众人大喜。
酒至半酣,移至后山断金亭上看那饮马川景致吃酒,戴宗看了这饮马川一派山景,喝采道:『山沓水匝,真乃隐秀!你等二位如何来得到此?』邓飞道:『原是几个不成材小厮们在这里屯扎,后被我两个来夺了这个去处。』众皆大笑,五筹好汉吃得大醉。
裴宣起身舞剑助酒。戴宗称赞不已。至晚便留到寨内安歇。次日,三位好汉苦留不住,相送到山下作别,自回寨里收拾行装,整理动身,不在话下。
且说戴宗和杨林离了饮马川山寨,在路晓行夜住,早来到蓟州城外,投个客店安歇了。杨林便道:『哥哥,我想公孙胜先生是个学道人,必在山间林下,不住城里。』戴宗道:『说得是。』当时二人先去城外一到处询问公孙胜先生下落消息,并无一个人晓得他。住了一日,次早起来,又去远近村坊街市访问人时,亦无一个认得,两个又回店中歇了。第三日,戴宗道:『敢怕城中有人认得他?』当日和杨林入蓟州城里来寻他。
两个寻问老成人时,都道:『不认得。敢不是城中人,只怕是外县名山大刹居住。』
杨林正行到一个大街,只见远远地一派鼓乐迎将一个人来。戴宗,杨林立在街上看时,前面两个小牢子,一个著许多礼物花红,一个捧著若干缎子采绘之物,后面青罗伞下罩著一个押狱刽子。那人生得好表人物,露出蓝靛般一身花绣,两眉入鬓,凤眼朝天,淡黄面皮,细细有几根髭髯。那人祖贯是河南人氏,姓杨名雄;因跟一个叔伯哥哥来蓟州做知府,一向流落在此;续后一个新任知府认得他,因此就参他做两院押狱兼充市曹行刑刽子。因为他一身好武艺,面貌微黄,以此人都称他做病关索杨雄。当时杨雄在中间走著,背后一个小牢子擎著鬼头靶法刀。原来才去市心里决刑了回来,众相识与他挂红贺喜,送回家去,正从戴宗,杨林面前迎将过来。一簇人在路口拦住了把盏。只见侧首小路里又撞出七八个军汉来,为头的一个叫做踢杀羊张保。这汉是蓟州守御池的军汉,带著这几个都是城里城外时常讨闲钱使的破落户汉子,官司累次奈何他不改;为见杨雄原是外乡人来蓟州,却有人惧怕他,因此不怯气。当日正见他赏赐得许多段疋,带了这几个没头神,吃得半醉,好赶来要惹他;又见众人拦住他在路口把盏,那张保拨开众人,钻过面前,叫道:『节级拜揖。』杨雄道:『大哥,来吃酒。』张保道:『我不要吃酒;我特来问你借百十贯钱使用。』杨雄道:『虽是我认得大哥,不曾钱财相交,如何问我借钱?』张保道:『你今日诈得百姓许多财物,如何不借我些?』杨雄应道:
『这都是别人与我做好看的,怎么是诈得百姓的?你来放刁!——我与你军卫有司,各无统属!』张保不应,便叫众人向前一哄,先把花红缎子都抢了去。杨雄叫道:『这厮们无礼!』待向前打那抢物事的人,被张保劈胸带住,背后又是两个来拖住了手。那几个都动起手来,小牢子们各自回避了。杨雄被张保并两个军汉逼住了,施展不得,只得忍气,解拆不开。
正闹中间,只见一条大汉挑著一担柴来,看见众人逼住杨雄动挥不得。那大汉看了,路见不平,便放下了担,分开众人,前来劝道:『你们因甚打这节级?』那张保睁起眼来,喝道:『你这打脊饿不死冻不杀的乞丐,敢来多管!』那大汉大怒,性发起来,将张保劈头只一提,一交攧翻在地。那几个破落户见了,待要来劝手,早被那大汉一拳一个,都打的东倒西歪。杨雄方才脱得身,把出本事来施展;一对拳头撺梭相似,那几个破落户都打翻在地。张保见不是头,爬将起来,一直走了。杨雄忿怒,大踏步赶将去。张保跟著抢包袱的走。杨雄在后面追著,赶转一条巷内去了。那大汉兀自不歇手,在路口寻人厮打。戴宗,杨林看了。暗暗喝采,道:『端的是好汉!真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便向前邀住,动道:『好汉,看我二人薄面,且罢休了。』两个把他扶劝到一个巷内。杨林替他挑了柴担,戴宗挽住那汉子,邀入酒店里来。杨林放下柴担同到阁儿里面。那大汉叉手道:『感蒙二位大哥解救了小人之祸。』戴宗道:『我兄弟两个也是外乡人,因见壮士仗义之心,只恐一时拳手太重,误伤人命,特地做这个出场。请壮士酌三杯,到此相会,结义则个。』那大汉道:『多得二位仁兄解拆小人这场;又蒙赐酒相待,实是不当。』杨林便道:『四海之内,皆是兄弟,怎如此说?且请坐。』戴宗相让。那汉那里肯僭上。戴宗,杨林一带坐了。那汉坐在对席。叫过酒保,杨林身边取出一两银子来,把与酒保,道:『不必来问。但有下饭,只顾买来与我们了,一发总算。』酒保接了银子去,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按酒之类。
三人饮过数杯。戴宗问道:『壮士高姓大名?贵乡何处?』那汉答道:『小人姓石,名秀,祖贯是金陵建康府人氏,自小学得些枪棒在身,一生执意,路见不平,便要去相助,人都呼小弟作拚命三郎。因随叔父来外乡贩卖羊马,不想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钱,还乡不得,流落在此蓟州,卖柴度日。既蒙拜识,当以实告。』戴宗道:『小可两个因来此间干事,得遇壮士如此豪杰。流落在此卖柴,怎能彀发迹?不若挺身江湖上去做个下半世快乐也好。』石秀道:『小人只会使些枪棒,别无甚本事,如何能彀发达快活!』戴宗道:『这般时节不得真!一者朝廷不明,二乃奸臣闭塞。小可一个薄识,因一口气,去投奔了梁山泊宋公明入伙,如今论秤分金钱,换套穿衣服,等朝廷招安了,早晚都做个官人。』
石秀叹口气道:『小人便要去也无门路可进!』戴宗道:『壮士若肯去时,小可当以相荐。』石秀道:『小人不敢拜问二位官人贵姓?』戴宗道:『小可姓戴,名宗,兄弟姓杨,名林。』石秀道:『江湖上听得说江州神行太保,莫非正是足下?』戴宗道:
『小可便是。』叫杨林身边包袱内取一锭十两银子,送与石秀做本钱。石秀不敢取受,再三谦让,方才收了,知道他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正欲诉说些心腹之话,投托入伙,只听得外面有人寻问入来。三个看时,却是杨雄带领著二十余人,都是做公的,赶入酒店里来。戴宗,杨林见人多,吃了一惊,乘闹哄里,两个慌忙走了。
石秀起身迎住,道:『节级,那里去来?』杨雄便道:『大哥,何处不寻你,却在这里饮酒。我一时被那厮封住了手,施展不得,多蒙足下气力救了我这场便宜。一时间只顾赶了那厮,去夺他包袱,撇了足下。这伙兄弟听得我厮打,都来相助,依还夺得抢去的花红缎疋回来,只寻足下不见。有人说道:「两个客人劝他去酒店里吃酒。」因此知得,特地寻将来。』石秀道:『却才是两个外乡客人邀在这里酌三杯,说些闲话,不知节级呼唤。』杨雄大喜,便问道:『足下高姓大名?贵乡何处?因何在此?』石秀答道:『小人姓石,名秀,祖贯是金陵建康府人氏;平生执性,路见不平,便要去舍命相护,以此都唤小人做拚命三郎。因随叔父来此地贩卖羊马,不期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钱,流落在此蓟州,卖柴度日。』杨雄又问:『却才和足下一处饮酒的客人何处去了?』石秀道:『他两个见节级带人进来,只道相闹,以此去了。』杨雄道:『恁地便唤酒保取两瓮酒来,大碗叫众人一家三碗,吃了先去,明日得来相会。』众人都吃了酒,自各散了。杨雄便道:『石家三郎,你休见外。想你此间必无亲眷,我今日就结义你做个弟兄,如何?』石秀见说,大喜,便说道:『不敢动问节级贵庚?』杨雄道:『我今年二十九岁。』石秀道:『小弟今年二十八岁;就请节级坐,受小弟拜为哥哥。』石秀拜了四拜。杨雄大喜,便叫酒保安排饮馔酒果来,『我和兄弟今日吃个尽醉方休。』
正饮酒之间,只见杨雄的丈人潘公,带领了五七个人,直寻到酒店里来。杨雄见了,起身道:『泰山来做甚么?』潘公道:『我听得你和人厮打,特地寻将来。』杨雄道:『多谢这个兄弟救护了我,打得张保那厮见影也害怕。我如今就认义了石家兄弟做我兄弟。』潘公道:『好,好。且叫这几个弟兄碗酒了去。』杨雄便叫酒保讨酒来。每人三碗了去。便叫潘公中间坐了,杨雄对席上首,石秀下首。三人坐下,酒自来斟酒。潘公见了石秀这等英雄长大,心中甚喜,便说道:『我女婿得你做个兄弟相帮,也不枉了!公门中出入,谁敢欺负他!叔叔原曾做甚买卖道路?』石秀道:『先父原是操刀屠户。』潘公道:『叔叔曾省得宰牲口的勾当么?』石秀笑道:『自小吃屠家饭,如何不省得宰杀牲口。』潘公道:『老汉原是屠户出身,只因年老做不得了;只有这个女婿,他又自一身入官府差遣,因此撇下这行衣饭。』三人酒至半酣,计算酒钱。石秀将这担柴也都准折了。三人取路回来。
杨雄入得门,便叫:『大嫂,快来与这叔叔相见。』只见布里面应道:『大哥,你有甚叔叔?』杨雄道:『你且休问,先出来相见。』布起处,走出那个妇人来。原来那妇人是七月七日生的,因此,小字唤做巧云。先嫁了一个吏员,——是蓟州人,唤做王押司。——两年前身故了,方晚嫁得杨雄,未及一年夫妻。石秀见那妇人出来,慌忙向前施礼,道:『嫂嫂,请坐。』石秀便拜。那妇人道:『奴家年轻,如何敢受礼!』杨雄道:『这个是我今日新认义的兄弟。你是嫂嫂,可受半礼。』当下石秀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四拜。那妇人还了两礼,请入来里面坐地,收拾一间空房,教叔叔安歇。话休絮烦。次日,杨雄自出去应当官府,分付家中道:『安排石秀衣服巾帻。』客店内有些行李包里,都教去取来杨雄家里安放了。
却说戴宗,杨林自酒店里看见那伙做公的人来寻访石秀,闹哄里两个自走了,回到城外客店中歇了。次日又去寻问公孙胜。两日绝无人认得,又不知他下落住处。两个商量了且回去。当日收拾了行李,便起身离了蓟州,自投饮马川来,和裴宣,邓飞,孟康一行人马扮作官军,星夜望梁山泊来。戴宗要见他功劳,纠合得许多人马上山,山上自做庆贺筵席,不在话下。
再说这杨雄的丈人潘公自和石秀商量要开屠宰作坊。潘公道:『我家后门头是一条断路小巷。有一间空房在后面。那里井水又便,可做作坊,就教叔叔做房在里面,又好照管。』石秀见了,也喜端的便益。潘公再寻了个旧时熟识副手,只央叔叔掌管帐目。
石秀应承了,叫了副手,便把大青大绿点起肉案子,水盆,砧头;打磨了许多刀仗;整顿了肉案;打并了作坊猪圈;赶上十数个肥猪;选个吉日开张肉铺。众邻舍亲戚都来挂红贺喜,吃了一两日酒。杨雄一家得石秀开了店,都欢喜,自此无话。一向潘公,石秀自做买卖。不觉光阴迅速,又早过了两个月有余,时值秋残冬到。石秀里里外外身上都换了新衣穿著。
石秀一日早起五更,出外县买猪,三日了,方回家来,只见店不开;到家里看时,肉店砧头也都收过了。刀仗家伙亦藏过了。石秀是个精细的人,看在肚里,便省得了,自心忖道:『常言「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哥哥自出外去当官,不管家事,必是嫂嫂见我做了这衣裳,一定背我有
话说。又见我两日不回,必然有人搬口弄舌。想是疑心,不做买卖。我休等他言语出来,我自先辞了回乡去休。自古道:「那得长远心的人?」』石秀已把猪赶在圈里,去房中换了脚手,收拾了包裹,行李,细细写了一本清帐,从后面入来。潘公已安排下些素酒食,请石秀坐定吃酒。潘公道:『叔叔,远出劳心,自赶猪来辛苦。』石秀道:『丈人,礼当。且收过了这本明白帐目。若上面有半点私心,天地诛灭!』潘公道:『叔叔,何故出此言?并不曾有个甚事。』石秀道:『小离乡五七年了,今欲要回家去走一遭,特地交还帐目。今晚辞了哥哥,明早便行。』潘公听了,大笑起来,道:『叔叔,差矣。你且住,听老汉说。』那老子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
报仇壮士提三尺,破戒沙门丧九泉。
毕竟潘公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