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9 02:13
上回說到成功渡台,廈門遭難。這些粉妝玉琢、錦簇花團的婦女,大半被清軍擄掠去了。剩下來的都是流離瑣尾,不堪言狀。或是深山窮谷,或是斷港橫濱,避得過清軍耳目,才算得苟全性命。偏有一班通風報信的地痞,做清軍的響導,凡有著名的美色,沒一個不按圖索驥。
那廈門鼎鼎的翹楚,叫做王義娘。義娘本是小家碧玉,已經羅敷有夫,裙布荊釵,掃卻庸脂作粉。平時聽得同安風聲漸緊,每對着諸姑伯姊道:『我輩不幸,做了女子,只有嫁雞逐雞,嫁狗逐狗,勤勤儉儉的過日子。近來漫天烽火,要逼到我們海邊來了,這不是催命符嗎?將來我總是一死,只是丈夫忠厚荏弱,這樣世界,他如何能夠久處?我因此反舍不掉他。』
那班人笑說道:『王嫂嫂你有這樣的身材,這樣的面貌,北軍一到,碰着運氣,為後為妃,都說不定,還要說什麼死不死,你不聽見江南的劉三秀嗎?一個民間寡婦,做了親王的福晉,阿哥、女婿都帶挈起來了。你們官人還靠着你呢!』義娘聽着這不是話,知道死是死定了,卻不知如何死法,也只好聽天由命。
過了幾日,都說鄭成功入海了。清軍益發沒有忌憚,逢州州破,遇縣縣降。廈門是閩海門戶,駐有重兵,只消一陣炮火雲梯,便輕輕的束手歸命。主將進城駐紮,那些偏裨隊伍,自然來騷擾鄉鎮了。焚劫殺戮,也是行軍的慣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東奔西竄,也顧不得田園家室,妻妾兒孫。王義娘本來早想自盡了,為着丈夫單身無依,總想僥倖萬一,逃出難關,依舊鰈鰈鶼鶼,齊眉白首。那知義娘的艷名太著了,連主將跟前,也有人去報告。
這日,偏裨隊伍,將所掠婦女獻與主將,卻不曾見有王義娘。主將志在必得,傳令偏裨隨時查報。偏裨又結了地痞做個眼線,叫他指認義娘。這時義娘跟了丈夫,雜在難民隊裏,蓬首垢面,衣裳襤褸,裝做乞丐模樣。偏偏遇着一隊兵馬,將他丈夫抓住,滿身搜索,只有些散碎銀錢。義娘看得丈夫宛轉哀呼,便上前替他求懇。那些兵隊道:『這是你丈夫嗎?你要我釋放,你可跟了我去。我那裏有吃有着,還要這個窮小子何用?』
義娘帶訴帶哭,那裏肯依,惱得兵隊性起,竟把他丈夫一刀揮去,早已碧血青磷,解脫皮囊而逝了。義娘傷心慘目,破口罵,那兵隊只當不聞,鷹拿燕雀的將義娘抱住,橫在馬背。義娘愈罵愈烈,一路行來,正與主將的偏裨打個照面。看見馬上有這美婦,想要逞勢奪來。旁邊眼線說道:『此王義娘也,諸位不可污辱,應當留侍主將。』偏裨知是義娘,便把坐騎讓他,率領回城。義娘訴說前事,大眾道:『你見了主將,自然替你報仇的。』義娘看諸人鬼鬼祟祟,料定主將也無善意。
離着城門不遠,望見一口古井,暗暗想道:『這便是死所了。』她在馬上高呼道:『請少留停,我有要事。』大眾不知是計,問他何故?他說:『內急已久,須下馬就地小溲。汝等男人,只好遠遠站着。』大眾扶他落了鞍鞽,他一步一步走到井邊,縱身一躍,已在井欄以內了。說時遲,那時快,大眾乒乒乓乓將井欄敲破,卻好讓義娘愈沉愈下。大眾對着井底望望,見那義娘還是站在水裏,大眾又繩子鈎子,鬧了一陣,始終不肯起來。大眾又憐又恨,說他既要死,我等賞他三箭罷:一箭中顱,一箭中肩,一箭更中要害。義娘瞑目受矢,不聞呼聲,想必攜手劉樊,同歸天上了。後人有詩記此事云:朱明嗟祚滅,烽火慨連天。地接廈門近,人欽王氏堅。妾心如古井,誠意感重泉。廟貌巍然在,千秋拜几筵。
義娘投井以後,卻是沒人知道。此時廈門地面,由主將出示安民,交通逐漸恢復。沿城的居民,看見城中的薛老闆,帶了土工,抬了棺木,前來淘井。大眾一傳兩,兩傳三,都圍攏來看熱鬧。薛老闆叫土工下井,取出一具骸骨來。那花貌雪膚,雖已改變,而旃檀之氣,卻一陣一陣的噴出來。眾人認得是王義娘,面上肩上,卻帶着三枝箭。薛老闆便邀了幾個婦女,把義娘換衣易履,拭去箭瘢。殯殮既完,叫土工荷鍤攜鋤,便在井旁隙地埋瘞了。眾人問問薛老闆,說你如何知道義娘投井?
薛老闆道:『我前日破曉出城,在煙霧迷漫裏,看見一個婦人,韶年麗質,身衣碧色短襦,腰系淡黃色裙,雙趾纖削,有如束筍,文履高屐,趑趄而前道:「妾廈門難婦王氏也。夫死於兵,妾又遭掠,沿途身被束縛,不能擺脫,詭言下騎,泅入井中,今遺蛻猶未出井也。君素尚義,曷垂念難婦苦志,使殘骸得免沉淪,拔去箭頭,埋棺井畔,當隨時隨地佑君獲福。」言罷,忽然不見。我想埋胔掩骼,自是義舉。況她這樣節烈,尤為可敬。我便到井邊一望,果然屍首俱在。我卻默祝有心無力,當助我得一意外之財,始能從事。不料當晚三博三勝,所以前來踐諾。』眾人聽了,沒一個不欽佩義娘。
再過數日,眾人又見薛老闆帶着圬工梓人,前來相地,說要在井上把義娘立廟。眾人又問薛老闆道:『你不是又遇着義娘嗎?』薛老闆道:『此番是夢了。義娘珠冠繡襦,上天許他享受一方香火。她謝了我前次葬事,叫我立尺五之廟,使他魂魄有歸。我想一客不煩二主,自然仍是我來效勞。』舁石運磚,薛老闆做了發起人。那沿城男女,你助一千,我助八百,不到匝月,果然造起三間小殿,塑了王義娘的遺像,星冠羽衣,眉目如畫。門楣上橫着『王義娘廟』四個大字。柱上還有一副楹聯道:生亦願齊眉,只因血灑稿砧,猿鶴蟲沙同一劫;死終難瞑目,為想魂歸梧井,旌旗羽葆自千秋。
薛老闆諸事完備,早鬨動了附近居民,燭影香煙,前來膜拜。果然求財得財,求子得子。那薛老闆更是子孫蕃盛,財帛豐盈。這事早傳到廈門廳官面前,說境內有此烈婦,應行奏聞請封。便照例由裏鄰親族出結,將義娘事實,申詳上去,經福建巡撫具奏。這是順治十年的事。
湖南等省,都已完全清有。順治已經下詔,要將節烈婦女旌表。恰好福建上了一本,湖南巡撫也有一本,請旌烈女朱氏。
順治將義娘封為義烈夫人,准其在廈門建祠。那朱女封為貞節夫人,入祀貞孝祠。這朱氏又是什麼人呢?朱氏卻是髫齡閨女,籍隸長沙。她父親是一個飽學的秀才,母親也是世家望族。兩老年已中壽,只有這顆掌珠。不特織紝組紃,事事俱備,便是吟椒詠絮,仗着乃父的家學,無不精絕。而且體態端妍,性情溫淑,兩老因苛於擇婿,到了一十六歲,尚未字人。後來世亂兵荒,何暇及此。只是長沙為南北必爭之地,波平波起,不止一遭。最厲害的,要算兩廣潰兵,比那嘉定三屠,揚州十日還要洗得乾淨。朱老雖然長沙有點產業,到了兵氛四塞,不得不遷地為良。書畫琴尊,盡皆拋卻,只帶得老妻弱息,夜宿晨餐。
這種顛沛情形,不堪言喻。偏偏後面塵頭大起,有一隊潰兵緊緊追來。朱老荏弱不堪,手無縛雞之力,朱氏又伶仃足小,寸步難行,前推後擁的時間,父女竟生生拆散。朱氏路隅痛哭,卻被一軍官看見,連騙帶慰,允他代訪父親。朱氏認做好人,匆匆跟他同往。那軍官是浮家泛宅,隨身只有一船。朱氏進了艙門,見些刀槊戈矛,森然羅列。軍官親自下了簾幕,斥退從人,兩手擁住朱氏。朱氏知道不妙,便道:『青天白日,耳目眾多,豈可如此!』掙紮下來,四面一望,都是若輩黨羽,只好待至夜間,再圖他計。
那軍官料定笯鸞籠鳳,不怕他飛上天去,只是催着舟子趲行,一路望揚子江下游直駛。看看將近小孤山下,風清月朗,水波不興,舟人停櫓掛帆。轉瞬風已大利,竟不能泊。軍官對朱氏道:『良宵苦短,不要再事遲延。』這班監守朱氏的人,乘機退出艙外。朱氏把窗簾一揭,說道:『好月色呀!』浪花濺起,朱氏已滾滾逐流而去。軍官趕呼撈救,但見波瀾坌涌,直撲桅檣,天空中起了黑雲一片。軍官道:『全了他的貞節罷!』
那朱老不見朱氏,尋又尋不着,叫又叫不應,涕泗縱橫,還要受老妻埋怨。道旁有幾間破屋,暫時借他小憩,不覺瞢騰睡去,見着朱氏遍身沾濕,泣訴投江。一覺醒來,兩老互相驚異道:『女兒清白之軀,此死比泰山還重。但須覓到骸骨,設法埋瘞,才免葬江魚之腹。』朱老懸了賞格,令人往下游查獲。一具一具的撈起來,朱老都說不是。後來又得朱氏一夢,知道屍在上游。尋到故居水濱,去溺處已有一百餘裏,總算尋着。
抬舁上岸,面色如生。這女屍能逆流三晝夜,算得奇了。二老痛哭,自不必說。檢到她衵衣背面,藏有絕句十章,密裹重緘,字不濡染。朱老讀了一遍,愈覺傷心。那最警的兩首道:少小俜停畫閣時,詩書曾奉母為師。濤聲向夜悲何急,猶記燈前讀楚辭。
狂帆慘說過雙孤,掩袖潸潸淚欲枯。葬入江魚浮海去,不留羞冢在姑蘇。
朱老營葬事畢,具呈有司,得旨入祀貞孝祠。這祠在湘江山上,主座便是湘君二妃,其餘歷代附祀的不少。長沙知縣奉諭,恭送栗主入祠。朱老便做成靈牌,上書皇清誥封貞節夫人朱氏之位,藍地金字。備了牲醴,便請知縣主祭。長沙紳士,聽見這樣增輝桑梓的事,也都約齊來送。屆時儀仗前導,彩亭中舁了靈牌。最後是衣冠齊楚的紳士,還有疏親密族,迤邐到了祠前,將彩亭暫歇。那知縣早捧着聖旨,鳴鑼喝道而來,朱老在祠門外跪接。知縣進了祠門,對着香案前宣讀,朱老望闕謝恩。祭桌上已排列鮮干各品,知縣金頂補褂,跪了下去。禮生贊讀,祝者讀祝。紳士中有一個擠出來,在桌上扯開祭文道:維大清順治十三年八月,湖南長沙縣知縣,謹以庶羞清酌,致祭於誥封貞節夫人朱氏之靈曰:人誰不死,死誰不腐?泰山鴻毛,彭殤千古。惟我夫人,苗裔紫陽。氣伸日月,節植冰霜。
年甫逾笄,觥觥大體。幕燕釜魚,脫然無累。指水同潔,指波同清。舉世濁流,夫人獨貞。名聞於朝,天子曰可。銜詔鸞來,許承香火。君山鬱郁,潮流湯湯。魂兮來格,奠此一觴。尚饗。
祭文讀畢,禮生贊拜。奠酒焚黃,將靈牌供入龕內。朱老謝了知縣,便是縣丞典史祭、紳士祭、家族祭,朱老也立奠一爵。知縣道:『老先生誕育夫人,扶植綱常,維持名教,真是開國的一樁盛事。』朱老口雖謙讓,兩眼中涔涔淚下。時已近午,在祠內擺設筵席,中間首席,坐了知縣。縣丞典史,自然陪席。左邊是紳士,右邊是親族。筵間談起精奇尼哈番郭義,說道:『近已避入官山。』知縣道:『郭公夫婦,舉家又遠去了,只剩得一位姑奶奶,據報已自經殉節,聞得她丈夫楊晉叔,尚未來湘。可見貴鄉婦女,自從湘妃的流風餘韻,培植下來的毓秀鍾靈,不能磨滅。可敬可敬!』筵散以後,朱老回家,告訴老妻,把知縣所說楊夫人殉節的話,轉述一遍,兩老又慨嘆一回。正是:幽谷孤芳拼一死,流泉靈石證三生。
欲知後事,且聽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