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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冰炭同器 第七节 秦孝公梦断关河

大秦帝国作者:孙皓晖发布:福哥

2020-6-10 01:35

    春耕大典时,秦孝公病势更加沉重了。

    人们都以为熬过了冬天,国君的病情自然会减轻许多。可谁也没想到,恰恰在这春暖花开的时节,秦孝公竟进入了垂危之际!太子嬴驷主持了启耕大典,却全然没有往年的欢腾景象,朝臣国人都沉甸甸的笑不出来。就在这天晚上,秦孝公拉住守在榻前的商鞅的手,说了一句,『明日,去,函,谷,关。』便颓然昏睡了过去。太子惊讶困惑的望着商鞅,不敢说话。商鞅眼中含泪,握着孝公双手,哽咽点头。

    嬴驷低声道:『商君,能行么?』

    商鞅喟然一叹,『自收复河西以来,君上尚未亲临函谷关。这是最后心愿……』

    此日清晨,国尉车英亲自率领一千铁骑,护送着一列车队开出了咸阳东门。中间一辆车特别宽大,四面垂着厚厚的黑色棉布帘,车轮用皮革包裹了三层,四匹马均匀碎步,走得平稳异常。这正是商鞅亲自监督,为秦孝公连夜改装的座车。商鞅、嬴驷各自乘马与孝公座车并行,上大夫景监率领其他臣僚殿后。

    暮春时节,渭水平原草长莺飞耕牛遍野。宽阔的夯土官道上垂柳依依,柳絮如飞雪飘舞,原野上麦苗已经泛出了茫茫青绿,村落炊烟袅袅升起,鸡鸣狗吠依稀可闻,一片宁静安乐的大好春光。不消一个时辰,古老栎阳的黑色箭楼便遥遥在望。商鞅向座车一看,秦孝公已经让玄奇打开了棉布帘,依着厚厚的棉被靠在车厢板上,凝神望着栎阳,眼中竟闪着晶莹泪光。

    嬴驷扬鞭遥指,『公父,栎阳已经更名为栎邑。她的使命完成了。』

    秦孝公喃喃自语,『雍城,栎阳,咸阳。这段路,秦人走了四百年啊。』

    栎阳向东不远,便见渭水两岸白茫茫盐碱滩无边无际,蓑草蓬蒿中的一片片水滩泛着粼粼白光。春风掠过,卷起遍野白色尘雾,竟变成了呼啸飞旋的白毛风。玄奇要将车帘放下来,秦孝公拉住了她的手,一任白毛风从脸上掠过。

    商鞅上前扬鞭遥指,『君上,秦川东西八百里,这盐碱地恰在腹心地带。从咸阳西一直延伸到下邽,将近洛水方至,占地数百万亩。要使这盐碱滩变成良田沃野,就要大修沟渠,引水浇灌。若秦川人口达到三百万上下,就有能力开数百里大渠了。那时侯,秦川将富甲天下,变成天府之国!』

    秦孝公殷殷的望着太子。嬴驷高声道:『儿臣铭记在心!』

    越过华山百余里,车马铁骑便开进了桃林高地。人们说,夸父逐日便是渴死在这里的。夸父的手杖化成了千万株桃树,这片山原便叫做了『桃林』。每逢春天,这里的山原沟壑便开遍了姹紫嫣红的各种桃花,装点在万绿丛中,使这莽莽苍苍的山原平添了几分柔媚。实际上,桃林高地是一片广阔的山原,北抵大河,南至洛水,沟壑纵横,极其闭塞。函谷关其所以险要,就是因了它是桃林高地的出入口。函谷关卡在峡谷东边入口,本来就已经是难以逾越的形胜要塞了。然而进了函谷关,还要穿越桃林高地仅有的一条数十里长的峡谷险道,才能进入关中平川的东头。这就是函谷关之所以成为天下第一要塞的根本所在。秦孝公久历军旅,却从来没有亲自登临过梦萦魂牵的函谷关。因为它被魏国占领了五十多年。商鞅收复河西后,本当前来巡视,却又腾不出整段时日,便一拖再拖了下来。直至病体垂危,他才意识到这是多么大的一个缺憾。

    车马辚辚,穿行在桃林高地的峡谷。秦孝公兴奋的靠在车厢上,命内侍揭掉车顶篷布,打开四面车帘。放眼四望,头顶一线蓝天,两岸青山夹峙,铁骑仅能成双,车辆惟有单行。他的座车已经卸去了两马,还要小心翼翼的避开触手可及的岩石枯树。秦孝公望着两岸高山,不禁笑道:『商君啊,敌军即或进了函谷关,这高山峡谷之上只要有数千兵马,也足可当得十万大军!』

    『有此天险,秦川便是金城汤池也。』商鞅在车后也笑了。

    『看!函谷关!』嬴驷惊喜的扬鞭指向谷口。

    此时峡谷稍宽,遥望谷口,但见一座卡在两山之间的城堡巍然矗立,黑色的『秦』字战旗迎风猎猎,城楼兵士衣甲鲜明矛戈如林,呜呜的牛角号悠长的响彻山谷。片刻之间,马蹄如雨,一队骑士飞驰而来,滚鞍下马,『函谷关守将司马错,率副将参见君上!参见国后!参见太子!参见商君!』一员甲胄鲜明的青年将领报号做礼。

    秦孝公扶着车厢奋力站了起来,『诸位将军请起。来,上函谷关。』他知道,象这样的关城,无论是轺车还是骏马都不能到达城上。虽然是病体支离,他还是要亲自登临函谷关。

    『君上且慢。』司马错一招手,身后疾步走来一队抬着一张木榻的步卒,『君上请上榻。』说着便亲自来扶。

    秦孝公摇摇手,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不用。我要自己走上函谷关!』

    商鞅向司马错摆摆手。司马错略一思忖,一挥手,士卒便在道边两列肃立,一副应急姿态。玄奇知道孝公性格,笑道:『诸位自走,我来照应便是。』说着给秦孝公披上了一件黑色皮裘,轻轻扶着他走向函谷关的高高石梯。

    登上函谷关,正是斜阳倚山霞光漫天的傍晚时分。函谷关正在山原之巅,极目四望,苍茫远山被残阳染得如血似火,东边的滔滔大河横亘在无际的原野,缕缕炊烟织成的村畴暮霭恍若漂浮不定的茫茫大海,天地间壮阔辽远,深邃无垠。

    秦孝公扶着垛口女墙,骤然间热泪盈眶。他眼前浮现出壮阔无比的画卷:十万铁骑踏出函谷关!黑色旌旗所指,大军潮水般漫过原野!一日之间八百里,一举席卷周室洛阳、韩国新郑、魏国大梁;越过淮水,楚国郢都指日可下;北上河外,一支偏师奇袭赵燕,势如破竹。大军东进,三千里之外决战齐国,一鼓可定中原天下……

    秦孝公深重的叹息一声,上天啊上天,设使你再给我二十年岁月,嬴渠梁当金戈铁马定中原,结束这兵连祸结的无边灾难,还天下苍生以安居乐业。何天不假年?竟使嬴渠梁并吞八荒囊括四海包举宇内席卷天下之雄心,竟化做了东流之水?上天啊上天,你何其不公也……

    『君上!』商鞅猛然听得秦孝公呼吸粗重,觉得有异。

    话音方落,秦孝公猛然喷出一股鲜血,身体软软后倒!

    玄奇惊叫一声,揽住孝公,将他紧紧抱在怀中,坐到地上。

    秦孝公睁开眼睛,伸手拉住商鞅,粗重的喘息着,『商君,生死相扶……我,却要先去了。不能,与君共图大业,何其憾也……』

    『君上……』商鞅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驷儿,』秦孝公又拉过太子的手放到商鞅手中,『商君,天下为重。嬴驷可扶,则扶。不可扶,君可自,自为秦王。切切……』

    『君上!』商鞅惊悲交加,不禁伏地痛哭,『太子一代明君,君上宽心……』

    秦孝公挣扎喘息着,『玄奇,记住,我的话……墨子,大师……』

    『大哥,我记住了,记住了……』玄奇将孝公揽在怀中,突然放声痛哭。

    秦孝公慢慢松开了双手,颓然倒在玄奇怀中,两眼却睁得大大的『看』着嬴驷!

    『公父!』嬴驷浑身一抖,哭叫一声,颤抖着双手向公父的眼睛上轻轻抹去……

    周围臣工和函谷关将士一齐肃然跪倒。

    城头两排长长的号角面对苍山落日,低沉的呜咽着,嘶鸣着。

    西元前三百三十八年,壮志未酬的秦孝公嬴渠梁逝世了,时年四十五岁。

    商鞅霍然站起,『诸位臣工将士,现下非常时期,不能发丧,不能举哀。一切如常,不许有丝毫泄露。』景监一挥手,城头悲声骤然停止。

    商鞅巡视众人一眼,立即开始下令,『国尉车英,即刻带五百铁骑,护送太子昼夜兼程回咸阳,与咸阳令王轼会同,密切戒备都城动静。但有骚乱,立即捕拿!』

    『遵命!』车英大步下城。

    『函谷关守将司马错,立即封锁函谷关,不许六国使臣商人出关!』

    『遵命!』司马错转身一声令下,函谷关城门隆隆关闭。

    『上大夫景监,带领随行臣工、内侍并五百铁骑,护卫君上,立即返回咸阳!』

    『遵命!』景监大步转身,立即部署去了。

    商鞅回身对嬴驷叮嘱道:『太子,你且先行回到咸阳做安顿,做好镇国事宜。我护送君上后行,回到咸阳即可发丧。』

    嬴驷深深一躬,『多劳商君了。』转身向孝公遗体扑地一拜,挥泪而去。

    三天后,秦都咸阳隆重发丧,向国人宣告了国君不幸逝世的噩耗。

    咸阳城顿时陷入无边的悲伤呜咽。四门箭楼插满了白旗,垂下了巨大的白幡。面向孝公陵园的北门悬挂起几乎要掩盖半个城墙的白布横幅痛哉秦公千古高风!

    出丧的那天,国人民众无不身穿麻衣头裹孝布,在通向北阪的大道两边夹道祭奠。痛哭之声,响彻山野。秦人对这位给了他们富庶荣耀尊严强盛的国君,有着神圣的崇敬。无论妇孺老小,几乎人人都能讲出国君勤政爱民宵衣旰食的几个故事,对国君的盛年早逝,秦人有着发自内心的悲痛。没有人发动,没有人号令,秦人也素来不太懂得繁冗的礼仪,他们只以自己特有的质朴敦厚送行着他们的国君。大道两旁,排列着各县民众自发抬来的各种祭品,牛头羊头猪头,都用红布扎束着整齐的摆在道边石板上。面人、面兽、面饼、干果、干肉,连绵不断。咸阳北门到陵园的十多里官道上,祭品摆成了一道长河。每隔一段,就有老人们圈坐草席,手持陶埙、竹篪、木梆、瓦片,吹奏着悲情激越的【秦风】殇乐,令人不忍卒听。

    这一切,倒是应了孔子对葬礼的一句感慨,『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

    日上山巅,简朴隆重的送葬行列出了咸阳北门。最前方阵是一个白衣白甲高举白幡的步兵千人队。之后是六列并行的公室子弟的哭丧孝子。秦孝公的灵车覆盖着黑色的大布,由四匹白色的战马拉着缓缓行进。太子嬴驷披麻戴孝,手扶棺椁前进。玄奇和莹玉在灵车后左右扶棺痛哭。四名红衣巫师散发持剑,低沉悠扬的反复长呼:『公归来兮,安我大秦!』『公已去兮,魂魄安息!』巫师后面是四辆满载陶俑的兵车〔人殉废除后,陶俑便成为跟随王公贵族到幽冥地府的仆人内侍〕。俑车之后,便是白衣白马的商鞅,之后是各国使节和步行送葬的百官队伍。最后的白色方阵,是车英率领的三千铁骑。他们高举着白杆长矛,恍若一片白色的枪林。

    送葬长龙堪堪行进到北阪塬下。突然之间,晴朗的天空乌云四合,雷声隆隆,沙沙雨幕顷刻间便笼罩了咸阳原野!北阪官道又长又陡,瓷实的夯土路面顿时油滑明亮。探道骑士的马蹄一滑数尺,竟连续跌倒了五六匹战马。雨大路滑,灵车如何上得这六里长坡?太子嬴驷与送葬大臣们束手无策,在雨中跪倒成一片,乞求上苍开颜。列国使臣则无动于衷的站在道边作壁上观。

    按照古老的习俗,出丧大雨,乃上苍落泪,本身倒不是『破丧』。然则,若因此阻挡了或扰乱了葬礼照常进行,则是大大的『破丧』,便往往会招来无休无至的非议。列国使臣们期盼的正是这一点,他们希望天下因此而将秦孝公看成一个『遭受天谴』的暴君。

    这种情形商鞅岂能不知?他策马上前,亲自来到最前面查看,希望想出一个办法来。

    正在此时,雨幕中冲来数百名百发苍苍的老人,身后是一大片整肃排列的赤膊壮汉!他们当道跪成一片,为首一个老人嘶声高呼:『天降大雨,上苍哀伤!我等子民,请抬秦公灵车上山!』

    商鞅大为惊讶,下马一看,却是郿县白氏老族长!他顾不上多说,含泪问道:『敢问老人家,灵车庞大,天雨路滑,这却如何抬法?』

    老人霍然站起,转身高喊:『父老们,闪开!』

    老人们哗然闪开,道中赫然显出一个粗大圆木纵横交结成的巨大木架!老人又一挥手,十多名赤膊壮汉哗啦啦一阵响动,又给木架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木板。

    老人回身跪倒,『商君,请国君灵车!』

    商鞅泪眼朦胧,嘶声下令,『灵车上架!』

    黑色灵车隆隆驶上了木架。御手利落的卸去了马匹。

    老人从怀中摸出一面白色小旗,高喊一声,『郿县后生听了!前行三十人,挖脚坑!第一抬,九十九人,上!』

    只听赤膊方阵中『嗨!』的一声,四排手持大杠粗绳的壮汉肃然出列,迅速站到木架四面,『咵!咵!咵!』三声大响,整齐划一的摔下了大绳结紧了木架大杠插进了绳套。连环动作,整齐利落,不愧是久有军旅传统的老秦人!

    雨幕无边,天地肃穆。白氏老族长向灵车深深一躬,举起令旗,猛然一脚跺下,嘶声哭喊,『老秦人哟!』

    『送国君哟!』壮汉们一声哭吼,木架灵车稳稳的升起。

    『好国君哟!』一声号子,老泪纵横。

    『去得早哟!』齐声呼应,万众痛哭。

    『日子好哟!』雨雾萧萧,天地变色。

    『公何在哟!』妇孺挽手,童子噤声。

    ……

    大雨滂沱,漫山遍野涌动着白色的人群,漫山遍野呼应着激昂痛楚的号子。

    六里长的漫漫北阪,在老秦人撕心裂肺的号子声和遍野痛哭中,走了整整一个时辰。

    当灵车被万千民众簇拥着抬上莽莽苍苍的北阪时,风吹云散,红日高照。

    山东列国的使臣们简直惊呆了。谁见过如此葬礼?谁见过如此民心?在他们的记忆中,战国以来,赵肃侯的葬礼要算最隆重的了:六大战国各派出了一万铁骑组成护葬大方阵,邯郸城外的十里原野上,旌旗蔽日白幡招展,雄壮极了。但事后想来,那都是『礼有余而哀不足』的排场而已,如何比得这乡野匹夫为国君义勇抬灵,竟在大雨中上了六里北阪?如何比得这举国震颤的哀痛?如何比得这无边无际的汹涌哭声?

    秦人若此,天下何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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