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0 01:35
屈原接到快马急报:苏秦与春申君已经过了琅邪,明晚将到郢都!并说两人本来要进临淄晋见齐王,并邀孟尝君一同入楚,一闻大司马急讯,便放弃入齐径直南下了。屈原大是振奋,立即着手秘密准备,要在苏秦黄歇到达郢都前将一切料理妥当。
此日掌灯时分,一支商旅打着齐国旗号进了北门,一名管家模样的护车骑士与守门将军小声嘀咕了几句,那辆遮盖严实的篷车竟没有检查便入城了。一进城,货车与护卫便去了客栈,篷车却七拐八弯的到了大司马府门前,直接驶进了车马进入的偏门。
『武信君、春申君,一路辛苦了!』屈原笑着迎了出来。
『一别经年,屈子也多有风尘之色了。』苏秦大是感慨,与屈原四手相握。
『噢呀,一个黑瘦了,一个白发了,一般辛苦了!走,先痛饮一番再说了。』
三人进得厅中,三案酒菜已经摆好,屈原敬了两人洗尘酒,便酒中侃侃起来。春申君说了一番寻找苏秦的经过,苏秦说了一番燕国情势,屈原不断的关切询问着,自是一番感慨唏嘘。春申君笑道:『噢呀屈兄,如何让我们这般神秘兮兮的回来?不想让楚王知道么?』
屈原道:『不是不想让楚王知道,是不想让张仪知道。』
『噢呀呀,张仪关在大牢里,他却如何知道?』
屈原摇摇头一声沉重的叹息:『楚王已经将张仪放了。』
『噢呀,那张仪不是跑了?放虎归山了!』
『张仪没走,还在郢都。』
『噢呀,这个张仪,好大胆子了!死里逃生还赖着不走?』
苏秦微微一笑:『这便是张仪了,使命未成,永不会后退。』
『武信君啊,楚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十字路口了。』屈原叹息了一声:『楚王能放张仪,便能重新倒向老世族一边,向虎狼秦国乞和。果真如此,楚国便真的要亡了。武信君你说说,怎么才能将楚王扭过来?』屈原的语气很悲伤,双目却炯炯生光。
『苏秦一路想来,楚国的确危如累卵。』苏秦先撂下一句对大势的判断:『楚王向无主见,容易被蛊惑,也容易意气用事。面对如此国君,不能操之过急。苏秦以为:一则,不要再逼楚王诛杀张仪,以免陷入无可回旋的僵局。二则,大司马应当离开郢都,暂时避开纵横旋涡,全力以赴的训练新军,十万新军一旦练成,楚国便有了根基,便是另一番天地。三则,由我与春申君全力稳住楚王,至少不使楚王转向老旧势力。一旦楚王稳定,便可联齐联燕,再度恢复合纵。』
『噢呀,武信君言之有理了。我们这大王啊,是得磨上一段。否则他朝令夕改,变过来也是白变。』春申君一路与苏秦多有商讨,立即表示赞同。
屈原却默然不语,良久一声叹息:『武信君,一番大败,你变化很大了。』
苏秦明白屈原不无嘲讽,却也只是淡淡一笑:『屈子啊,燕国子之使我想了许多:谁有实力,谁便有权力,往昔所以失败,都是我们没有实力啊。』
『所以,武信君便主张屈原埋头训练新军?』
『看来,屈子很不以为然了。』
『不是。』屈原霍然站了起来:『我有一个更简洁直接的办法,一举稳定楚国!』
『噢呀,那快说说了。』
屈原到廊下看了看远处戒备森严不断游动的甲士,关上门回身低声道:『秦国司马错亲率二十万大军,屯扎在武关之外,意在威慑楚国,保护张仪。我没有禀报楚王,呵,也是没来得及禀报。我的办法是:秘杀张仪,逼秦攻楚!只要楚国全力抗秦,楚国就有希望!』
『啊!』春申君惊讶得连那个『噢呀』话头都没有了:『这?这主意好么?』
『好!』屈原拍案道:『这正是武信君说的实力对策!不能永远与楚王只是说说说,要逼着他做!我有预感:楚王不久便又要罢黜你我了,错过这个机会,楚国就永远任人宰割了!』
春申君一时愣怔得无话,只是木呆呆的看着苏秦。苏秦脸上已经没有一丝笑容,竟淡漠得有些木然,见春申君盯着他,便默默的摇了摇头。屈原入座,微微一笑道:『苏子啊,同窗情谊,天下大局,还要权衡了?』苏秦还是没有说话,却默默站了起来,拉开关上的大门,看了看四面游动的甲士,回身笑道:『屈子啊,看来你是早有定见了,能否容苏秦一言?』
『噢呀呀,这是哪里话?快说快说。』春申君素知屈原秉性,生怕他意气上心执拗起来,连忙先插出来圆场。屈原却是一笑:『能说给苏子,还能听不得苏子一言?』
『无论对手是谁,都不当暗杀。』苏秦正色道:『自古以来,没有一个国家,靠暗杀战胜了敌国,更没有一个国家,靠暗杀稳定了自己。』苏秦喘息了一声,坐到了案前:『再说屈子,你杀得了张仪么?张仪此时入楚,秦王能将二十万大军开出武关,安知没有诸多防备?一旦杀不了,楚国大局将立即陷入混乱,后果不堪预料,屈子啊屈子,你可要三思啊。』
『噢呀屈兄,我看是得想想了。』
屈原思忖一阵,突然朗声大笑:『好!武信君说得也对,原是心血来潮,不杀便不杀。不过苏子啊,你可不能说给张仪,给我种一个仇人了。』
『那是自然。』苏秦笑着点了点头。
这时屈府家老走进来禀报说:有个人送来一封密札,请交武信君。苏秦接过泥封竹筒,打开一看笑道:『啊,是张仪书信,约我明晚在云梦泽一聚。』
『噢呀,那如何去得?不能不能!』春申君连连摇头。
『春申君莫担心。』苏秦笑道:『鬼谷子一门,公私清白得很,情谊而已,不会有事。』
屈原道:『要不要派几个人,驾船护卫?』
『不用不用。』苏秦笑道:『一叶扁舟会同窗,足矣!』
三人一直说到四更天方才散去。苏秦连日奔波劳累,竟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方起,刚刚梳洗完毕,便见春申君匆匆进来:『噢呀武信君,楚王派内侍来了,要召见你。』苏秦惊讶:『楚王如何知道我来了?』春申君苦笑道:『噢呀呀,说不清,楚国现下真是出鬼了!』苏秦略一思忖道:『好,我便去,你等我回来便了。』
楚怀王对苏秦很是敬重,特意在书房单独会见。虽然联军战败,但合纵并没有正式解体,苏秦的六国丞相毕竟在名义上还保留着,楚怀王还是一口一个『丞相』的叫着,显得很是亲切。苏秦便先行叙说了六国兵败的诸多原因及战后各国变化,尤其对燕赵齐三国的变化做了备细介绍,认为这三国的合纵根基仍在,只要楚国稳定不变,合纵抗秦的大业依然大有可为。楚怀王竟极有耐心的听完了苏秦的长篇大论,末了却是淡淡一笑:『丞相啊,那些事就那样了,从长计议吧。我想请问丞相,武关之外可有秦国三十万大军?』
『有,不过是二十万,由司马错亲自统帅。』
『丞相如何得知?』
『大司马屈原告知。』
『丞相啊,这个屈原是本王的大司马,他为何不向本王禀报了?』
『楚王恕苏秦直言:屈原兼程回到郢都,正是要禀报这个紧急军情,请命楚王如何处置?不料却因请斩张仪而与楚王争执,楚王拂袖而去,致使屈原未及禀报,及至回府,屈原便郁闷病倒了。』
楚怀王长吁一声:『这个屈原啊,一见本王就急吼吼先说张仪,就是不分轻重!若非丞相说明,本王却如何向朝臣说话?』
『大司马忠心耿耿,愿楚王明察。』
『不说也罢。』楚怀王似乎一肚子憋闷,敲着书案道:『丞相啊,你说我这国王好做么?这边说东好,那边说西好,个个都斗鸡般死咬住一个理不放!我,我不细细掂量行么?』
苏秦笑道:『臣有一法,楚王姑且听之。』
『快说,本王要听。』
『去内去老,一心独断。此乃战国君王成功之秘诀也。』
『丞相是说:不听后宫,不听老臣,只自己决断?』楚怀王飞快的眨着眼睛。
『据臣所知,楚王独断之事,无不英明。』苏秦点头笑着。
楚怀王长吁了一声:『本王何尝不想独断啊……咳,不说也罢。』
苏秦回到春申君府,说了晋见楚王经过,春申君听罢,立即驱车来到大司马府邸,偏偏的屈原竟是不在。春申君急了,找来平日掌管大司马文书的舍人将情势说了一番,这个舍人是屈原亲信,精明机敏,立即将武关急报找了出来,附上屈原上呈楚王的批语,并加盖了大司马印,便亲自飞马呈送给王宫。
苏秦放下心来,便驰马出城,登上春申君为他准备的快桨小舟,悠悠出了水门。
夕阳衔山时,一叶扁舟进得云梦泽水面。但见一片汪洋都变成了金红色的灿烂锦缎,点点岛屿恰似一簇簇燃烧的篝火,俄而晚霞散去,夜空幽蓝,一轮明月玉盘一般镶嵌在点点岛屿之间,灿烂锦缎倏忽变成了万点银光撒在汪洋碧波之上,那一簇簇燃烧的篝火也变成了一座座黝黝青山。山下飘荡着的点点渔火,在山影里却象那天上无数的小星星。一叶扁舟飘飘荡近岛屿山影,竟似在天国梦境一般。
『来者可是苏兄』山影里飘来一声长长的呼唤。
『前面可是张兄』苏秦举起风灯大幅的摆动着。
但见一盏同样摆动着的风灯,在一阵笑声中悠悠迎来,终于,两只船头上的身影在两只风灯下都清晰了。在渐渐靠拢中,两人都站在船头相互打量着对方,竟是久久没有说话,突然,两人不约而同的大笑起来。
『苏兄,前面便是好去处,痛饮一番了!』
『好!并头快船了。』点点渔火中,两只扁舟飞一般向小岛飘去。
『苏兄啊,这是田忌岛,张仪当年避祸之地!』
『好地方!一波三折话当年了。』苏秦大笑一阵。
笑声中,船已靠近了岛边石条。两人弃舟登岸,沿着石板小道拾级而上,来到山腰一间茅亭下,却见亭中石案上已经摆好了两坛酒、两方肉、两只陶碗。苏秦笑道:『看来张兄是有备而来啊。』张仪笑道:『我先入楚,揣摩苏兄也要来,自然要做地主了。』苏秦耸耸鼻子指点道:『啊,好酒,好肉,好家什,样样本色,好!』张仪大笑:『老规矩:你兰陵佳酿,我邯郸烈酒;你正肉一方,我牛肉一块;粗陶碗两只,不分上下。』说着便打开酒坛,分别咕咚咚倒满:『来,苏兄,先干一碗重逢酒!』两人举碗相撞,一声『干了!』便咕咚咚一饮而尽。
时当天中明月高悬,山下大泽一片,亭中谷风习习,湖中渔火点点,苏秦不禁慨然一叹:『云梦泽多美啊,真想永远的留在这里,象田忌那样做个渔樵生涯,有朋自远方来,便做长夜聚饮,不亦乐乎?』
『苏兄啊,田忌固然是隐居了。』张仪也是一叹:『可一波三折,最终还是被拖回去了。一旦卷将进去,脱身谈何容易?』
『来,不说也罢,再干!』苏秦举起大陶碗,竟是一气饮干了。
张仪拍案:『好!苏兄酒量见长嘛,干了!』也是一气饮干。
『张兄,失败痛苦时,你想得最多的是什么?』
『成功!煌煌成功。』
苏秦哈哈大笑:『看来啊,我们只此一点相同了。』
『苏兄啊,我也问你一句:这些年坎坷沉浮,你最深的体味是什么?』
『人,永远不会实现最初的梦想。你呢?』
『名士追求权力,得到了,却不过如此。』
『好!再干了!』苏秦饮下一碗,便盯住了张仪:『这个回合,你胜了。』
『我胜了?』张仪大笑摇头:『机遇而已,若不是楚威王、齐威王、魏惠王这三巨头骤然去世,胜负可是难说了。』
『青史只论成败,不问因由,没有机遇,谁也不会成功。』
『苏兄,你是在等待下一个机遇了?』
『是的,这个机遇一定会出现。』
张仪喟然一叹:『苏兄,我们都熟悉秦国,更是熟透山东六国,两相比较,这个机遇不会有了。你我初衷,都是要腐败旧制加速灭亡,而今却何以要助其苟延残喘?』
『张兄莫要忘记,我们还有一个初衷:使天下群雄同等竞争。』
『苏兄,』张仪急切道:『还是到秦国去吧,那是个新兴法制国家,你我携手,辅助这个新国家尽快一统天下,岂不是人生一大快事么?』
苏秦笑了:『张兄,是上天让我们错位了:当初我想到秦国,却被逼回了山东;你想到齐国,却被逼到了秦国。命运如此,各就各位了,苏秦如何能逆天行事?』
张仪默然良久:『也好,你守一个初衷,我守一个初衷,只有争一番高下了。』
『正道未必只有一条,我们都没有背叛策士的信念。』
『苏兄,我是知其可为而为之,你是明知不可而为之。你比我更苦,更难啊。』
苏秦举起了大陶碗:『不说也罢,来,干了!』两碗一撞,两人咕咚咚一饮而尽。
酒中话越说越多,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忘情唏嘘,说到了王屋山的同窗修习,说到了永远不能忘记的老师,说到了出山以来的种种坎坷,说到了成功路上的万千滋味儿,不知不觉的,天便亮了。汪洋云梦泽水雾蒸腾,天地山水都埋进了无边无际的鱼肚白色,只有那微弱的点点渔火,在茫茫水雾中闪烁着温暖的亮色,悠长的渔歌随着风随着雾,漫漫的在青山绿水间飘荡着:
碧水长天兮昭昭日月不同弦
知向谁边兮点点渔火不同眠
青山如黛兮幽幽吴钩共秦剑
孤舟一叶兮化做了淡梦寒烟
『好!点点渔火不同眠!』苏秦大笑着,张仪大笑着,两人都醉了。酒兴阑珊之际,竟是你搀着我我扶着你,一路大笑着磕磕绊绊的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