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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最后风暴 第一节 春申君星夜入临淄

大秦帝国作者:孙皓晖发布:福哥

2020-6-10 01:35

    孟尝君对苏张当真是一筹莫展,只好先放下不管,每日进宫去磨齐宣王。

    齐宣王看了张仪的【列国变法】,心中便不停的翻翻滚滚起来。目下打算变法的这几个国家,齐国以往都不大在乎。自齐威王两战将魏国的霸主地位摧毁,齐国便始终是第一流强国。这种自信深深植根于齐国君臣朝野。纵然在秦国崛起之后,齐国也没有象其他五国那样惊慌失措。事实上,秦国也始终没有公然挑衅过齐国。晚年的齐威王与继任的齐宣王,其所以不愿做合纵头羊,不是自认比楚国实力弱,而是在内心对秦国与中原的争斗宁作壁上观。

    齐国君臣的算盘是:支持中原五国磨秦国,自己却尽量保存实力不出头,待到六败俱伤之时,收拾天下局面的便只有强大的齐国了。齐国的算盘虽然长远,可是在合纵抗秦的几番较量中,齐国的如意算盘却总是结结实实被打碎。一经真正的实力对抗,各国与秦国的真实差距陡然全面暴露,竟大得令人心惊!非但是数倍于敌的联合兵力不能战胜,而且连楚国的八万新军也全军覆没。经此两战,天下变色。各国纷纷与秦国结好,连忙埋头收拾自己。这才有了楚国、燕国、赵国的变法筹划。魏国虽说不如这三国唱得响,但魏国信陵君鼓动魏王进行第二次变法的消息也不是秘密了。就连对变法已成惊弓之鸟的韩国,也有一班新锐将领在大声疾呼『还我申不害,韩国当再变!』这些动静,齐宣王不可能不知道,但却总是将信将疑,觉得无非是各国虚张声势鼓动民心的招数罢了,当真变法谈何容易?可如今看了张仪对列国变法的记载,才第一次觉得人家的变法已经是实实在在发生着的事情了,也才真正有些着急起来。这便与孟尝君从赵国归来后急迫变法的心思合了拍,孟尝君每鼓动一次,齐宣王便塌实一些。连续几日磨下来,齐宣王终于下了决心:召见苏秦,正式议定变法!

    这日出宫天色已晚,孟尝君很是兴奋,便想邀苏秦张仪聚饮一番。但转念一想,邀来也是自讨无趣,便与几个门客痛饮了几爵,议论了一阵,看看已是三更时分,便上榻安卧了。

    正在朦胧之际,突闻门外马蹄声疾!孟尝君头未离枕,便听出了自己那匹宝马的熟悉嘶鸣,正待翻身坐起,一个响亮的声音已经在庭院回荡开来:『噢呀,孟尝君府也有黑灯瞎火的时候了?』

    『春申君!』孟尝君一嗓子高喊,人便披着被子冲到了廊下。

    『噢呀呀成何体统了?』春申君大笑着拥住了孟尝君直推到厅中,一边主人般高呼:『来人,快拿棉袍了。』一边兀自唠叨:『噢呀呀,临淄这风冰凉得忒煞怪了,浑身缝隙都钻,受不得了。』孟尝君将身上的大棉被往春申君身上一包,自己却光着身子跳脚大笑:『春申君以为临淄是郢都啊?来人,棉袍木炭!』话音落点,侍女恰恰捧来一件棉袍一双棉靴便往孟尝君身上穿,孟尝君一甩手:『没听见么?给春申君!』侍女惶恐道:『这是大人的衣物,别人不能穿。』孟尝君高声道:『岂有此理?谁冷谁穿!我来。』说着拿过衣服便手忙脚乱来往春申君身上套,春申君笑得直喘气:『噢呀呀,自己光着身子,还给别个乱套了?』一边说一边将身上的棉被又胡乱捂到孟尝君身上。孟尝君推脱间不意踩着被角跌倒,连着春申君也滚到了地上,两人便在厅中滚成了一团,也笑成了一团。

    就在这片刻之间,侍女已经拿来了另一套棉袍棉靴与大筐木炭,两人便分别将衣服穿好,坐到炭火烘烘的燎炉前,却是感慨唏嘘不知从何说起。孟尝君猛然醒悟,立即吩咐上鱼羊炖兰陵酒。春申君本是星夜奔驰而来,正在饥寒之时,自然大是对路,一通吃喝,脸上顿时有了津津汗珠,人也活泛起来了:『噢呀孟尝君,你将我火急火燎的召来,哪路冒烟了?』孟尝君看着他须发散乱风尘仆仆的模样,心中大是感动:『春申君星夜兼程,田文实是心感哪。』春申君道:『噢呀哪里话了?你有召唤,我能磨蹭?说事了。』孟尝君却是一叹:『事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见一个熟人,说一番实话而已。』春申君不禁一阵好笑:『噢呀孟尝君,人说你急公好义,果然不虚了,将我黄歇千里迢迢弄来,就是让我陪你做义士了?』

    『先别泄气,包你此行不虚便了。』孟尝君诡秘的笑了笑。

    偎着烘烘燎炉,两人佐酒叙谈,竟一直到了五更鸡鸣。

    次日过午,孟尝君来到驿馆请张仪出游佳地。张仪笑道:『海风如刀,此时能有佳地?』孟尝君笑道:『张兄未免小瞧齐国了,走吧,一定是好去处。』张仪眼睛转得几转笑道:『好吧,左右无事,走走了。』进去一说,嬴华便挑选了十名骑士随行,亲自驾车,绯云车侧随行,便与孟尝君出了临淄西门。

    出城三五里,孟尝君道:『张兄,须得放马大跑两个时辰,你的车马如何?』

    张仪笑道:『试试了,看与你的驷马快车相距几何?』

    随行的秦国骑士一听与孟尝君较量脚力,立刻便兴奋起来。孟尝君的座车是有名的铁车,车轮包铁,车轴是铁柱磨成,车厢车辕全部是铁板拼成,里层却是木板毛毡舒适之极;铁车宽大沉重,用四匹特异的良马驾拉,驭手便是门客苍铁从『盗军』带出的生死兄弟。这车虽不如献给齐宣王的那辆『天马神车』,却也是大非寻常。张仪的轺车也颇有讲究,表面看与寻常轺车无异,实际上却是黑冰台寻访到墨家工匠特意设计打造的一辆轺车,一是载重后极为轻便,二是耐颠簸极为坚固;驾车的两匹马也是嬴华亲自遴选的驯化野马,速度耐力均极为出色。

    放马奔驰两个时辰,对于训练有素的骑士与战马也不是易事,何况车乘?车身是否经得起颠簸?挽马的速度耐力是否均衡?驭手技巧是否高超?乃至乘车者的坐姿、站位与身体耐力能否配合得当?都是座车能否持续奔驰的重要原因。孟尝君问『车马如何』,便是这个道理。

    见张仪答应,孟尝君高声道:『我来领道,跟上了。』说罢一跺脚,那早已从车辕上站起来的驭手轻轻一抖马缰,铁车便隆隆飞出,当真是声势惊人!十名门客骑士几乎在同时发动,却也只能堪堪跑在铁车两侧。

    嬴华见烟尘已在半箭之地,便低喝一声:『起!』轺车骑士齐齐发动,直从斜刺里插上!时当冬日,田野里除了村庄树木,便光秃秃一望无际,所有的沟洫都是干涸的。按照传统,这也是唯一可在田野里放马奔驰的季节。秦人本是半农半牧出身,嬴华自然熟知这些狩猎行军的规矩,所以一发动便从斜刺里插上,看能否与孟尝君车马并驾齐驱?

    孟尝君回望,见张仪轺车不是跟在后面,而是从斜刺里插来,顿时便兴奋起来,高声长呼:『张兄,上来了!』那驭手却是明白,一声响亮的呼哨,驷马应声长嘶,铁车竟是平地飞了起来一般!门客骑士竟只能跟在铁车激碾出的一片烟尘之中,不消片刻,便渐渐脱出了烟尘,落下了大约半箭之地。

    张仪的轺车马队却是整齐如一,始终保持着车骑并进的高速奔驰。大约在半个时辰之内,始终与孟尝君铁车保持着一箭之地的距离。将近一个时辰的时候,张仪车马便渐渐逼近到半箭之地。张仪用铁杖『当当』敲着轺车的伞盖铁柱,高声喊道:『孟尝君快跑!我来了!』随风飘来孟尝君的哈哈大笑:『张兄莫急,赶不上的!』

    突然之间,嬴华一声清叱:『张兄站起!』待张仪贴着六尺伞盖站稳这是站位车轴之上车身最为轻捷灵便之时嬴华便是一声清脆的口令:『提气跑!』话音落点,便见秦军骑士一齐躬身冲头,臀部骤然离开马鞍,人头几乎前冲到马头之上!这是人马合力全速奔驰的无声命令。但见十骑骏马立时发力,竞相大展四蹄,竟如离弦之箭般飞了起来,直冲轺车之前。嬴华也飞身从车辕站起,两缰齐抖,两匹驯化野马齐声嘶鸣奋起,片刻之间便插进了马队中央。

    渐渐的,孟尝君的驷马铁车越来越清晰了,终于并驾齐驱了。

    『好!』孟尝君一声赞叹,挥手喊道:『走马行车!』两队车马便渐渐缓了下来,变成了辚辚隆隆的走马并行。孟尝君打量着张仪的车马笑道:『张兄啊,了不得!你这两马轺车竟能追上我这驷马快车,当真是匪夷所思!』张仪笑道:『你那是战车,声势大,累赘也大。』孟尝君大笑一阵,扬鞭一指前方:『张兄且看,马上便到。』

    暮色之下,两座青山遥遥相对,一片大水粼粼如碎玉般在山前铺开,说也奇怪,凛冽的海风竟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片暖融融的气息竟夹着诸般花草的芬芳扑面而来。张仪四面打量一番,恍然笑道:『孟尝君,这不是蒙山蒙泽么?』孟尝君惊讶道:『张兄来过?』张仪摇摇头:『听老师说过:临淄西南二百里,有山水相连,冬暖如春,天然形胜。』孟尝君笑道:『老人家好学问!这正是蒙山蒙泽。走马行车,跟我来。』

    蒙泽水面平静如镜,除了水边浅滩的葱茏草木,岸边却是细沙铺满了石板,极是清爽。两队车马沿着岸边绕了过去,便到了山脚下的洼地。孟尝君笑道:『张兄,便在此地扎营如何?』张仪笑道:『干爽避风,正是露营佳地呢。』

    两人一定板,两边人手便各自忙碌起来。片刻之间,一座营地便收拾妥当:两边山跟下各有两座帐篷,中央一片空地,便是埋锅造饭与篝火聚餐的公用场地。两边人手原都是行军露营的行家里手,挖灶的挖灶,砍柴的砍柴,兼职炊兵搭架上锅,门客驭手便摆置酒肉,一阵井然有序的忙碌,月亮爬上山巅时,篝火已经熊熊燃烧,铁架上的整羊已经烤得吱吱流油香气四溢了。

    张仪望着山头一钩新月,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孟尝君,可惜了。』

    『如此佳境,可惜何来?』孟尝君却笑了。

    张仪正要说话,却闻一片急骤马蹄声直压过来!『骑士上马!』嬴华一声令下,已经拔剑在手。孟尝君笑道:『行人且慢,这里有事,田文一身承担。』转身便对一名门客骑士吩咐:『快马迎上,快查快报!』门客骑士飞身上马,倏的便消失在夜色之中。片刻之间,便闻遥遥高呼:『噢呀孟尝君,黄歇来也!』

    『春申君!』孟尝君惊喜的叫了起来:『张兄,可有个好酒友了!』

    『春申君?他来这里做甚?』张仪却大是疑惑。

    『等他来了,一问便知。快,再添一毡座!』

    话音落点,一行十余骑已经冲到面前,为首一人高冠束发黄锦斗篷,在月下笑得分外明朗:『噢呀孟尝君,莫非你也来找那个人了?』孟尝君笑道:『那个人,却是谁呀?』春申君笑着下马:『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休装糊涂了。』孟尝君大笑:『好好好,先撂在一边,你可知这位是谁?』

    春申君端详着面前这个手执细亮铁杖,身材伟岸而又稍显佝偻的人物,兀自喃喃道:『噢呀呀,定是非常人物……对了,阁下莫非张仪?搅得我楚国鸡犬不宁的秦国丞相了?』张仪冷笑道:『正是在下,春申君与屈原之手段,张某已经领教了。』春申君却是深深一躬:『先生大才,黄歇与屈原却是深为敬佩!各自谋国,尚望先生无恨屈原黄歇了。』孟尝君哈哈大笑:『春申君何其迂腐?竟说此等没力气话。』张仪原本只为春申君一句『鸡犬不宁』不悦,如今见孟尝君圆场,屈原又是自己心下敬重的忠贞之士,如何还能一味僵持,便慨然一躬道:『久闻春申君明锐旷达,果然不虚,张仪这里赔罪了。』春申君连忙上来扶住笑道:『噢呀呀不敢当了,莫得又被昭雎咬一口,黄歇里通外国了!』一句话竟说得众人哄笑起来。

    篝火前落座,饮得两碗相逢酒,孟尝君笑问:『春申君火急火燎赶到蒙山,果真要见那个人?』春申君笑道:『那是自然,先生乃我楚国名士,有了事我自当出面。』孟尝君揶揄道:『做得楚国芝麻大个官儿,便成了楚国名士?这难道不是我齐国地面么?』春申君苦笑着摇摇头:『噢呀你说得轻巧,芝麻大个官儿?你孟尝君倒是给先生地瓜大个官儿,人家要么?』孟尝君依然追着道:『总是楚国不自在,否则先生如何到我齐国地面来了?』春申君笑道:『噢呀呀,就算先生是齐国名士,我黄歇见见总可以了?』

    听得两人兀自唠叨折辩,张仪不禁笑道:『如何一个名士,害得齐楚两国都伸手?』春申君惊讶道:『噢呀孟尝君,你没说给丞相听啊?』孟尝君笑道:『刚要说你就来了,你说吧。』春申君笑道:『噢呀丞相,你可晓得庄周了?』张仪恍然笑道:『庄子么?如何不知道?你们要见庄子?』春申君道:『是了是了。庄子夫人病重,我要去送点儿冬令物事。我猜度呀,孟尝君也是此意了。』孟尝君笑道:『好事好事,我等都去给这位老兄热闹一番了。』张仪笑道:『见庄子好啊,何不早说?我也该带点儿物事的。』春申君笑道:『噢呀丞相,这个庄子啊不要多余物事,至多留下些须粮米粗布而已,带了物事也送不出去,了了心事而已。』张仪听得不禁喟然叹息一声:『粗衣粗食,可以清心啊。』

    春申君猛然想起似的叫了一声:『噢呀想起了,听说武信君便在齐国,如何没有同来了?』孟尝君尴尬的笑笑:『这却怨我,竟粗疏忘记了。』张仪冷笑道:『原是我不想见,与孟尝君何干?』春申君惊讶得眼睛瞪得老大道:『噢呀奇闻,张仪不想见苏秦?这比龙王不想入海还稀奇了!』张仪虽然诙谐,却是最烦在此事上聒噪嬉笑,不禁冷冷道:『莫非春申君喜欢朋友出卖自己?』话音落点,春申君便张着嘴愣怔了。

    孟尝君叹了一口气:『春申君莫怪张兄唐突,屈原暗杀张兄,武信君分明事先知情,见张兄时却是一字不露,要是你,不上气么?』

    一语未罢,春申君便红着脸跳了起来:『噢呀孟尝君,此事你是见了还是听了?说得如此真确,连我这在场之人,都让你包了进去?岂有此理了?武信君大大冤枉了!』一通高亢楚语噢呀哇啦,分明是大为气恼。

    孟尝君冷冷笑道:『春申君少安毋躁,田文说得不是事实么?』

    『噢呀不是!半点儿也不是了!』春申君摊着两手,脸红脖子粗的大声嚷着。

    『这却奇了。』孟尝君也站了起来:『你既在当场,你说事实,若有虚言,该当如何?』

    四大公子其所以名动天下,根基就是慷慨好义重然诺,此等板下脸说话,已经是极为罕见的了,要求对方承诺『虚言该当如何』更是绝无仅有。张仪素知四大公子人品,如何不解孟尝君此话分量?听得心中一沉,便生怕两人伤了和气。

    但见春申君咬着牙一字一顿道:『苍天在上,黄歇若有半句虚言,祸灭九族!』一言既出,全场默然,以春申君身份发如此重誓,也当真是惊心动魄!

    孟尝君长叹一声:『春申君,你说吧。』

    春申君正色道:『当日黄歇与武信君南下之时,屈原已经将新军调到了郢都郊野。既未与武信君商议,也未与黄歇商议。那日聚宴,屈原提出截杀张仪,自然是想要武信君与我一起行动。我虽然犹豫,却也心有所动。武信君却是决然反对,还痛心的说了一番实力较量的根本道理。武信君说完后,屈原便当场表示放弃暗杀,且请求武信君,将来不要在张仪面前提及此事,以免他日后与丞相不好周旋邦交。武信君便慨然允诺了。酒宴将要结束时,武信君收到书简一封,我问何事?武信君说是张仪相约,次日在云梦泽会面。我与屈原都担心有危险,武信君大不以为然,坚执不让屈原与我派人护卫。次日,截杀丞相的事一发生,武信君便愤而离开了楚国……事实如此,丞相自己斟酌便是了。』

    张仪正在仔细回味春申君的话,一时默然。孟尝君置身事外,却已经将关节听得明白,便问:『春申君,是屈原当场说了,放弃暗杀张仪么?』

    『噢呀,正是了!』

    『是屈原请求武信君,不要将一个已经放弃了的谋划告诉张仪,以免他日后难堪?』

    『是了是了!』

    『武信君见屈原放弃暗杀,便也答应了屈原请求,是么?』

    『正是了,很清楚的了!』

    孟尝君转身笑道:『张兄,此事已经清楚了,你说呢?』

    张仪默默伫立着,仰望天中一钩残月,泪水竟涌泉般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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