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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百年一乱 第五节 张仪又一次被孟子激怒了

大秦帝国作者:孙皓晖发布:福哥

2020-6-10 01:35

    六日之后,谋刺苏秦的元凶伏法,齐国为苏秦发丧,举行了最为隆重盛大的葬礼。

    山东六国与所有仅存的二十余个小诸侯,都派出了最高爵的送葬特使。张仪以秦国丞相的身份,做了参加葬礼的秦国特使。最引人注目的,是洛阳周室也派来了天子特使。周赧王感念这个洛阳布衣的不世功勋,竟派出了三千人的葬礼仪仗!依照周礼,这仪仗是公国诸侯才能享用的,周赧王的天子诏书却以『苏秦为六国丞相,亦为王室丞相,等同大国诸侯』的名义,『赐公国葬礼,以昭其德』。加上齐国的隆重仪仗,整个葬礼仪仗竟铺排开三十余里,直达苏秦陵墓!临淄人更是倾城出动,哭声盈野,天地为之变色。

    齐国星相家甘德目睹了葬礼盛况,竟是感慨万端:『苏秦上膺天命,下载人道,死之荣耀,犹过生时,千古之下,无出其右也!』

    葬礼之后,齐国刚刚平静了下来,燕国便乱了!太子姬平与将军市被起兵讨伐子之,却被子之一战大败,退到辽东去了。燕国与齐国素来唇齿相依息息相关,燕国一乱,齐国便是朝野不安,出兵燕国的事便在陡然之间尖锐了起来!也不知何种原因,偏偏齐宣王却是举棋不定,竟是迟迟没有决策,临淄官场市井间便是议论蜂起,竟是比自己国家出了事还急色。

    张仪一心只想着方士,却不去理会临淄的惶惶议论,见了孟尝君也从不提及燕齐之事。原是张仪心下雪亮:燕齐纠葛越深,秦国便越是受益;齐国出兵安定燕国,利于齐,却不利于秦;虽则如此,秦国却不能主动站在某一方,否则便不能收渔翁之利;惟其如此,毋宁作壁上观。孟尝君虽然粗豪,却也心中有数,从不就燕国大势『就教』于张仪,但有闲暇,两人便聚酒豪饮,海阔天空的唏嘘感慨一番。

    这一日,孟尝君兴冲冲来说:『张兄,孟老夫子要来临淄了!』

    『又想来做齐军教习了?』张仪淡淡的笑意中不无讥讽。

    『这次呵,孟夫子却是从燕国来的。你说,他想做什么?』

    『老夫子行呵。』张仪笑道:『身出危邦,又入其邻,还能做甚?』

    孟尝君知道,张仪对孟子历来没有好感,便转圜笑道:『张兄啊,孟夫子还是有些见识的。』

    『孟夫子有见识,何消你说?』张仪笑道:『若去了那种学霸气,再去了那股迂腐气,这老头子倒确实令人敬佩呢。』

    『去了霸气迂气,还是孟夫子么?』孟尝君哈哈大笑:『不说了,明日齐王与孟夫子殿议,请你我主陪,你只说去也不去?』

    『齐王做请,张仪如何能小气不前?自当陪你受苦了。』张仪心不在焉的笑着,并未将这件应酬之事放在心上。

    此日过午,孟子车队进入临淄。齐宣王仿效当年齐威王之法,率领群臣与稷下名士到郊亭迎接,并在临淄王宫的正殿举行了隆重的接风大宴。白发苍苍的孟子与齐宣王并席而坐,左右便是张仪与孟尝君,厅中群臣名士罗列,却是名家大师绝无仅有的礼遇。孟夫子雄辩善说,席间侃侃而谈,历历诉说了所过之邦的见闻,时时对各国君主略加评点,竟是挥洒自如,不时引起举座笑声。齐宣王最是看重敬贤之名,况又是第一次与孟子直面对答,实在是对孟子的学问气度见识敬佩有加,更对孟子的君王评点大有兴趣,便谦恭笑道:『先生常过大梁,却不知魏王近况如何?』

    『魏王嗣者,实非君王气象也。』须知魏国强盛近百年,为天下文明渊薮。孟子一句话,非但直呼魏王名讳,且公然显出轻蔑的笑意,举座皆是一惊!

    『先生此言,可有佐证?』齐宣王依然是面带微笑。

    孟子从容道:『与魏嗣对答,人无以敬之。彼问:「天下何得太平?」我答:「天下定于一,自有太平。」彼又问:「定于一者,何人也?」我答:「不好杀戮,仁者定于一。」彼又问:「不行杀戮,便无征战,谁愿拱手让位,使仁者定于一?」我答:「天下庶民皆愿之。禾田大旱,便望云霓,大雨但落,枯苗便勃勃而起,其势何人堪当?」此等之王,此等之问,何堪为王也?』

    孟子悠然说完,座中却是一片默然,竟没有了孟子所熟悉的惊讶赞叹之声,甚至也没有了孟子所熟悉的激烈反对与锐声辩驳,竟是泥牛入海般无声无息。这在讲究『论战无情』的战国,尤其在论战风炽热的百余名稷下名士在座的场合,可说是罕见之极!偏孟子浑然无觉,已经有些混沌的眼神高傲的扫视了大殿一圈,悠然一笑:『孟轲游历天下四十余年,阅人多矣!惟以仁政王道为量人之器,无得有他也。』

    齐宣王却岔开了话题笑道:『先生从燕国来,以为燕国仁政如何?』

    『乱邦无道,何谈仁政?』孟子喟然一叹:『奸佞当道,庶民倒悬,此皆苏秦之罪也。』

    一言落点,稷下士子中便有嗡嗡议论之声,并不约而同的将目光瞄向了张仪。苏秦新丧,张仪容得孟子亵渎苏秦么?看那张仪,却是神色淡漠,径自饮酒。孟尝君却一眼看到,张仪的那根细亮的铁杖在案下抖动着!

    齐宣王明知就里,又岔开笑道:『先生以为,当如何安定燕国?』

    『置贤君,行仁政,去奸佞,息刀兵,燕国自安。』

    齐宣王听孟子再没有触及难堪话题,便松了一口气道:『先生所言,天下大道。敢问先生:如何便能置贤君、行仁政、去奸佞、息刀兵?』

    孟子便微微皱起了眉头,苍老的语调竟是分外矜持:『上智但言大道。微末之技,利害之术,惟苏秦、张仪纵横者流所追逐也,孟轲不屑为之。』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目光便齐刷刷聚向了张仪!齐宣王也一时愣怔了。

    『孟夫子名不虚传,果然是大伪无双也。』张仪应声而起,一句悠闲而犀利的评点,便使殿中轰然炸开,嗡嗡议论不绝方今天下,谁敢直面指斥孟夫子『大伪无双』?若是别个名士,齐宣王也就阻止了,毕竟孟子是天下大家,如何能让他如此难堪?可这是名重天下的张仪,声威赫赫的秦国丞相,况且孟子挑衅在先,他如何能公然拦阻?

    孟子极不舒坦,沉声问道:『足下便是张仪了?』

    『微末之技,利害之术,纵横者流,张仪是也。』

    孟子本来多饮了两爵,此刻更显得面红耳赤,竟是如坐针毡。四十余年来,孟子周游列国,虽然无一国敢用,名气却是越游越大,渐渐的也就不寄厚望于任何邦国,悠悠然成了一个超脱传道的大宗师。如此一来,反倒是放开说话无所顾忌,正合了孟子的傲岸本性,也使孟子的雄辩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近年来,孟子资望更深,各国皆奉为大贤宗师,孟子便更是挥洒自如,往往对陪宴士子与官员不屑一顾,只与君王问对应答,俨然布衣王侯一般。常常是宴席结束论战散场,孟子才问万章:『今日来者都有何人?论辩者究是那家弟子?』若非万章一般弟子因了要记录孟子言谈,刻意记下了应对陪同者姓名而后告孟子,孟子便当真是目中无人一片混沌了。今日入得临淄,孟子也是对大片冠带不屑一顾,甚至连丈许之遥的主陪张仪与孟尝君,也是漫不经心,没有看进眼里。也就是说,孟子压根儿就没想到能在临淄碰上张仪。及至那个铁拐高冠者站了起来,甩出『大伪无双』四字,竟是掷地有声!孟子才蓦然闪念,此人必是张仪无疑。

    仿佛便是冥冥之中的定数,孟子被誉为『大才雄辩,天下无对』,张仪则有『天下第一利口』名号,偏这两人但见便有口舌,竟是生死纠缠的冤家一般。二十多年前,孟子在大梁讥讽纵横家是『妾妇之道』,就被刚刚出山的张仪卒不及防的痛斥了一顿。从此,孟子便对张仪苏秦厌恶之极,内心却也实在有几分说不清的忌惮。虽然,孟子还是每说大道必骂纵横策士,但却再也没有说过『妾妇之道纵横家』那句话了。今日原本是孟子说得口滑,便滑上了贬损纵横策士的老路子,却不意偏偏撞上了张仪在场,又遇苏秦新丧,孟子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虽则心中忐忑,孟子却从来没有退让致歉的习惯,振作心神,一开口便气度沉雄:『大道至真,不涉得失。末技卑微,惟言利害。以利取悦于人,以害威慑于人,此等蛊惑策士,犹辩真伪之说,岂非天下笑谈耳?』

    『孟老夫子,尔何其厚颜也?!』张仪站在当殿,手中那支细亮的铁杖竟是直指孟子:『儒家大伪,天下可证:在儒家眼里,人皆小人,唯我君子;术皆卑贱,唯我独尊;学皆邪途,唯我正宗。墨子兼爱,你孟轲骂做无父绝后。扬朱言利,你孟轲骂成禽兽之学。法家强国富民,你孟轲骂成虎狼苛政。老庄超脱,你孟轲骂成逃遁之说。兵农医工,你孟轲骂为未技细学。纵横策士,你孟轲骂作妾妇之道。你张扬刻薄,出言不逊,损遍天下诸子百家!却大言不惭,公然以王道正统自居。凭心而论,儒家自己究有何物?你孟轲究有何物?一言以蔽之,尔等不过一群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呆子,整天淹没在那个消逝的大梦里,惟知大话空洞,欺世盗名而已!国有急难,邦有乱局,儒家何曾拿出一个有用主意?尔等竟日高谈文武之道、解民倒悬,事实上却主张回复井田古制,使万千民众流离失所,无田可耕!尔等信誓旦旦,称「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事实上却维护周礼、贬斥法制,竟要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使万千平民有冤无讼、状告无门,天下空流多少鲜血?如此言行两端,心口不应,不是大伪欺世,却是堂堂正正么?儒家大伪,更有其甚:尔等深藏利害之心,却将自己说成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但观其行,却是孜孜不倦的谋官求爵,但有不得,便惶惶若丧家之犬!三日不见君王,便其心惴惴;一月不入官府,便不知所终。究其实,利害之心,天下莫过儒家!趋利避害,本是人性。尔等偏无视人之本性,不做因势利导,反着意扼杀如阉人一般!食而不语、寝而不语、坐怀不乱,生生将柳下惠那种不知生命为何物的木头,硬是捧为与圣人齐名的君子!将人变成了一具具活僵尸,一个个毫无血性的阉人!儒家弟子数千,有几人如墨家子弟一般,做生龙活虎的真人?有几人不是唯唯诺诺的弱细无用之辈?阴有所求,却做文质彬彬的谦谦君子,求之不得,便骂尽天下!更有甚者,尔等儒家公然将虚伪看作美德,公然引诱人们说假话:为圣人隐,为大人隐,为贤者隐;教人自我虐待,教人恭顺服从,教人愚昧自私,教人守株待兔;最终使民人不敢发掘丑恶,不敢面对法制,沦做无知茫然的下愚,使贵族永远欺之,使尔等上智永远愚弄之!险恶如斯,虚伪如斯,竟大言不惭的奢谈解民倒悬?敢问诸位:春秋以来五百年,可有此等荒诞离奇厚颜无耻之学?有!那便是儒家!便是孔丘孟轲!』

    张仪一阵嬉笑怒骂,大殿中竟是鸦雀无声,惟闻张仪那激越的声音在绕梁游走:『自儒家问世,尔等从不给天下生机活力,总是呼喝人们亦步亦趋,因循拘泥。天下诸侯,从春秋三百六十,到今日战国三十二,三五百年中,竟是没有一个国家敢用尔等。儒家至大,无人敢用么?非也!说到底,谁用儒家,谁家灭亡!方今大争之世,若得儒家治国理民,天下便是茹毛饮血!孟夫子啊,干百年之后,也许后辈子孙忽然不肖,忽然想万世不移,忽然想让国人泯灭雄心,儒家僵尸也许会被抬出来,孔孟二位,或可陪享社稷吃冷猪肉,成为大圣大贤。然则,那已经是干秋大梦了,绝非尔等生身时代的真相!儒家在这个大争之世,充其量,不过一群毫无用处的蛀书虫而已!呵哈哈哈哈哈哈哈……』末了,张仪竟是仰天大笑。

    大殿中静得如同幽谷,惟闻孟子粗重的喘息之声。孟子想反驳,想痛斥,却对这种算总账的骂辞无处着力,想愤然站起拂袖而去以示不屑,脚下却软得烂泥一般。眼看张仪张牙舞爪哈哈长笑,孟子竟是不能立即做振聋发聩的反击,论战如斯,便是全军覆没,煌煌儒家,赫赫孟轲,岂容得如此羞辱?大急之下,但闻『哇!』的一声,孟子一口鲜血竟喷出两丈多远!对面的张仪与孟尝君卒不及防,身上竟扑满了鲜血,连并排的齐宣王酒案上也溅满了血滴!

    『老师!』儒家弟子们呐喊一声,一齐扑向孟子。王殿顿时大乱,齐宣王铁青着脸色大喝:『孟尝君,太医!』孟尝君憋住笑意,便回身高喊:『太医!快!太医!』奇怪的是,稷下学宫的一百多个名士竟都无动于衷,默然的看着忙乱的内侍侍女,与一片哭喊的儒家弟子,竟是没有一个人上前照拂。

    孟子被抬走了。齐宣王拂袖而去了。盛大的接风宴席落得如此收场,朝臣们竟是一片愣怔。稷下学宫的名士们却围了过来,齐齐的向张仪肃然一躬,便默默散去了。

    张仪却有些木然,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血迹,铁杖笃笃点地,却是径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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