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0 01:35
紧急召回白起,是魏冄的主张。他只有一句话:『要打仗,就得白起回来!』
河外之战,将山东六国打成了一锅粥,仇恨交错,恩怨丛生,相互间顿时火暴起来。兵败次日,魏赵韩三国立即发难,派出特使飞赴临淄质问齐湣王:『齐国弃合纵大义于不顾,独吞宋国,私撤大军,导致三国二十四万兵马全军覆没,是否与公然与我三晋为敌?』汹汹之势,俨然三晋便要合纵清算齐国!齐湣王却是嘿嘿冷笑:『我取宋国之时,合纵大军已经兵败。我不问三晋冒进丧师,以致拖累我军之罪,尔等竟敢先自发难,当真是岂有此理?』那魏国特使便是死里逃生的新垣衍,听得齐湣王狡辩之辞,不禁气得浑身哆嗦,竟是声嘶力竭喊道:『孟尝君!你身为联军主宰,你说!齐军何时撤走?我军何时被灭?说呀!』孟尝君却是铁青着脸冷冷道:『事已至此,说有何益?你等便说,三晋究竟要如何了结?』新垣衍怒声吼道:『吐出宋国,四家平分!否则,三晋便是齐国死敌!』赵韩两使一齐高声道:『正是如此!不分宋国,三晋不容!』齐湣王拍案大怒:『甲士何在?将三个狂徒乱矛打出去!』殿前甲士轰然一声,拥上来倒过长矛木杆便是一通乱打,三个堂堂国使竟被打得嗷嗷大叫着抱头逃窜,齐湣王却是哈哈大笑:『回去便说:本王在战场等着三晋了!』
三晋特使刚走,楚国特使逢候丑便风风火火地赶来了。这逢候丑本是春申君副将,拼死力战,方与春申君带着两万残兵逃回了郢都。春申君本来就招世族大臣嫉恨,立即被罢职关押。怒气冲冲的楚怀王与新贵靳尚及一班世族老臣一聚头,竟是众口一词地要找齐国清算这笔窝囊账。逢候丑与靳尚多有交谊,又对齐国一腔怨愤,便自告奋勇做了特使。他进了临淄王宫,便铁青着脸递上国书,却是一句话不说。
齐湣王冷笑着将国书一撇:『本王懒得看,有话便说。』
『齐国损盟肥己,欺人太甚!』逢候丑也是硬邦邦一句。
齐湣王喉头竟发出粗重的咝咝喘息:『便是欺人太甚,楚国却待如何?』
『楚齐分宋,万事皆休!否则,大楚国立即发兵北上!』
『哗啷!』一声大响,齐湣王一脚揣翻了王案,顿时暴跳如雷地冲到逢候丑面前,那长着黑乎乎长毛的大拳头几乎便在逢候丑鼻子下挥舞:『逢候丑!回去对芈槐肥子说:本王大军六十万,专取他狗头!记住了!打出去!』
又是一阵乱矛做棍,逢候丑也是嗷嗷大叫着逃了出去。
旬日之后,便是快马急报:三晋与楚国联军四十万,要与齐国开战!
孟尝君急了,连忙找苏代商议。苏代却是一腔悲凉:『孟尝君啊,莫非你还觉察不出么?齐王已经不需要策士了,也不想斡旋邦交了。他,要一口鲸吞天下了!』说着便是一声长长地叹息,『看来,甘茂是对的。田兄啊,你我只怕都要学学甘茂了,死在此等君王手里,实在是不值得也。』孟尝君思忖片刻,却是淡淡地笑了:『人说危邦不居。苏兄要走,我自不拦。然则,田文根基在齐,却不能撒手。成败荣辱,却是计较不得了。』说罢一拱手,竟是头也不回地去了。
径直进宫,孟尝君竟是破天荒地对齐湣王沉着脸:『我王恕田文直言:齐国已成千夫所指,实在是覆巢之危!眼下是四国攻齐,来年便可能是六国攻齐。齐国纵有六十万大军,何当天下连绵大战?又能支撑几时?以田文之见:我王当立即改弦更张,化解兵戈。』
『改弦更张?』齐湣王咝咝冷笑着,『倒是有主意,本王听听了。』
『与山东五国共分宋国,王书悔过,重立齐国盟主威望。』
齐湣王眼中骤然闪过凌厉的杀气,却又骤然化为一丝微笑:『你是说,将宋国六百里共分?还要本王向五国悔过?』
『惟其如此,可救齐国!』
『你倒是说说,本王过在何处了?』
孟尝君根本不看齐湣王脸色,径直痛切答道:『其一,借合纵大军挡住秦国,而我王借机突袭灭宋,这便是有失大道。其二,秦国本已于宋国结盟,且驻军陶邑。然则白起在我王攻宋之时,却突然撤离秦军,让我王得手。此中险恶用心不言自明,秦国就是要我王独吞宋国,而与山东老盟结仇!我王果然中计,被秦国陷于背弃盟邦之不义陷阱,竟至孤立于中原,招来灭果之危。时至今日,亲者痛仇者快,我王过失,已是无可遮掩。若能分宋悔过,痛斥秦国险恶,便可彰齐国诚信,可显我王知错必改之大义高风,更可重树齐国盟主大旗!』
齐湣王极是自负,素来有于臣下较智的癖好,寻常总喜欢对臣子突兀提出极为刁钻古怪的难题来『考校』奏事臣子的学问,臣子但有不知,便立显尴尬。有一次与稷下学宫的名士们谈论【周易】卦辞,齐湣王便突兀发问:『人云:龙生九子,这九子却都是甚个名字?』一班稷下名士竟是你看我我看你,竟是张口结舌。时间一长,齐王『天赋高才』的美名竟是遍于朝野,久而久之,连齐湣王自己也信以为真了。
今日,齐湣王却是第一次被孟尝君直面责难,心中早已经不是滋味儿,却硬是要更高一筹,便压住火气冷冷一笑:『孟尝君指斥本王两错,本王却以为是两功。其一,天下战国,弱肉强食,谁不欲灭宋?齐国取之,乃是天意,正合大道!其二,联军攻秦,将帅无能,眼看战败之时,我方兴兵,却与借机偷袭何干?其三,秦军畏惧避战,不敢与本王精锐对阵,方撤离宋国自保。有甚大谋深意可言?其四,五国要来分宋,本是强词夺理妒火中烧!孟尝君不思抗御外侮,却与敌国同声相应,这般做丞相者,当真岂有此理?!』
孟尝君听完这一大篇缠夹不清的王言,心中顿时冰凉,铁青脸色道:『田文丞相不足道,邦国社稷之安危,才是头等大事。』
『邦国社稷之安危?』齐湣王脸上一抽搐,突兀便是暴怒吼叫,『让他们来!本王正要马踏六国!一统天下!』
孟尝君顿时恍然,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却也彻底冷静了下来,一拱手便道:『齐王做如此想,田文不堪大任,请辞去丞相之职。』
『嘿嘿,孟尝君果然豪侠胆气。』齐湣王顿时浮现出一丝狞厉的笑,『来人!立即下诏:革去田文丞相之职,不得预闻国政,刻日离开临淄!』
孟尝君淡淡一笑:『田文告辞,齐王好自为之了。』说罢一拱手竟是头也不回地去了。
齐湣王气得暴跳如雷,兀自对着孟尝君背影大吼:『田文!待本王灭了六国,便在庆典杀你!』此时正逢御史从与大殿相连的官署快步走来,齐湣王迎面便是一声高喝:『御史!立即宣召上将军田轸!』御史显然是想向国君禀报急务,却硬是被面目狰狞的齐湣王吓得一迭连声地答应着去了。
片刻之后,田轸大步匆匆地来了。齐湣王不待田轸行礼参见,大袖一挥便急迫开口:『立即下诏国中:再次征发二十万丁壮,一个月内成军!再加田税两成、市易税五成!明日便开始征收!』
田轸大是惊讶,且不说这诏令已经使他心惊肉跳,更令他不可思议的是,此等军政国务历来都是丞相府办理,如何今日却要他这个只管打仗的上将军来办?本想劝谏一番,但一看齐湣王的气色,田轸便只一拱手:『是!臣这便去知会丞相府。』齐湣王冷冷道:『不用了,丞相已经被本王罢黜。』田轸顿时愕然,竟钉在当场不知所措了。齐湣王便突然盯住了田轸,阴声冷笑道:『如何?莫非上将军心有旁骛?』田轸素来畏惧这个无常君主,一听他那咝咝喘息,便大觉惊悚,连忙深深一躬:『田轸不敢。』齐湣王嘴角抽搐,突兀便是声色俱厉:『误我一统霸业,九族无赦!』
『谨遵王命!』田轸竟是突然振作,一声答应,便赳赳去了。
回到上将军府,田轸便让一班司马与文吏立即出令:临淄大市自明日起增税五成!又派出一队快马斥候改做王命特使,飞赴三十余县、七十余城宣布王命:着即按照数目征发丁壮、增收田税!上将军府顿时便紧张忙碌起来,车马吏员川流不息,竟是门庭若市。田轸却将自己关在书房,任谁也不见。暮色时分,一辆四面垂帘的缁车出了上将军府的后门,一路只走僻静无人的小街,曲曲折折便向丞相府飞驰而来。
却说孟尝君踽踽回到府中,便立即吩咐掌书归总典籍交割政务,自己却驾着一叶小舟在后园湖中飘荡。及至夕阳西下,孟尝君才猛然想起一件大事,连忙弃舟上岸,恰遇冯驩对面匆匆走来,便是一声急迫吩咐:『立即到门客院,我有大事要说!』
『主君不用去了。』冯驩低声道:『门客们十有八九都走了。』
『如何如何?』孟尝君大是惊愕,『三千门客,十有八九都走了?』
『还留下二十多个,都是被仇家追杀的大盗,无处可去。』
孟尝君一时愣怔,突然哈哈大笑不止!那笑声,却是比哭声还悲凉。冯驩低声道:『主君须善自珍重,毋得悲伤。请借高车一辆,冯驩试为君一谋,复相位增封地亦未可知。』
『要走便走!何须借口?』孟尝君勃然大怒,却又骤然大笑,『上天罚我滥交,田文何须怨天尤人?』转身大喝一声,『家老!高车骏马,黄金百镒,送冯驩出门!』
『谢过主君。』冯驩深深一躬,竟是头也不回的去了。
孟尝君站在湖边发呆,一颗心竟是秋日湖水般冰凉空旷。自从承袭家族嫡系,多少年来,孟尝君府邸都是门庭若市声威赫赫,那三千门客更是令天下权臣垂涎,也更是他田文的骄傲孟尝君待士诚信,得门客三千,生死追随。不想一朝罢相,却恰恰是这信誓旦旦的三千门客走得最快,半日之间,门客院竟是空空如也。连以忠诚能事而在诸侯之间颇有声望的冯驩也走了,人心之险恶叵测,世态之炎凉无情,竟是一至于斯。
『禀报家主:上将军来见。』那个被冯驩取代而休闲多年的家老,此刻正小心翼翼的匆匆碎步走了过来。
孟尝君恍然醒了过来:『田轸么?让他到这里来。』说罢喟然一叹,便坐到湖边石亭下。
『家叔,如何一人在此?』身着布衣大袍的田轸大步走来,看着神情落寞的孟尝君,竟是茫然不知所措了。
『别管我。有事你便说了。』对这个平庸的族侄,孟尝君从来都没放在心上过。
『我看大事不好。』田轸神色紧张,便坐在对面石墩上一口气说了今日进宫的经过以及自己的虚应故事,末了道:『事已至此,我该如何应对?家叔准备如何处置?真要与列国开打,我却是如何打法?他罢黜了家叔丞相,国事谁来坐镇?噢对了,这个齐王,他如何要罢黜家叔了?』一番话语无伦次,竟是显然慌乱了。
孟尝君冷笑道:『你是上将军,自己打算如何?老是盯着我何用?』
田轸虽然一脸难堪,却是被孟尝君呵斥惯了,只局促地红着脸道:『我自寻思,只有称病辞朝了。再征发二十万新军,仓促上阵,哪有战力可言?仗打败了,还不得先杀了我?』
『还算你明白。』孟尝君长叹一声:『只是却不能太急。我离开临淄后,你须得先举荐一个深得齐王信任的将军,而后再相机行事。做得急了,只怕更有杀身之祸。记住了?』
『是!』一有主意,田轸便清楚起来,压低声音道,『家叔何不与上卿商议一番?看有无扭转乾坤的办法了?』
『上卿?』孟尝君冷笑,『只怕此刻此公已经上路了。』
『如何?上卿也走了?』田轸竟是瞠目结舌,在他的心目中,苏代与孟尝君从来都是共进退的,如何能说走便走了?
『你是王族,根基在齐。你都要走,何况一个身在他国的纵横策士?』孟尝君又是一声长叹,『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只怕齐国要一朝覆亡了!』
突然,湖边竹林里一阵长笑,便听一人高声道:『谁个如此沮丧了?』
『鲁仲连?』孟尝君又惊又喜,大步出亭高声道,『来得好!仲连不愧国士无双也!』
月色之下,但见一人斗篷飞动长剑在手从竹林中飘然走来:『孟尝君别来无恙?』孟尝君笑道:『别客套了,来!坐了说话。』说着便上前拉住鲁仲连进了石亭,『这是上将军田轸。这位是名士鲁仲连。二位认识一番了。』鲁仲连便与田轸相互一拱,算是见过,便在石墩上坐了下来。孟尝君这后园湖畔本是经常的会见宾客处,竹林边便有一个小庭院长住着几个仆人与侍女,但逢客来,只要孟尝君一声呼唤,便即出来侍侯,或茶或酒都是就近取来,极是方便。此时孟尝君便只啪啪两掌,便有两名侍女飘然走来,在石亭廊柱下摆置好了煮茶器具。
『无须客套。』鲁仲连一摆手,『两件事一说,我便要走了。』
『何须如此匆忙?』孟尝君正在烦闷彷徨之时,正要一吐心曲并听鲁仲连谋划,听得鲁仲连如此急迫,不禁便有些失望。虽则如此,孟尝君也知道鲁仲连不是虚与周旋之人,便摆摆手让侍女撤走了茶具,一拱手道:『有何见教?说吧。』
『第一宗,四国攻齐一事,行将瓦解。一时之间,孟尝君不必担心。』
『此事当真么?』田轸不禁惊讶得脱口而出,『今日午时,斥候还报来四国结兵消息呢!』
『少安毋躁!』孟尝君呵斥田轸一句,却也是显然的惊讶困惑,『如此突兀,却是何故?』
『也许啊,只能说是天意了。』鲁仲连一声叹息,便说出了一段令人瞠目结舌的故事:
联军大败于河外,赵国最是愤愤不平!武灵王赵雍力行胡服骑射富国强兵已经三年,派出的这八万新军精兵,便是第一次试手。虑及联军以齐国三十万大军为主力,更有孟尝君春申君主宰,赵武灵王便说:『龙多主旱。派一员战将便是。』主持军政的肥义也认为有理,便没有派出名将廉颇,也没有召回在阴山巡视的平原君赵胜,而派了新军将领司马尚领军。这司马尚也是赵国的一名悍将,只要主帅调遣得当,冲锋陷阵历来都是无坚不摧。与此同时,赵武灵王已经部署好了两路大军:一路攻占离石要塞,抢占秦国河西高原;一路趁机吞灭中山国!只要河内大战一得手,赵国便立即两面开打,在中原大展雄风。不成想河内大战竟是如此惨败,赵魏韩三军竟是全军覆灭,不啻给了雄心勃勃的赵国当头一棒!
此时,齐国趁机灭宋与齐军在三晋大战秦军时悄然撤出的消息传来,赵武灵王勃然大怒,立时便派出飞车特使联络魏韩楚三国,要与齐国大打一场。四国特使赴齐的同时,四国之间事实上已经议定了出兵盟约。这次是以赵国二十万大军为主,赵武灵王竟是亲自统帅!
恰恰便在此时,四国都城流言蜂起,四国商人也纷纷从临淄送回了种种义报:齐国新征大军二十万,国人赋税猛增五成,合成八十万大军,要一战荡平中原。
消息传开,韩国第一个心虚了。襄王韩仓与大臣们反复计议,都以为但与齐国开战,必是旷日持久的天下大鏊兵,支撑不住的只能是地不过九百里、人众不过六七百万的韩国,与其如此,何如早退?然则赵国锐气正盛,魏楚两大国也是气势汹汹,须得巧妙斡旋不着痕迹的置身事外,方是万全之策。密商一番,韩襄王便派出了大夫聂伯为特使出使赵国。
聂伯到了邯郸,对赵武灵王说:『韩国原本只有不到二十万兵马,河外一战,八万无存,如今仅余十万左右,除却地方要塞之守军,能开出者不足六万。相比于赵国雄师,实在是杯水车薪也。况韩国多山,素来穷弱,仓廪空虚,实在无能为力。』
赵武灵王冷笑道:『早几日如何不穷不弱?你便说,要待如何,韩国才出兵?』
『我王之意:若得出兵助战,三大国须得预付韩国三年军粮,共三百万斛。』
『啪!』的一声,赵武灵王拍案而起:『厚颜无耻!韩国与三国同仇共恨,自个雪耻,却是给谁家助战?赵国一年军粮才五十万斛,你便要一百万斛?有三百万斛军粮,韩国富得流油,再躲在山上看热闹么?韩仓无耻!将这使狗给我打出去!』
这个聂伯竟被打得遍体鳞伤,狼狈逃回新郑,一说原由,韩襄王顿时恼羞成怒:『好个赵雍!还没做霸主,便要恃强凌弱了?幸亏没跟你赵国!』立时找来几个心腹一阵密商,便派出两路密使飞赴大梁、郢都。
韩国密使对楚怀王说:『赵国已经与齐国订立了密约:齐分给赵三成宋国土地,再助赵独灭中山国,赵不与三国结盟攻齐。赵雍大肥,却要拉三国垫背,无非想成中原霸主而已。韩王不忍楚国一败再败,愿圣明楚王三思。』
韩国密使对魏襄王却是另说:『赵国名为替三晋雪耻,实则要借机攻占魏国河内三百里。赵雍之狡诈阴狠,与田地有过之而无不及,时念三晋旧恨。韩魏如何为他赵国流血?』
楚怀王与魏襄王都是素无主见,顿时大起疑心,立即派出特使飞车赵国,异口同声表示:『齐赵之间,多有流言。若得楚魏加盟,赵国须得先行与齐国一战,以示诚信!』
赵武灵王顿时怒火中烧,一副连鬓络腮大胡须几乎立了起来:『齐赵之间,有何流言?说!说不出来,赵雍剁下尔等狗头!』饶是他暴跳如雷,两国特使偏是死死沉默,一句话也不说。赵雍本是一心要与齐国决一死战,一则为五国雪耻,二则想一扫赵国多年的颓势,如今眼见信誓旦旦的盟约竟在突然之间大翻转,竟是气得脸色苍白浑身颤抖,要不是肥义一把抱住,几乎要一剑洞穿了两个特使。
特使逃跑了,盟约也眼看是瓦解了。赵国君臣倍感窝囊,都疑心是韩国作祟。赵雍便派出得力斥候到三国秘查真相。半月之间,斥候相继来报,祸首果然是韩国。这一下非但是赵雍怒不可遏,一班大臣也是义愤填膺,一口声吼叫着要惩罚韩国。赵雍二话不说,当殿便命平原君赵胜率领精兵十万,对韩国上党发动猛攻。
……
田轸高兴得连连拍掌喊好。孟尝君却听得大皱眉头:『奇也!这流言大是蹊跷,如何竟与齐国动静若何相符?又如何便同时在四国传播了?』
鲁仲连却是笑而不答。
孟尝君恍然大悟:『噢是你!鲁仲连流言用间?妙,大妙也!』
鲁仲连摇头笑道:『孟尝君既然猜中,我却不便贪功。此计,却是另有高人。』
『高人?齐国人?还是苏代?』孟尝君惊讶得眼睛都睁大了。
『田单。一介商贾,与我莫逆之交。』鲁仲连神秘地笑着。
『田单?莫非是王族末支?』田轸也兴致勃勃地插了一句。
鲁仲连淡淡一笑:『朋友之交,何须考究出身?凡姓田者,都须是王族么?』
孟尝君瞪了田轸一眼,回头笑道:『这通流言,看似简单,实则却是神出鬼没!此人智计,却是莫测高深了。』鲁仲连笑道:『田单久在中原经商,大市均有货栈店铺。河内兵败,我便料到齐国将有大劫。恰在邯郸遇到田单,我说了一番情势,他便想出了这个对策。原本只是想缓冲一番,给齐国缓出一段时日,好让老百姓逃难。不想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四国合纵竟是一朝崩溃,岂非天意也?』
『说到底,还是四国各怀异心了。』孟尝君叹息一声,『多少年来,哪次合纵不是如此?但有风吹草动,便是鸟兽散了,怨得谁来?』
鲁仲连也是一叹:『强大时谁都想做霸主,危难时谁都想别个做牺牲。争夺是铁定不变,联合是瞬息万变。真正的合纵,永远都不会有。』
『不说如此丧气话了。』孟尝君笑了,『第二宗呢?』
鲁仲连面色顿时肃然:『齐国真正的仇家醒来了。』
孟尝君目光一闪:『你是说燕国?』
『正是。』鲁仲连点点头,『乐毅在辽东练兵五年,已成精锐大军二十万。』
田轸急忙问道:『先生如何得知?我的斥候营为何没有消息?』
鲁仲连淡淡一笑,却没有接田轸话题,只对孟尝君道:『我总在疑心:齐王杀了燕国张魁,燕王反倒派使赔罪,如此忍辱,果真便是畏惧齐国么?与田单分手后,我便去了燕国,又去了辽东,终究是揭开了这个谜。燕国正在磨刀霍霍,齐国真正的危难还在后头。』
见鲁仲连说得凝重,孟尝君不禁笑道:『二十万大军何惧之有了?根本是有无明君在位?有无名将统兵?燕王原本平庸,这乐毅却是何人?值得仲连如此看重?』
『孟尝君差矣!』鲁仲连少见的断然一句,还连带着粗重的喘息了一声,『燕王姬平绝非平庸之辈,依我看,却是比越王勾践还强得几分。要说乐毅,更是天下少见的名将之才,其先祖便是当初魏国名将乐羊。更有上卿剧辛主持国政,也是名士贤才。如此君臣十余年韬光养晦不露锋芒,孟尝君竟不觉得寒气森森然么?』
孟尝君毕竟不是颟顸之辈,听得鲁仲连一番见地,竟是心中顿时沉甸甸地:『四国与齐国已经交恶,若有燕国死力合纵,齐国岂非大难临头?』
『这便是我今日来的本意。』鲁仲连点点头,『也是那位田单兄的主意。辽东之事,也是田单兄说给我的。』
『他却如何知晓?』孟尝君不禁大奇。
『简单得很。』鲁仲连笑了,『田单入辽东收购人参虎骨,进山误入秘密军营,差点儿回不来了。』
『果真如此,仲连以为该当如何?』孟尝君也顾不上细问田单了。
『齐国危难,内外俱生矣!』鲁仲连便是一声沉重叹息,『外事,我倒是与田单兄谋得一策。可这内事,孟尝君被罢相,却是如何着手也?』
『内事须得如何?你先说说。』
鲁仲连掰着指头道:『其一,立即废止增加赋税的诏令。其二,二十万新兵也最好不要征发。其三,派出特使与楚国修好。若能办到如此三项,大难可减一半。』
田轸不禁失笑道:『如此三项,便有忒大威力了?』
鲁仲连正色道:『前两项为内乱之根。若不消除,大战一起,难保不生民乱。民乱但起,齐国何在?后一项为兵家退路。若无楚国,齐国断难长期支撑。』
孟尝君默然良久,竟是摇头一叹:『难矣哉!此人疯劲儿十足,却是如何扭得回来?』突然却是眼睛一亮,拍掌便笑了,『有了!左右我是闲居了,去找一个人回来!』
鲁仲连笑道:『有办法便好。告辞!』
『留步留步!』孟尝君急道,『你去哪里?』
『秦国。』鲁仲连一笑,身影已在石亭之外,『再去楚国。』便不见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