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庫 簡介 目錄 A-AA+ 書簽 查字

             

第九章 分治亡楚 第一节 咸阳大朝会起了争端

大秦帝国作者:孙皓晖发布:福哥

2020-6-10 01:35

    秦王嬴政大睡了一日一夜,李斯一直守在王城书房。

    魏王假被俘获的捷报传来,秦国朝野一片欢腾。对山东六国,老秦人仇恨最深的是两个国家,一个赵国,一个魏国。秦对赵,是秦昭王时期开始的新仇,历经长平大战,秦赵遂势不两立。秦对魏,则是宿敌旧恨。在秦国变法成功之前,魏国曾在两代半〔魏文侯、魏武侯、魏惠王前期〕将近百年里一直是压制秦国最强大的力量,可以说,战国初期秦国的所有危机都是来自魏国。是故,从秦惠王到秦昭王前期的宣太后主政,秦国东出最主要的对手一直是魏国。赵国崛起之后,从秦国第一次攻赵〔阏与之战〕失败开始,秦赵两国结结实实地杀作了一团,秦国对魏国仇恨也就渐渐淡了。随着魏国的不断衰落继而向秦国称臣,老秦人事实上对魏国已经从往昔的仇恨转为蔑视了。虽则如此,魏国的最终结局还是教老秦人想起了许许多多往事,感慨之余自然要大大地欢庆一回。秦王政与大臣们虽不会像民众那般聚饮于酒肆,踏歌于长街,起舞于社火,却也在丞相王绾动议下,于很少启用的王城大殿举行了一次大宴。大宴之上,饮酒未过两爵,秦王嬴政便一头倒在酒案鼾声大起了。

    『长史……』

    嬴政倒头之际,对身旁的李斯招手嘟哝了一句。

    李斯会意,在赵高将秦王背走之后,立即去了东偏殿的秦王书房。这座书房很大,事实上,整个六进东偏殿百余间房屋都可以视作秦王书房。其总体格局是:内殿大约一半是秦王书房,外殿三分之一余是长史李斯的官署,李斯区域与秦王区域之间,隔着赵高统领的一班内侍侍女们照料秦王起居事务的一方小区域。寻常时日,作为执掌秦王机要事务与公文进出的李斯,没有特殊使命,终日都守在外署处置流水般进出的密集公文。依照法度,李斯除了早晚送进接出公文这两趟,并不是随时都可以进出秦王内书房的。今日秦王指着书房吩咐一句,显然不是要李斯去守候外署,而是要李斯去内书房。已经熟知秦王为政秉性的李斯明白了,书房一定有需要立即办理的公文。然则,这两日除了战报并没有急切公文,而需要立即实施的诸多事务性上书,他已经全部转到丞相府去了。灭国大战开始以来,经秦王书房亲自处置的事务,几乎全部是有关山东各战场的大方略,几乎所有的秦国内政,都由王绾的丞相府承担起来。没有山东急报急务,秦王还会有何等样公事要急切关照?

    『备忘?』

    一到书房王案前,李斯看见了旁边立柱上挂着几条特制的长大竹简,题头便是这『备忘』两个大字。李斯心头一闪,又瞄了一眼书案,果然书案上干净整齐,没有任何摊开的书简。显然,这便是秦王吩咐的事务。于是,李斯在大柱前站定,揣摩起几条长大竹简上面的字句来。长大竹简上的几行字是:

    翦军班师留守几多

    贲军中原复鸿沟

    蒙恬还国北边事

    九月大朝楚齐先后兵力几多

    李斯看得明白,四条竹简所列,都是灭魏之后待议待决的几件大事。秦王一时没有定见,故此先行列出,先教他来看,一定是要他预为筹划相关事项,也包括想要他先思谋对策。李斯绕着大柱转悠了几圈,到了自己的外署,召来几个能事书吏忙碌起来。第一件事,李斯口述,书吏录写,先拟定好秦王醒来后肯定要立即发出的几件王命文稿;第二件事,亲自手书一柬,派员送去大田令府邸,请郑国预拟修复鸿沟之实施方略;第三件事,召来蒙毅会商,先行安置九月大朝会事宜,由蒙毅与丞相府偕同会商诸般事务;第四件事,召来执掌邦交的行人署主官,吩咐立即搜集齐楚两国的相关典籍,并汇集近年来两国所有消息,旬日内归总呈送长史署。

    几件事处置完毕,已经是暮色降临。李斯草草用罢晚汤坐在了案前,要将自己对这几件大事的思路理出一个头绪来。李斯有逢事动笔的习惯,尝笑云:『一管秃笔,抵得三分天赋也。』属下吏员无不敬佩。今日要思谋几件大事的对策,李斯自然而然地提起了案头的一管蒙氏笔。案旁熏香袅袅,窗前夜风习习,一轮明月高挂,窗外的碧蓝水面波光粼粼,使这座池畔宫殿有着一种难得的宏阔清幽。每每坐在这张临水临窗的大案前提笔疾书,李斯油然生出一种难言的充满惬意的奋发之情,才思也分外流畅。可是,今夜提笔,堪堪写下『翦军班师』四个字,笔下便有了一种滞涩。王翦大军班师,这件事的要害是『留守几多』?也就是说,根据燕赵旧地的目下情势,秦军该留多大的兵力完成后续使命。这个后续使命倒是清楚,一则推行秦法稳定大局,二则妥善解决残燕残赵之逃亡力量。那么,需要多少兵力?大将留谁最合适?一遇到这种以军事为轴心的方略决断,李斯便有些混沌,远不如对邦交国政民治种种大局明澈探底。而这四件大事,宗宗都是军事为轴心,若避开军事只说其他大局,显然是言不及义。王贲军留镇中原,其使命如何?实施方略又如何?蒙恬回咸阳朝会,北边匈奴军事当如何说法?大朝会的轴心议题,肯定是齐楚最后两大国之攻伐,先灭齐还是先灭楚?兵力各需要多少?凡此等等,除了修复鸿沟,李斯确实没有能教自己满意的对策。因为,任何一个在心头闪现出的火苗都是飘摇不定的。这种飘摇不定,只有自己最清楚。

    『天赋领国奇才,大哉秦王也!』

    李斯搁笔,凝望着粼粼水面的月光,不禁由衷一叹。寻常公议看来,泰国之所以虎虎生气对天下势如破竹,全然是秦国有一班罕见的军政谋划大才。这班军政大才,当然也包括李斯在内,甚至,职任长史执掌中枢的李斯被看做『用事』的轴心人物。然则,这班军政大才如王翦、王绾、蒙恬、尉缭、李斯、顿弱、姚贾等等,心下却都很是清楚,没有秦王嬴政的天才统御,几乎所有的长策大略都难以化作惊雷闪电。当然,天下公议已经不再对秦王嬴政的用人之能质疑了,秦国天空的雄才星群与秦国行将完成的伟业,已经毋庸置疑地使攻讦秦王之辞变成了蓬间雀的尖酸叽喳。但是,天下对秦王的正面评判,依旧大体停留在对寻常明君的评判点上:用人得当,善纳谋臣之策,如此而已。对于寻常君王,这已经是极为难得的评价了。然对于秦王,李斯却以为远远不够。秦王的全局洞察之能,秦王的方略决断之能,秦王对充满诡谲气息的军争变局的那种独有的直觉与敏感,是寻常公议所无法知道,也无法评判的。而这种几乎只能用天赋之才去解释的直觉、敏感与种种判断力,恰恰是李斯与枢要股肱们最为叹服的。事实上,秦王不可能没有错失。然则,李斯坚信,若是换了另外任何一个人掌控全局,即或这个人是万古圣王复生,其错失也必然远远多于秦王嬴政。远则不论,单就选定王贲为中原统帅以及确定五万兵力灭魏这一点而言,秦王是基于一种清晰的直觉与敏锐的辨识所决断的,而包括王绾李斯尉缭姚贾在内的所有参与谋划者,却都是心怀忐忑地被秦王说服的。而今的事实已经证明,秦王的选将与攻占方略,无疑是最有效的。再譬如目下四件大事,在李斯看来,件件大事都关涉复杂,都有着至少两三种选择,可每种选择又都觉得不坚实。若是秦王,会是这样么?

    依着久远的王道传统,人们更喜欢将圣王明君看成那种『垂拱而治』的人物,更喜欢将『大德之行』看作有为君王的标尺。某种意义上,人们不要求君王有才,而只要求君王柔弱有德。只有战国大争之世,天下方对强势君王有了激切地渴求,方对君王有了直接的才能期盼。虽则如此,人们对君王才力的评判,也依然带有久远的烙印。这个烙印,便是宁肯相信君王集众谋以成事,也不愿相信君王本身具有名士大师的过人才能……

    随着一声嘹亮的鸡鸣,漫无边际的飘摇思绪扯断了。

    李斯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对着清新的淡淡水雾做了几次深深的吐纳,又回到了书案前。方才一番思绪神游,茫然之心大减,李斯一时分外坦然,提笔写下了几行大字:『臣不谙军争变局,唯预作事务铺排。诸般军事,皆待君上朝会决之。』写罢,嘱咐值夜吏员有事随时唤醒自己,这才走进了寝室。几个时辰,李斯睡得分外踏实。

    暮色时分,嬴政进了东偏殿书房。

    李斯正与蒙毅在外署商议大朝会筹划的诸般细务。两人尚未过来见礼,嬴政一挥手笑道:『走,里边晚汤说话。』见秦王精神气色显然好了许多,李斯蒙毅相对一笑。跟着秦王进了内书房,堪堪落座,赵高带着两个侍女安置好了晚汤:每案一罐灵芝汤,一片厚足一柞的白面锅盔,一方酱肉。蒙毅笑道:『君上晚汤三式,分明战饭也。』嬴政筷子敲打着陶罐大笑道:『战饭能有灵芝汤?来,咥!』李斯掀开罐盖一打量,笑道:『南山老灵芝,好!君上安睡太少,灵芝安神养心,该做常食常饮。』嬴政兴致勃勃道:『这是小高子从太医署学来的,说甚,食医,对,以食为医。这几日加了这灵芝汤,一上榻便呼噜山响,一觉三五个时辰。解乏是解乏,只怕误事,不敢多用也。』李斯蒙毅大笑,连说该多用该多睡,此事赵高办得好。一时晚汤罢了,李斯便将昨日自己对『备忘』竹简的事务落实情形禀报了一遍。说话间秦王已经看了旁边书案上李斯的留书,笑道:『长史过谦了。这等大事谁能一口说得个准定?究竟还得众谋。』说罢,吩咐蒙毅立即去接尉缭前来会商。不消顿饭时光,蒙毅已经接了尉缭到来。君臣四人一直商议到四更,几件大事才确定下来:

    其一,王翦主力大军班师,留三万铁骑镇守蓟城,燕赵残部待后一体解决;

    其二,王贲蒙武军暂留中原镇抚,安定魏韩旧地,辅助疏浚修复鸿沟;

    其三,郑国赴中原,统领河沟修复并中原水利事;

    其四,蒙恬还国朝会,九原大军原地驻守,御边不能松懈;

    其五,齐楚两国事宜,朝会一体议决。

    议定一件,李斯立即起草一件王书。在给王翦的王书中,嬴政特意叮嘱李斯加了一句:『留军三万是否合宜,上将军权衡增减。』尉缭一笑道:『如此,上将军虽未共商,等同共商矣!』君臣笑声中,曙色渐渐现出,及至朝阳初升,一道道快马王书已经飞出了王城。

    诸事妥当,李斯却有一番心思萦绕,又拉着蒙毅去了外署说话。

    这次朝会,堪称秦国有史以来最盛大的庆典性大朝。除了连下四国的巨大战功,这一年恰逢秦王三十五岁。秦法有定,历来禁止对国君祝寿。秦惠王秦昭王之世,曾多次惩罚过朝野官民的违法祝寿。故此,秦国从来不以国王寿诞做文章。然则,这并不意味着声望日隆的秦王的生日被秦人忘记了。筹划朝会大典时,赵高曾悄悄提醒李斯道:『今岁大朝好哩,正逢君上三十五寿,难得也!』李斯没有接赵高话茬,板着脸道:『各司其职,做好自己事。』究其实,李斯如何能忘了如此重大的关节,而且,他还清楚地知道,今岁同时是秦王即位第二十二年、秦王亲政第十三年。若论传统礼仪规矩,三个年份以寿期最重,因为寿诞逢五为大,三十五岁是中年大寿。虽说秦王生日是正月正日,九月庆贺已不是正期,然总比中年大寿毫无觉察地过去要好。秦王如此重大之人生关节,若不有所庆贺,李斯总觉得隐隐若有所失。秦王半生坎坷,天伦亲情几乎没有享受过。秦王血亲曾祖母夏太后过世已经十五年,正位曾祖母华阳太后过世已经六年,秦王的生母太后赵姬,过世也已经三年了。这些能够念叨并动议为秦王过过生日的王族长辈亲人,秦王一个也没有了。目下,秦王虽然已经有了几个王子几个公主,可长子扶苏只有十三岁,远远不足以绸缪此等事。身为离秦王最近的中枢长史,李斯再不弥补,几乎便是无法弥补了。

    李斯没有着意,在外署只对副手蒙毅淡淡提了一句道:『君上辛劳,从未过过生日,也不知今岁几多寿诞了?』蒙毅如梦方醒,一个猛子跳起来道:『啊呀!如何连这茬也忘了?君上与家兄同岁,三十五也!』李斯笑道:『五为正寿,朝会之际,给咸阳宫正殿前立一方刻石如何?』蒙毅皱着眉头道:『刻石祝寿?那,岂不违法?』李斯道:『那得看写甚,总不致刻石都是祝寿了。』蒙毅恍然道:『也是也是。大人好字,你只写出来,其余有我。』李斯欣然点头,当即就着书案写好了几行大字。

    朝会各方事宜部署妥当,只差这点睛之笔了。

    八月底,咸阳王城正殿平台的东西两侧,立起了两方丈余高的蓝田玉刻石。东侧大石的镌刻大字是:『济济多士,恒恒大法。』西侧大石的镌刻大字是:『天寿佑秦,万有千岁。』从三十六级白玉阶之下的王城车马场望去,两方朱红大字的刻石巍然耸立在中央大鼎两侧,恍如天街龙纹,气势分外宏大。一日,嬴政看见刻石,凝视良久,问道:『此文可有出处?』旁边蒙毅一拱手道:『禀报君上,此为【诗·周颂】摘句,长史略有改动。「眉寿」,长史改做了「天寿」。无非颂我大秦功业,并无他意。』嬴政默然片刻,终于一笑道:『无怪似曾相识。诗书之学,长史足为我师焉!』蒙毅暗自长吁了一声,一挺身奋然道:『秦取天下不用诗书,君上无须通晓!』嬴政笑道:『取天下不用诗书,治天下未必不用诗书了。』蒙毅道:『秦法治天下,不用诗书王道!』嬴政笑道:『你是法治天下,可天下读诗书者大有人在,不知诗书,焉知人心?』蒙毅倒是一时无话了。后来,得蒙毅转述这段对答,李斯不禁大是感喟道:『君上但有此心,天下大安矣!』蒙毅问其故,李斯笑道:『君上能容诗书之士,天下异端有何不能容之?百川既容,大海自成,天下大安哉!』

    却说有了此番点睛之笔,秦国朝野遂荡漾出一种特有的豪迈喜庆。一时间,『天寿佑秦,万有千岁』成为庙堂与市井坊间争相传诵的相逢赞语,更被酒肆商铺制成横竖各式的大字望旗悬挂于长街,大咸阳陡然平添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热乎乎的祥和之气。

    九月初,咸阳大朝会如期举行了。

    大臣将军们感奋不已的是,大朝会以前所未有的贺宴开场、兼领司仪大臣的李斯长声念诵出的词句是:『大秦连下四国,一统大业将成,会首四爵,以为贺功』秦王很是兴奋,李斯话音落点霍然起身,举起了王案上的大爵高声道:『好!此功当贺!今日此酒,四国酒!两年之后,六国酒!来,我等君臣连干四爵!』见秦王举爵,与会大臣将军们从座案前刷的一声整肃起立,宏阔的大殿哄然荡出一声雷鸣:『四国酒!秦王万岁!』嬴政一阵爽朗大笑道:『好!本王今日万岁一回!来,第一爵!』说罢举爵汩汩大饮,瞬间空爵置案,又举起了第二只大爵。站在殿角高台照应各方的蒙毅遥观王案酒爵,陡然一个愣怔,立即低声吩咐一个站班内侍去唤赵高。

    今日会首四酒,原本是李斯蒙毅与丞相王绾商定的贺寿酒。虽说灭国四大功确实该贺,然毕竟不能沾了为秦王贺寿的违法嫌疑;为不着痕迹,便以庆贺连下四国大功为名,又不置任何菜肴,以示并非宴会,可谓点到为止而已。李斯蒙毅虑及秦王长期缺乏睡眠,且酒量不是很大,事前曾征询赵高,赵高说可给王案上浓热黄米酒,既不醉人又长精神。李斯蒙毅欣然赞同。可方才秦王举爵,酒爵分明没有热气蒸腾,蒙毅心下一惊:毕竟今日大朝,会商重大事宜,秦王若醉如何了得!连饮四大爵老秦酒,蒙毅自忖也是要七八成酒意的。

    『赵高!君上饮得甚酒?』

    『黄米酒呵。』赵高碎步跑来,一边回答一边眼角余光瞄着王台。

    『如何没有热气?你敢作伪!』蒙毅面色肃杀。

    『好长史丞哩!』赵高一脸惶恐,『热酒若热到热气腾出,君上能要么?』

    『明白说话!』

    『一冒热气,举殿皆知君上另酒,君上也知自己另酒。如此,君上定然不饮。两下不明,才能相安无事。小人如此想,敢请长史丞教我。』

    『知道了,去吧。』蒙毅淡淡一挥手,赵高匆匆去了。

    在蒙毅与赵高说话间,秦王嬴政与大臣将军们已经热辣辣地连干了四爵,人人面色泛红。李斯一句长宣:『贺功酒罢,大朝伊始』大臣们一齐落座,殿中便肃静了下来,李斯也坐回了自己的座案。

    『诸位,今岁大朝,不同寻常。』秦王叩着王案开宗明义道,『五年来,我大秦雄师连下韩、赵、燕、魏四国,俘获三王。虽然,燕王喜在逃,残赵余部另立代国,然其苟延残喘之势已经不堪一击。故此,燕赵余波战事,可相机一体解决。目下之要,在于全力应对最后两个大国,齐国楚国。此意,长史已经书令预告,诸位今日放开说话。一日说不完,两日三日说。无论如何,要议决一个方略。如何议法,长史说话。』

    李斯站了起来,拱手一个环视礼道:『诸位大人,奉君上之命,斯与丞相、上将军、上卿、国尉等预为会商,以为齐楚事宜有两个大方略需得议决:其一,对楚对齐,孰先孰后?其二,对楚对齐,各需几多兵力?唯两大方略议定,各方官署方得全力谋划协力之策。今日大朝,先议用兵次序。』说罢,李斯向殿角站立的蒙毅一招手,见蒙毅遥遥一拱手,便再次环视一拱手道,『录写书吏与史官均已就位,诸位可以说了。』

    唯其事关重大,殿中一时默然,大臣将军们似乎都没有先发之意。

    『老夫之见,还是先听上将军说法。』白发尉缭点着竹杖说话了。

    『老国尉啊,我还没缓过心劲,宜先听听列位高见。』

    风尘仆仆的王翦笑了笑,显得疲惫而苍老,面色黝黑消瘦,须发花白虬结,连声音都有些沙哑了。既往满堂朝臣相聚,王翦风貌恰恰在于承前启后的中年栋梁,其厚重劲健的勃勃雄风有目共睹。孰料短短四年征战,今日班师归来,王翦再与一大片新锐大臣将军同席,风貌已经浑然融入一班老臣之列了。秦王嬴政看得心头怦然一动,一个眼神,赵高向上将军座案捧过去了一鼎热气蒸腾的黄米酒。座中王翦立即提身抬胸,向王台长跪拱手。嬴政连连摇手,低声呵呵一笑道:『不须不须,上将军多礼也。』王翦却一拱手正色高声道:『老臣胃寒腿寒,得此热米酒正中下怀,岂能不谢过王恩!』话音落点,殿中不期然腾起一片笑声。大将群中的王贲,很有几分难堪。盖秦国庙堂风习本色厚重,说粗朴也不为过,君主与臣下同酒同食实属寻常,朝会间送过老臣一鼎热酒暖身更是平常。纵是年青大将受得此酒,只怕也不会在大臣议事的当口如此搅扰正题谢恩。王翦功盖秦国,且素有『秦王师』名望,却做如此受宠若惊状,在秦国君臣眼里,自然是几分意外的滑稽。

    『末将有话!』一员大将霍然站起。

    『好!李信但说。』嬴政目光炯炯,拍案高声一句。

    『齐楚两国,皆为大国。』李信做过谋划军机的司马,是秦军将领中少数几个好读兵书且勇猛善战者之一,论思绪口齿之清晰,堪称军中第一,王贲等其余大将远不能及。这时,李信已经大步走到王台下的高大板图前,指点着地图侃侃道,『然两大国相比,又有不同:楚国地广人众,齐国地狭人寡;论士气民心,楚人多战而精悍顽勇,齐人多年浮华偏安,人多怯战。伐楚伐齐,孰先孰后,不言自明!』

    『你明说,究竟孰先孰后?』将军赵佗不耐绕弯子,黑着脸高声一句。

    『凡事先易后难,李信敢请先下齐国!』

    李信走回了自己的座案,殿中却一时没有人开口。秦王嬴政目光巡睃,见王贲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叩案笑道:『少将军思谋专注,意下如何啊?』王贲见秦王点名,霍然起身道:『末将之见,李信将军对齐楚两国情势评判大体近于事实。论战事,确实是楚国难,齐国易。然,若说先易后难,末将以为不然。』

    『少将军差矣!先易后难,灭国一直如此!』大将冯劫喊了一句。

    『不。』王贲寡言,但论及军事却从不谦让,见有人反诘,大步走到板图前指点道,『灭国开首自韩国始,是先易后难。然,不能将开首试探视作一成不变。燕赵魏三国,孰难孰易?赵难,燕次难,魏国最易。可我军如何?偏偏先攻最难的赵国!其后,燕国一战而下,魏国水到城破。若先攻燕、魏,则今日大势未必如此。』

    『你倒是明说!先攻哪国?』赵佗又喊了一句。

    『先攻难,易者不为患,甚或可能不战而降。』

    『那就是先攻楚!说明白不好么?』赵佗又嚷嚷了一句。

    殿中荡出一片笑声,随即一片哄哄嗡嗡的议论。秦王嬴政笑道:『好啊,李信一说,王贲又一说,两位上将军宁无一言乎?』蒙恬居下与王翦邻座,见王翦似乎没有说话意思,遂一拱手高声道:『愿先闻老将军高见。』王翦揉了揉眼道:『老夫一罐热米酒下肚,心下些许迷糊,你先说也。』蒙恬笑道:『老将军不愿先说,自是赞同少将军了。』遂一拱手道,『君上,诸位,蒙恬之见与王贲将军大同小异。大同者,目下唯余两国,先攻坚灭楚,战胜之后,齐国确实可能不战而下。小异者,灭楚之战,仍需提防齐国暗中援助楚国。此间根源,在于当年齐国抵御燕军六年苦战,楚国始终是田单军的暗中后援,否则不可能有田单复国。此乃救亡大恩,齐国君臣数十年念念不忘。为此,楚国临难,齐国不可能无动于衷。故此,理当给予防范,若持「易者不为患」之心,则可能疏忽齐国。』

    『上将军所言,恰当先行攻齐!』

    话音落点,李信奋然起身又道:『先攻楚,齐国有暗中援手之可能。先攻齐,则楚国必不会再度援齐。其中缘由:田单复国数十年来,齐国多次拒绝楚国合纵抗秦之请,楚国春申君主政,几欲与齐国断绝邦交。归总言之,楚人怨齐久矣!齐国遇攻,楚国必不来援!一举下齐之后,我军没有了东方之患,全力南下江淮,水陆并进,楚国可一鼓而下!』

    『言之有理!我等赞同!』大将辛胜、冯劫等纷纷高声。

    『末将赞同王贲将军!』赵佗、章邯等也纷纷高声。

    秦王嬴政心绪舒畅,饶有兴致地左右看看道:『将军们两说,国尉、长史以为如何?』秦王一点,大将们立即明白了:秦国谋划大计者,目下只有尉缭、李斯没有说话,而这两位重臣多在庙堂又多与秦王沟通会商,故此其对策也常常是秦王的决断。如今见秦王点名教这两位大臣说话,殿中纷嚷的将军们立即安静了下来。

    『老臣以为,用兵先后,易断也。』尉缭点了点竹杖,苍老的声音有一种哲人的韵味,『先难后易,抑或先易后难,皆因时势不同而定也。以天下大势论,楚齐两大,皆国力悠长,不可小视。所不同者,近数十年来齐国与列国交往大减,几无战事,军力显然孱弱了许多。而在赵国衰落之后,楚国多次鼓荡合纵,差强取代了赵国领袖山东之位置。期间,楚国又曾几次对岭南吴越叛乱用兵,对秦也几次攻取多有小胜。故此,楚国军力显然强于齐国。若能聚全力一战而下楚国,天下可安也!其时齐国偏安东海,不足虑也。所谓易断者,先伐楚,一战安天下;先伐齐,两战安天下。此中利弊,不难权衡也。』

    大殿中一片肃静,李信等大将没有再度坚持己见而盘诘反驳,其余大臣将军们则将目光聚集在了李斯身上。这种状态,相当于大臣将军们事实上认可了尉缭对难易之说的评判,只等李斯是否歧见,而后便是秦王的最后决断了。

    『攻楚为先,臣亦赞同。』李斯兼掌朝会议程,一直站在王台左下一方比王台稍低比群臣座案区稍高的司仪台上,空阔孤立,整个大殿都看得很清楚,略带楚语的话音也分外清晰,『楚齐先后,不仅是难易之辨,而且是治情之辨。秦统天下,志在使中国划一而治。而中国之广袤难治,泰半在南疆之地。南疆不治,中国不治。夫南疆者,淮水之南一,江水之南二,五岭之南三,海天之南四。层层南进,万里之遥也。更兼山川险峻,阻隔重重,进军既难,划一而治犹难。故此,先下楚地之好处,非但在先攻坚而弱者自破,更在为有效治民争得先机。如此,最后灭齐之日,楚国大局已经安定,天下划一则大有可为也!李斯不谙军事方略,唯以政治补充。此,李斯赞同先下楚国之意也。』

    大殿更安静了,这是一种蕴含着意外与惊讶的默然。谁都知道,李斯是楚国上蔡人,对楚国所知之深自然远过秦国群臣。然,李斯之论却不就楚论楚,而是提出了一个秦国大臣将军们从来没有想过,至少没有自觉想过的大论题:楚国治情对一统天下具有独特的意义,而这种独特意义,要靠军争大略去实现。对于尚武善战而思虑战事多从战场本身出发的秦国文武,这无疑是一个被长期忽视的视角。举殿若有所思之时,大臣们都看到,秦王嬴政已经在轻轻点头了。

    『长史之言,未免夸大治楚之难!』一片静默之中,又是李信站起来高声道,『楚国固然广袤,然其风华富庶之地始终在江淮之间。数十年间,楚国都城由郢寿北迁陈城,又由陈城南迁郢寿。楚国之民众、财富、军力,俱只在江北淮南之间。所谓江南,所谓岭南,尽皆荒僻不毛之地;南楚百越部族零散山居,各守城邑,全无聚集大军之力。我军但下江淮之间,号令所指,莫不为治!何有「划一而治犹难」一说?』

    『号令所指,莫不为治。说得好!』老蒙武奋然拍案。

    大臣将军们却再没有一个人呼应了。毕竟,李斯没有直接涉及军兵方略,至于楚国治情究竟如何,则不好贸然评判。李信激昂反驳,可能是对楚国知之甚多,而其他人则未必如此了。更有诸多大臣将军认同李斯所言,对老将军蒙武的赞叹自然不会做任何附和。一时肃静,丞相王绾离座道:『老臣以为,齐楚先后之争,业已说得清楚。相关治情评判,宜下楚之后从容计较,此时不宜虚空论争。敢请君上,当断则断。』

    『丞相言之有理。』

    秦王嬴政一拍王案,目光巡视大殿道,『齐楚先后,不必再论。先齐固然容易,先楚更利大局。本王决断:先下楚国。明日朝会,议决对楚进兵方略。』

    晚汤后,秦王嬴政吩咐蒙毅召李信入宫,随即与李斯出了书房。

    澄澈秋月之下,轻舟漂荡在水面之上。看着意气风发的李信,秦王嬴政再次褒奖了李信追击燕国残部并除却太子丹的军功,末了,嬴政申明召见之意:就对楚战事,想在朝会议决之前先听听李信的进兵方略。旁边李斯一时颇感疑惑,如此大事,不先行征询王翦蒙恬两位上将军,如何先召李信会议?秦王纵然激赏李信,此举似乎也有失妥当。然则,一想到秦王去岁对王贲的独到选择,李斯终于定下了心思,只在书案埋头录写了。

    获此殊荣,李信大为感奋,不假思索慷慨直陈道:『灭楚方略,尽在八字:遮绝江淮,攻取淮北。如此楚国可一战而下!』其快捷自信,显然是久有思索成算在胸。秦王道:『如此方略需兵力几何?』李信道:『二十万!』秦王道:『如何进兵?』李信指点着摊开在大案上的地图道:『下楚之要,在江北淮北两地。末将所言二十万,是决战主力大军。全局方略尚需两支偏师:其一,陆路偏师插入淮南,遮绝楚国王室渡江逃亡岭南之路!其二,水军偏师从巴蜀东下,占据彝陵要塞,遮绝楚国王室逃往荆楚故地之路。与此同时,我主力大军直下淮水楚都,决战楚军必当势如破竹!如此进兵,主力大军二十万足矣。』

    『好!将军雄风也!』

    秦王嬴政的炯炯目光一直随着李信的指点在地图上移动,听李信说罢,不禁拍案赞叹一句。见李斯蒙毅没有说话,嬴政笑问道:『两位以为如何啊?』蒙毅素有壮勇之心,当即一拱手道:『臣以为,遮绝江淮,攻取淮北,堪称上乘方略!用兵二十万决战,已经牛刀杀鸡!』李斯似有沉吟,思忖道:『臣不擅军事,只觉如此方略,似将楚国做江淮之楚,不是全楚……臣意,尚须征询两上将军为当。』李信微微一笑,口吻颇带嘲讽地指点着地图道:『自来用兵计国力之厚薄,军力之强弱,几曾计土地之广狭?若以全国疆域论之,匈奴占地无垠,便当以数百万兵力对其作战了。』李斯淡淡道:『也是。说到底,斯不擅军事,心下无数。』

    『好。将军且回,明日朝会再议。』

    秦王见李斯终有疑虑,皱着眉头默然一阵,吩咐李信先回去了。嬴政深知,李斯虽非兵家大才,然绝非对兵家方略没有评判力,其心惴惴,必有说不清楚或自觉不当说的道理。军争大略,毕竟不能轻率。轻舟漂荡良久,秦王终于下令靠岸了。

    『走,老将军府。』

    三更时分,君臣三人匆匆赶到了只亮着门厅两只风灯的上将军府邸。及至门吏惶恐万分地打开大门,家老匆匆迎出,庭院中尚是黑乎乎一片。此次班师归来,秦王嬴政还是第一次登临王翦府邸,偏又是如此匆忙,心下不禁生出几分愧疚,连说不知老将军已经安睡,还是明日再来。几句话之间,整个府邸灯火大亮,王翦也已经冠带整肃地大步迎出。嬴政正欲趋前抚慰,王翦已经深深一躬高声参见了秦王。嬴政深觉歉然,又觉此时离开更是不妥,遂对王翦深深一躬道:『嬴政夜来走动惯了,却忘了老将军鞍马劳顿,委实无礼也。』王翦惶恐地扶住了秦王道:『君上夙夜辛劳,老臣却倒头安卧,罪责在臣,安敢当君上自责也!』一番寒暄,君臣进了正厅落座。

    『少将军不在府中?』不见王贲,李斯有些迷惑。

    『小子!』王翦黑着脸,『另居了,恨不能不是老夫生养也。』

    『少将军不沾父荫,非不孝也,老将军怨气好没来由!』

    李斯与王翦文武相知,直率一句,君臣们不禁大笑起来,气氛顿见轻松。一时茶来,饮得片刻,秦王直接说了来意,征询王翦对楚国用兵方略。王翦说得很实在:『用兵之道,贵在因时因地。老臣久在燕赵,对楚用兵尚无认真思虑。就实而论,老臣唯明一点:楚非寻常大国,非做举国决战之心,不能轻言灭之。』嬴政颇感意外,思忖道:『楚国长久疲弱,老将军何有举国决战之说?』王翦道:『楚虽疲弱,然年年有战,族族有兵。楚乃分治之国,非但世族封地有财有兵,即或百越部族,也是城邑林立互不统辖,几类殷商诸侯。如此,楚王纵成战俘,楚国亦未必告灭。此等大国,聚兵外战确实难而又难,然抵御灭国之灾,潜力却是极大。』

    『噢?』李斯似乎有些惊讶。

    『老将军之见,灭楚需兵力几何?』嬴政问到了根底。

    『举国之兵,六十万。』

    良久,君臣没有一个人说话。王翦说法与李信谋划差别太大,秦王与李斯实在不好贸然可否。默然一阵,还是李斯笑道:『老将军尚无灭楚方略,一口咬定六十万,未免唐突也。』王翦却一脸正色道:『对楚之战,非对赵之战。秦赵经年厮杀,地熟人熟,自可预定方略。秦楚之间诸般差异极大,且从未有过大战,不预为踏勘而能有战法方略,老夫未尝闻也!六十万者,大局决断也。无大局之断,何得战场方略焉!』秦王点头道:『老将军说得也是,我等各自想想,来日朝会再议。』说罢离座,对王翦叮嘱了一番饮食起居上心的抚慰之言,便告辞去了。

    回车途中,秦王一直没有说话。车到王城南门,嬴政恍然醒悟,连催李斯回府歇息。李斯说要去王城值夜。嬴政却说夜半无大事,有蒙毅行了,坚执教李斯回府去了。李斯一走,嬴政又催蒙毅走。蒙毅说甚不走,嬴政一挥手径直进了王书房。蒙毅在外署守候一夜,眼睁睁看着秦王的身影隔着空阔的天井在窗棂白布上晃悠了一夜。期间,赵高悄悄摸到外署想问个究竟,瞄见是蒙毅值夜,又连忙悄无声息缩了回去。天亮时分,赵高从王书房出来,交给蒙毅一支秦王手书的竹简,上面只有六个字朝会中止一日。

    这日午后,王贲奉命进了王城,被赵高直接领到了凤台。

    凤台,咸阳老秦人呼为凤凰台,是目下咸阳王城中最高的一座台阁。究其源,本是秦穆公建在旧都雍城的一座台阁之名。穆公时,秦国有著名乐师萧史,一管长箫常召来美丽的白鹄与孔雀盘旋起舞。穆公有女,名弄玉,酷爱琴箫,也深深歆慕着萧史。穆公钟爱这个小女儿,遂筑了一座台阁,使弄玉萧史同居其上,终日琴箫唱和,引得孔雀白鹄盘旋不去,成为老秦地一道令人心醉的美景。数十年后,萧史弄玉不知所终,老秦人都说,这双玉人一起乘着凤凰随风成仙去了。秦人以孔雀为凤凰,又感念大争之世沉醉琴箫的难得情怀,遂将此台呼为凤凰台。国府因俗,亦将此台定名为凤台。其后宣太后主政,感念凤凰台那段动人的故事,便依照原式加高,在咸阳王城也建造了一座凤凰台。这凤凰台建造在王城最幽静的一片胡杨林的一座小山上,台高十丈,高耸于殿阁楼宇之上,登临台顶,大咸阳内外尽收眼底,遂成为天下有口皆碑的一处胜境。百数千年后,凤凰台尚是秦地风物胜迹之一,非但在诸如【水经注·渭水注】一般的治学著作中有美丽传说的记载,且衍化出【凤凰台上忆吹箫】的著名词牌,留下了后人不知多少感慨万端的凭吊。这是后话。

    『王贲将军,风台眼界如何?』

    『高远清心,末将没有想到!』

    『末将末将,少将军已经是少上造爵位,大臣了。』

    秦王一句笑语,王贲倒是局促了。论目下军中爵位,父亲王翦的大良造爵位之下便是他的少上造爵了。蒙恬任职与父亲同,然因没有灭国战功,故此只是右更爵位,比他还低了一级。王贲高爵,原因在平定韩乱与灭魏之战两大功。在秦国,爵位不仅仅是朝班座次序列,更重要的,在于爵位是不含任何水分的最直接的军功标志。因为,无功不受爵是秦法最不能松动的根基。在秦国,有才而无功,可以领职,但不可以受爵。所以,秦人更看重爵位,对职司高低倒是不那么在乎。而今,王贲以灭国大功一跃升爵三级,在同等年青的大将中成为首屈一指,荣则荣矣,个中滋味却多少有些杂陈。全部原因,是父子两人同居灭国之功,而别的大将却没有一人获此殊荣。韩赵燕魏四国,灭韩主将是内史嬴腾,但灭韩是试探之战,既没出动当时的主力新军,也没有双方大战,所以秦国朝野将灭韩之战看得并不重。灭赵灭燕灭魏,却都是实实在在的大战。灭魏虽然没有主力决战,但那是运筹使然,并非王贲没有主力决战的方略与将才,更何况魏国是长期压迫秦国的宿敌,其实力远非韩国可比。所以,秦国朝野丝毫没有因为水战下魏而低估了灭魏的战功。然则,终因有父亲如此一个人物,王贲总有一种说不清的隐隐感觉,似乎总觉得朝野将他的战功看作有几分运气或者天意,与他同等军旅阅历的年青大将们似乎更是如此。所以,王贲始终有一种难言的心绪,言行举止反倒不如此前挥洒了。而今秦王一句笑谈使王贲局促不安,其原因皆在于此。

    『君上,贲请北上蓟城,率三万铁骑追歼燕代残部!』

    『王贲啊,今日不说燕代,说伐楚,如何?』

    见秦王遥望渭水面色沉郁,王贲这才觉察出秦王是为攻楚之事犯难了。思忖片刻,王贲直率道:『君上,先说方略,还是先说兵力?』秦王嬴政蓦然回身,目光闪亮道:『将军有方略?先说方略!』一招手,远远站立的赵高抱着一个长大的圆筒状物事疾步过来,在廊下大柱挂起了一幅羊皮地图。王贲指点着地图道:『楚国战场,难处不在两淮,而在江南、江东、岭南三地;此三地之难,又不在战事之难,而在山川险峻地理偏远之难。故此,灭楚可分两步方略:第一步,先平淮北淮南,歼灭楚国生力军,夺取楚国根基;第二步,再下江东吴越及江南岭南百越之地,如此,南中国可一举平定。』

    『第一步如何实施?』

    『第一步是实际破楚方略,最是要害。军事所谓灭楚,战场只在淮北淮南。根本原因,在于两淮之地聚集了楚国十之七八的主力大军,只要全歼淮水南北之楚军,楚国便告实际破亡!其后,我军南下平定百越,将没有大军阻力。』

    『进兵方略如何?』秦王有些急迫。

    『阻断江淮,隔绝荆楚,主力直下淮北决战!』

    『主力大军用兵几何?』

    『四十万上下。』

    『为何?』

    『淮北决战之后连下江南岭南,需一气呵成!』

    『只说两淮破楚,兵力几何?』

    『三十万之内。』

    『二十万如何?』

    『若两步分开,二十万该当无事!』

    秦王嬴政大笑一阵,高声吩咐酒来。赵高快步捧来两坛老秦酒,嬴政王贲各举一坛,仰脖子汩汩一阵猛灌了下去,夕阳之下脸色顿时红成了一团火焰。秦王凝望着枕在西山的落日,兴致勃勃地道:『王贲啊,灭楚之战再度领军如何?』王贲一拱手高声道:『君上,我善奔袭战,追歼燕代残部最佳!』嬴政没有回身,呵呵笑道:『说灭楚说灭楚,你偏纠缠燕代。那你说,灭楚之战谁堪领兵?』王贲道:『杨端和、辛胜、李信,俱能独当一面!』秦王回身道:『谁最佳?』王贲慨然道:『谋勇兼备,李信最佳!』秦王嬴政目光炯炯,只看着王贲不说话。良久,嬴政喟然一叹道:『王贲者,无愧国之良将也!』王贲顿时手足无措,脸红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第三日朝会再举,专一议决对楚进兵。

    议决灭国战事,一则议进兵总方略,一则议投入总兵力。前者关乎全局铺排,后者关乎大军调遣及各方配合。朝会伊始,李信慷慨激昂地陈述了『遮绝江淮,攻取淮北』的总方略,最后提出二十万大军灭楚。几乎所有的年青大将都赞同李信谋划,王贲做了些许细节补充,唯独赵佗皱着眉头没有说话。文臣座区,李斯始终没说话,尉缭大体赞同唯觉兵力稍显单薄,王绾则着意申明无论方略如何都会全力谋划后援。其余文武大臣,除了不置可否者,十之七八都赞同李信。也就是说,整个朝会没有一个人对李信方略持异议之说。从始到终,对于军事最要害的两位上将军却一直没有正式陈述。蒙恬说,楚地与草原之战不同,近年揣摩不多,不好置评。王翦却是只听不说,一副睡态时有鼻涕眼泪,似乎已经苍老不胜疲惫了。

    『老将军,该当说说了。』举殿热辣议论,嬴政笑着高声一句。

    『啊,该,该老朽说话么?』

    王翦揉着惺忪老眼懵懂一句,又破天荒自称老朽,殿中不禁哄然一片笑声。王贲很是不悦地看了看父亲,又狠狠地响亮咳嗽了一声别过脸去。王翦却浑然不觉,大袖搌了搌嘴角又清了清嗓子道:『老朽之见,灭楚,还是得六十万兵力。至于战法,老朽以为,当以战场大势相机决断。此时,老朽胸中没有方略……』

    也不知王翦说完没说完,大殿中又是哄然一片笑声。这种笑声,与其说是嘲讽,毋宁说是大臣将军们因王翦不可思议地一连串『老朽如何』而生出的惊愕与滑稽,觉得这个老人家实在可乐。秦王嬴政也禁不住呵呵笑了一阵,拍案一叹道:『上将军老矣!何怯也。李将军果然壮勇,其言是也!』举殿安静,颇见惊愕,嬴政似觉不妥,遂正色道,『前日本王就教,老将军已经陈述了方才之见。自来军争方略仁智互见,各执一词不足为奇。灭楚战事,容本王与丞相、上将军、长史、国尉等再行会商,之后立即实施。散朝。』  

打開手機掃描閱讀

收藏 書評 打賞

上一頁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