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6 04:36
『得国由小儿,失国由小儿。』
这是元朝的伯颜,拒绝宋使的口头语,本没有甚么秘谶,作为依据。但到事后追忆起来,却似有绝大的因果,隐伏在内。宋室的江山,是从周主宗训处夺来。宗训冲龄践阼,晓得甚么保国保家的法儿?而且周主继后符氏,又是初入宫中,才为国母,周世宗纳符彦卿女为后,后殂,复纳其妹,入宫才十日。所有宫廷大事,全然不曾接洽,陡然遇着大丧,整日里把泪洗面,恨不随世宗同去。可怜这青年嫠妇,黄口孤儿,茕茕孑立,形影相吊,那殿前都点检赵匡胤,便乘此起了异心,暗地里联络将弁,托词北征;陈桥变起,黄袍加身,居然自做皇帝,拥兵还朝。看官!你想七岁的小周王,二十多岁的周太后,无拳无勇,如何抵敌得住?眼见得由他播弄,驱往西宫,好好的半壁江山,霎时间被赵氏夺去。还说是甚么禅让,甚么历数,甚么保全故主,甚么坐镇太平,彼歌功,此颂德,差不多似舜、禹复出,汤、文再生。中国史官之不值一钱,便是此等谏颂所累。
这时正当五季以降,乱臣贼子,抢攘数十年,得了一个逆取顺守,彼善于此的主儿,百姓都快活得很,哪个去追究隐情?因此远近归附,好容易南收北抚,混一区夏,一番事情,两番做成,这真叫作时来福辏,侥幸成功呢。偏是皇天有眼,看他传到八九世,降下一个劲敌,把他河北一带,先行夺去,仍然令他坐个小朝廷;康王南渡,又传了八九世,元将伯颜,引兵渡江,势如破竹,可巧南宋一线,剩了两三个小孩子,今年立一个,明年被敌兵掳去,明年再立一个,不到两年,又惊死了,遗下赵氏一块肉,孤苦伶仃,流离海峤,勉勉强强的过了一年,徒落得崖山覆没,帝子销沉,就是文、陆、张几个忠臣,做到力竭计穷,终归无益,先后毕命,一死谢责。可见得果报昭彰,天道不爽。凭你如何巧计安排,做成一番掀天揭地的事业,到了子孙手里,也有人看那祖宗的样子,不是巧取,便是强夺,悖入悖出,总归是无可逃避呢。为世人作一棒喝,并非迷信之言。
不过恶多善少,报应必速;善多恶少,报应较迟。试看朱温、李存勗、石敬瑭、刘知远、郭威等人,多半是淫凶暴虐,善不敌恶,自己虽然快志,子孙不免遭殃。忽而兴,忽而亡,总计五季十三君,一古脑儿只四五十年,独两宋传了十八主,共有三百二十年,这也由赵氏得国以后,颇有几种深仁厚泽,维系人心,不似那五季君主,一味强暴,所以历世尚久,比两汉只短数十年,比唐朝且长数十年,等到山穷水尽,方致灭亡,这却是天意好善,格外优待呢!
小子闲览宋史,每叹宋朝的善政,却有数种:第一种,是整肃宫闱,没有女祸;第二种,是抑制宦官,没有奄祸;第三种,是睦好懿亲,没有宗室祸;第四种,是防闲戚里,没有外戚祸;第五种,是罢典禁兵,没有强藩祸,不但汉、唐未能相比,就是夏、商、周三代,恐怕还逊他一筹。但也有两大误处:北宋抑兵太过,外乏良将,南宋任贤不专,内乏良相。辽、金、元三国,迭起北方,屡为边患。当赵宋全盛的时候,还不能收复燕、云十六州,后来国势日衰,无人专阃,寇兵一入,如摧枯拉朽一般,今日失两河,明日割三镇,帝座一倾,主子被虏;到了南渡以后,残喘苟延,已成弩末,稍稍出了几员大将,又被那贼臣奸相,多方牵制,有力没处使,有志没处行,风波亭上,冤狱构成,西子湖边,骑驴归去,大家心灰意懒,坐听败亡,没奈何迎敌乞降,没奈何蹈海殉国。
说也可怜,两宋三百二十年间,始终被夷狄所制,终弄到举国授虏,寸土全无,彼时惩前毖后的赵太祖,哪里防得到这般收场?其实是人有千算,天教一算,若非冥冥中有此主宰,那篡窃得来的国家,反好长久永远,千年不败?咳!天下岂有是理吗?总冒一段,仍归到篡窃之罪,笔大如椽,心细似发。看官不要笑我饶舌,请看下文依次叙述,信而有征,才知小子是核实陈词,并非妄加褒贬哩。稗官野乘,一同俯首。
且说后唐明宗天成二年,洛阳的夹马营内,生下一个香孩儿,远近传为异闻。什么叫作香孩儿呢?相传是儿初生,赤光绕空,并有一股异香,围裹儿体,经宿不散,因此叫作香孩儿。从异闻入手,下笔突兀。
或谓后唐明宗李嗣源,继阼以后,每夕在宫中焚香,向天拜祝,自言某本胡人,为众所推,暂承唐统,愿天早生圣人,为生民主,拨乱反正,混一中原。谁知他一片诚心,感格上苍,诞生灵异,洛阳的香孩儿,便是将来的真命天子,生有异征,也是应有的预兆。香孩儿事见正史,虽或由史官谀颂,但崛起为帝,传统三百年,当非凡人可比。
究竟这香孩儿姓甚名谁?
看官听着!便是宋太祖赵匡胤。画龙点睛。
他祖籍涿州,本是世代为官,不同微贱。高祖名朓,曾受职唐朝,做过永清、文安、幽都的大令。曾祖名珽,历官藩镇,兼任御史中丞。祖名敬,又做过营、蓟、涿三州刺史。父名弘殷,少骁勇,善骑射,后唐庄宗时,曾留典禁军,娶妻杜氏,系定州安喜县人,治家严毅,颇有礼法,第一胎便生一男,取名匡济,不幸夭逝,第二胎复生一男,就是这个香孩儿。香孩儿体有金色,数日不变,难道是罗汉投胎·到了长大起来,容貌雄伟,性情豪爽,大家目为英器。乃父弘殷,历后唐、后晋二朝,未尝失职。香孩儿赵匡胤,出入营中,专喜骑马,复好射箭,有时弘殷出征,匡胤侍母在家,无所事事,辄以骑射为戏。
母杜氏劝他读书,匡胤奋然道:『治世用文,乱世用武,现在世事扰乱,兵戈未靖,儿愿娴习武事,留待后用,他日有机可乘,得能安邦定国,才算出人头地,不至虚过一生呢。』人生不可无志,请看宋太祖自负语。
杜氏笑道:『但愿儿能继承祖业,毋玷门楣,便算幸事,还想甚么大功名,大事业哩!』
匡胤道:『唐太宗李世民,也不过一将门之子,为什么化家为国,造成帝业?儿虽不才,亦想与他相似,轰轰烈烈做个大丈夫,母亲以为可好么?』
杜氏怒道:『你不要信口胡说!世上说大话的人,往往后来没用,我不愿听你瞎闹,你还是读书去罢!』
匡胤见母亲动怒,才不敢多嘴,默然退出。
怎奈天性好动,不喜静居,往往乘隙出游,与邻里少年,驰马角射,大家多赛他不过,免不得有妒害的心思。一日,有少年某牵一恶马,来访匡胤,凑巧匡胤出来,见了少年,却是平素往来,互相熟识,立谈数语,便问他牵马何事?少年答道:『这马雄壮得很,只是没人能骑,我想你有驾驭才,或尚能驰骋一番,所以特来请教。』
匡胤将马一瞧,黄鬃黑鬣,并没有什么奇异,不过马身较肥,略觉高大,便微哂道:『天下没有难骑的马匹,越是怪马,我越要骑他,但教驾驭有方,怕他倔强到哪里去!』后来驾驭武臣,亦是此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