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6 04:36
却说神宗因廷臣乏才,特下诏临川,命有司往征名士。看官道名士为谁?原来就是沽名钓誉、厌故喜新的王安石。安石一生,只此八字。
安石,临川人,字介甫,少好读书,过目不忘。每一下笔,辄洋洋千万言。友人曾巩曾携安石文示欧阳修,修叹为奇才,替他延誉,遂得擢进士上第,授淮南判官。旧例判官秩满,得求试馆职,安石独不求试。再调知鄞县,起隄堰,决陂塘,水陆咸利。又贷谷与民,立息令偿,俾得新陈相易,邑民亦颇称便。
安石自谓足治天下,人亦信为真言,相率称颂。寻通判舒州,文彦博极力举荐,乃召试馆职,安石不至。欧阳修复荐为谏官,安石又以祖母年高,不便赴京为辞。修勖以禄养,并请旨再召,授职群牧判官,安石复辞,且恳求外补,因令知常州,改就提点江东刑狱。为此种种做作,越觉声名噪起。
仁宗嘉祐三年,复召为三司度支判官,安石总算入京就职。居京月余,即上万言书,大旨在法古变今,理财足用等事。仁宗也不加可否,但不过说他能文,命他同修起居注,他又固辞不受。閤门吏赍敕就付,他却避匿厕所,吏置敕自去。他又封还敕命,上章至八、九次,有诏不许,方才受职。及升授知制诰,当即拜命,并没有推却等情。其情已见。旋命纠察在京刑狱,适有斗鹑少年,杀死狎友一案,知开封府以杀人当死,按律申详。
安石察视案牍,系一少年得斗鹑,有旧友向他索与,少年不许,友人恃昵抢去,少年追夺,竟将友人杀死,因此拟援例抵罪。他不禁批驳道:『按律公取窃取,皆以盗论。该少年不与斗鹑,伊友擅自携去,是与盗无异。追杀是分内事,不得为罪。』据此批驳,已见安石偏执之非。
看官!你想府官见此驳词,肯俯首认错么?当下据实奏辩。安石亦劾府司妄谳。案下审刑大理两司,复按定刑,都说府谳无讹。安石仍不肯认过,本应诣閤门谢罪,他却自以为是,并不往谢。御史遂劾奏安石,奏牍留中不报。安石反迭发牢骚,情愿退休。适值母死丁艰,解职回籍。英宗时也曾召用,辞不就征。
安石父益都,虽官员外郎,究没有甚么通显,他思借重巨阀,遂虚心下气,与韩、吕二族结交。韩绛及弟维,与吕公著皆友安石,代为标榜。维尝为颍邸记室,每讲诵经说,至独具见解处,必谓此系故友王安石新诠,并非维所能发明,神宗记忆在心,嗣迁韩维为右庶子,维举安石自代。虽未见实行,在神宗一方面,已不啻大名贯耳。既得即位,即召令入都。安石高卧不起,神宗再拟征召,乃语辅臣道:『安石历先帝朝,屡召不至,朝议颇以为不恭。今又不来,莫非果真有病,抑系有意要求呢?』
曾公亮遽答道:『安石真辅相才,断不至有欺罔等情。』
神宗方才点首,忽一人出班奏道:『臣尝与安石同领群牧,见他刚愎自用,所为迂阔,倘或重用,必乱朝政。』第一个料到安石。
神宗视之,乃是新任参知政事吴奎,郑重点名。便怫然道:『卿也未免过毁了。』
奎复道:『臣知而不言,是转负陛下恩遇呢。』
神宗默然。
退朝后,竟颁诏起用安石,命知江宁府。安石直受不辞,即日赴任。曾公亮复力荐安石,足胜大任。看官道公亮力荐,料不过器重安石,误信人言,其实他却另有一段隐情:他与韩琦同相,资望远不及琦,所有国家大事,都由琦一人独断,自己几同伴食,所以于心不甘,阴欲援用安石,排间韩琦;可巧神宗意中,亦因琦执政三朝,遇事专擅,未免有些芥蒂。学士邵元,中丞王陶,本是颍邸旧臣,又从中诋毁韩琦。琦内外受轧,遂上书求去。
神宗得书,一时不好准奏,只得优诏挽留。会因英宗已安葬永厚陵,庙谥一切,均已办妥,琦复请解职。神宗未曾批答,一面却召入安石,命为翰林学士。琦已窥透神宗意旨,索性连章乞休,每日一呈。果然诏旨下来,授琦司徒兼侍中,出任武胜军节度使,兼判相州。
琦奉旨陛辞,神宗向他流泪道:『侍中必欲去,朕不得已降制了。但卿去后,何人可任国事?』假惺惺做什么?
琦对道:『陛下圣鉴,当必有人。』
神宗道:『王安石何如?』情已暴露。
琦复道:『安石为翰林学士,学问有余,若进处辅弼,器量不足。』平允之论,莫过於此。
神宗不答,琦即告辞而去。
未几,吴奎亦出知青州,越年病殁。奎,北海人,喜奖善类。少甚贫,及贵,亦仿范文正故事,买田为义庄,所有禄俸,尽赒族党。殁后,诸子至无屋以居,时人称为清白吏子孙。
神宗以韩、吴并罢,擢张方平、赵抃参知政事,吕公弼为枢密使,韩绛、邵元为枢密副使。抃曾出知成都,召回谏院,未曾就职省府,骤命参政,几成宋朝创例,群臣以为疑。
及抃入谢,神宗面谕道:『朕闻卿匹马入蜀,一琴一鹤,作为随从,为治简易,想亦如此。朕所由破格录用呢。』抃顿首道:『既承恩遇,敢不尽力!』自是抃竭诚图报,遇有要政,无不尽言。惟张方平未洽众望,御史中丞司马光,奏言方平位置不宜,神宗不从,且罢光中丞职,令为翰林学士。
曾公亮复议擢王安石,方平亦力言不可。第二个料到安石。旋方平丁父艰去位,时唐介复入为御史,迁任三司使,神宗因令他参政,继方平后任,惟心中总不忘安石。熙宁改元,即令安石越次入对,神宗问治道何先?
安石答称:『须先择术。』
神宗复道:『唐太宗何如?』
安石道:『陛下当上法尧舜,何必念及唐太宗。尧舜治天下,至简不烦,至要不迂,至易不难,不过后世君臣,未能晓明治道,遂说他高不可及。尧亦人,舜亦人,有甚么奇异难学呢?』语大而夸。
神宗道:『卿可谓责难于君,但朕自顾眇躬,恐不足副卿望,还愿卿尽心辅朕,共图至治!』已经着迷。
安石道:『陛下如果听臣,臣敢不尽死力!』言毕乃退。
一日,侍讲经筵,群臣讲讫,陆续散去。安石亦拟退班,由神宗命他暂留,且特赐旁坐。安石谢坐毕,神宗乃道:『朕阅汉、唐历史,如汉昭烈必得诸葛亮,唐太宗必得魏征,然后可以有为。亮、征二人,岂不是当日奇才么?』
安石抵掌道:『陛下诚能为尧、舜,自然有皋、夔、稷、契,诚能为高宗,自然有傅说,天下甚大,何材没有?诸葛亮、魏征还是不足道呢!但恐陛下择术未明,用人未专,就是有皋、夔、稷、契、傅说等人,亦不免为小人所挤,卷怀自去啰。』居然以古人自命,且语意多半要挟,其私可知。
神宗道:『历朝以来,何代没有小人?就是尧、舜时候,尚不能无四凶。』
安石道:『能把四凶一一除去,才得成为尧、舜。若使四凶得逞谗慝,似皋、夔、稷、契诸贤,怎肯与他同列,合流同污呢?』
这一席话,说得神宗很是感动,至安石退后,尚嘉叹不置。于是这位坚僻自是的王介甫,遂一步一步的,跨入省府中去了。当时朝野人士,除吴奎、张方平、韩琦外,尚谓安石多才,定有一番干济,惟眉山人苏洵,已作一篇【辨奸论】,隐斥安石。还有知洛川县李师中,当安石知鄞县时,已说他眼内多白,貌似王敦,他日必乱天下。这两人事前预料,才不愧先知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