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6 04:56
窦太后不便回护,只好将他罢去。惟窦氏兄弟,引为大恨,不过因安隗两人,素负重望,未敢中伤。还想顾全名誉,未可厚非。河南尹王调,洛阳令李阜,谄媚窦氏,得叨禄位,莅任后举动自由,却被尚书仆射乐恢,上书奏弹。窦瓌闻知,欲替二人说情,往候乐恢,恢竟拒绝不见,瓌怏怏回车。
恢妻从旁劝谏道:『古人尝容身避害,何必多言取祸?』
恢叹急道:『我在朝为官,怎忍素餐?非但王李二人,不宜轻纵,就是窦氏一家,我亦要直言纠弹呢!』
说着,因复上疏抗谏道:
臣闻百王之失,皆由权移于下,大臣持国,常以势盛为咎。伏念先帝圣德未永,早弃万国,陛下富于春秋,纂成大业,诸舅不宜干正王室,以示天下之私!【经】曰:『天地乖迕,众物夭伤;君臣失序,万人受殃;政失不救,其极不测。』方今之宜,上以义自割,下以谦自引,则四舅可保爵土之荣,皇太后永无惭负宗庙之忧,诚策之上者也!
看官试想,窦太后方宠任兄弟,怎肯为了乐恢一疏,便将他权位削去。恢待了数日,不见批答,乃再称病乞休。诏令太医视疾,恢遽称疾笃,另荐任城人郭均、成阳人高凤为代。偏又有诏令为骑都尉,恢复上疏辞谢道:
臣受国厚恩,无以报效。夫政在大夫,孔子所嫉;世卿持权,【春秋】所戒。圣人恳恻,不虚言也。近世外戚富贵,必有骄溢之败。今陛下思慕山陵,未遑政事,诸舅宠盛,权行四方,若不能自损,诛罚必加。臣寿命垂尽,临死竭愚,唯蒙留神!
这书呈将进去,竟邀批准,听还印绶,恢乃缴印归里。他本京兆长陵人,幼有孝行,父亲为县吏,身犯重罪,下狱待刑,恢年才十一,日至狱门,昼夜号泣,县令不禁垂怜,释亲出狱。及恢年渐长,笃志好学,成为名儒。京兆尹张恂,召恢为户曹史,秉公守法,请托不行。
后任郡守,坐法被诛,故人莫敢往吊,恢独奔丧,致干吏议,终因义侠可风,从宽减免。后为功曹,同郡杨政,常当众毁恢,恢反举政子为孝廉。自是声容益著,为众所称。想是政子果可举孝廉,否则,亦未免矫情。朝臣亦交章荐举,征拜议郎,迁至尚书仆射。偏因直言遭谴,免官还乡。
更可恨的是大将军窦宪,恨恢不休,又嘱托京兆尹严加管束,不使自由。京兆尹希承宪旨,越觉得狐假虎威,督饬吏属,时去监察。恢虽居住家中,仿佛与囹圄无二,不由的郁愤填胸,仰药自尽。门弟子俱往吊丧,缞绖送葬,不下数百人;就是乡闾百姓,无不衔哀。
惟窦宪前杀郅寿,后杀乐恢,威焰逼人,炙手可热,还有何人不顾生死,再去老虎头上搔痒?窦氏得愈加骄横,兄弟四家,竞营台榭,穷极土木。窦笃且得加位特进,窦景迁官执金吾,窦瓌升授光禄勋,蟠踞内外,倾动京师。瓌少读经书,尚知敛范,笃与景并皆恣肆,景且尤甚。
汉制执金吾属下,向有缇骑二百人,景尚嫌不足,加入家僮门役。游行都市,见列肆有珍宝玩物,辄强行夺取,不给价值。民间妇女,具有姿色,便勒令送入府中,作为妾媵;倘若不从,即将家属硬行扳诬,充作罪犯。甚至僮仆等亦贪财渔色,相率效尤,强取人物,霸占民妇,不可胜计。商廛民宅,往往关门闭户,如避寇仇。有司莫敢举奏,还是窦太后留心外事,稍有所闻,乃免去景官,使就朝请。景爵如旧,故仍得朝请。汉制春曰朝,秋曰请。出瓌为魏郡太守。
但窦氏族中,尚有十余人得为显宦:城门校尉窦霸,乃是窦宪叔父,霸弟褒,为将作大匠,褒弟嘉为少府,此外为侍中及大夫郎。就是宪婿郭举,亦得为射声校尉,举父郭璜,并为长乐少府。即长乐宫之少府。互相连结,表里为奸。
永元三年十月中,和帝出幸长安,宣召窦宪,至行宫相会。宪奉命后,自凉州入关,谒见车驾,尚书以下,统至十里外迎接,且拟向宪跪伏,齐称万岁。丑极。独尚书韩棱正色道:『古人有言:「上交不谄,下交不渎!」窦大将军虽功勋赫耀,究竟是个人臣,如何得呼为万岁呢?』
明明白白。大众闻言,倒也知惭,因即罢议。尚书左丞王龙,私向窦宪车从,奉献牛酒,被棱察出情弊,奏明和帝,罚为城旦。棱颍川人,素有胆略,与仆射郅寿、尚书陈宠并称。宪得知消息,虽然怀恨,却也无可如何。待至谒见已毕,仍回凉州,和帝亦即还宫。
越年由宪奏称北单于走死,弟右谷蠡王于除鞬自立为单于,率众数千,款塞投诚,应即赐给册封,特置中郎将领护,如南单于故事云云。忽欲灭虏,忽欲存虏,究属何为?有诏令公卿会议,太尉宋由等,以为可行,独袁安任隗谓北虏既灭,当令南单于返居北庭,并领降众,不必再立北单于,多增一虏。说本甚是,偏廷臣多逢迎权戚,互有异言。安恐宪议得行,又独出奏驳道:
臣闻功有难图,不可豫见;事有易断,较然不疑。伏惟光武帝之立南单于者,欲为安南定北之策也!恩德甚备,故匈奴遂分,边境无患。孝明皇帝奉承先意,不敢失坠,赫然命将,爰伐塞北。洎乎章和之初,降者十万人,议者欲置之滨塞,东至辽东,太尉宋由,光禄勋耿秉,皆以为失南单于心,决不可行,先帝从之。陛下奉承鸿业,大开疆宇,大将军远师讨伐,席卷北庭,此诚宣扬祖光,崇立弘勋者也,宜审其终,以成厥初。
伏念南单于屯,先父举众归德,自蒙恩以来,四十余年,三帝积累,以遗陛下,陛下深宜遵述先志,成就其业。况屯首倡大谋,空尽北虏,辍而弗图,更立新降,以一朝之计,违三世之规,失信于所养,建立于无功。由与秉本与旧议,而欲背弃先恩,夫言行君子之枢机,赏罚理国之纲纪,【论语】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行焉。』今若失信于一屯,则百蛮不敢复保誓矣!
又乌桓鲜卑,新杀北单于,凡人之情,咸畏仇雠,今立其弟,则二虏怀怨,兵食可废,信不可去。且汉故事,供给南单于,费值岁亿九十余万,西域岁七千四百八十万;今北庭弥远,其费过倍,是乃空尽天下,而非建策之要也。言虽愚昧,实关至计,伏惟裁察!
这篇奏章,乃是司徒府掾周萦属稿。紫庐江人,学行俱优,安有所奏,多出萦手。窦氏门客徐齮,私下吓萦道:『窦氏已遣刺客图君,君奈何不思保身,尚为司徒尽言?』
萦慨然道:『萦一江淮孤生,得备宰士,就使被害,也所甘心!已有言谨诫妻孥,若猝遇飞祸,不必殡殓,任令尸骸暴腐,冀得感悟朝廷,此外尚有何求呢?』
这数语斥退徐齮,却也未尝招灾。越是拼死,越是不死。
惟窦宪闻安奏驳,亦再三陈请,与安辩难,甚至引光武诛韩歆戴涉故事,为恫喝计。安终不少移。但窦氏有太后作主,终从宪议,竟遣大将军左校尉耿夔,持册封于除鞬为北单于;并令任尚为中郎将,持节屯伊吾,监护北庭,如南单于旧例。惹得司徒安忧愤成疾,竟致不起。小子有诗叹道:
徒知扫虏已非谋,况复兴戎更启忧;
尽有危言终不用,老臣遗恨几时休?
欲知司徒安病殁情事,容待下回叙明。
窦宪请伐北匈奴,袁安以下,多半谏阻,而窦太后独违众议,假宪以权,竟立大功,似乎儒臣之守经,未及权戚之达变。不知章和之交,北匈奴已将衰灭,一南单于即足以制之,奚必劳大众,兴大役,然后有成?窦宪贪天之力,以为己功,勒铭燕然,虚张声势,何其诞也?且阳辞侯封,阴攫兵柄,兄弟姻戚,满布朝堂,害直臣,植私党,而窦景更纵使家奴,略人妇女,夺人财货。稔恶至此,未闻宪有言相诫,宪之为宪可知矣!至若除一北单于,更立一北单于,出尔反尔,说更不经。吾料窦宪当日,必有私取赂遗之举,特史家未之载耳。天道恶盈,几何而不倾覆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