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6 05:00
却说王恢还朝,入见武帝,武帝不禁怒起,说他劳师纵敌,罪有所归。试问自己,果能无过否?王恢答辩道:“此次出师,原拟前后夹攻,计擒单于,诸将军分伏马邑,由臣抄袭敌后,截击辎重,不幸良谋被泄,单于逃归,臣所部止三万人,不能拦阻单于,明知回朝复命,不免遭戮,但为陛下保全三万人马,亦望曲原!陛下如开恩恕臣,臣愿邀功赎罪;否则请陛下惩处便了。”
武帝怒尚未息,令左右系恢下狱,援律谳案。廷尉议恢逗挠当斩,复奏武帝。武帝当即依议,限期正法。恢闻报大惧,慌忙属令家人,取出千金,献与武安侯田蚡,求他缓颊。是时太皇太后窦氏早崩,在武帝建元六年。丞相许昌,亦已免职。
武安侯田蚡,竟得入膺相位,内依太后,外冠群僚,总道是容易设法,替恢求生,遂将千金老实收受,入宫白王太后道:“王恢谋击匈奴,伏兵马邑,本来是一条好计,偏被匈奴探悉,计不得成,虽然无功,罪不至死。今若将恢加诛,是反为匈奴报仇,岂非一误再误么?”
王太后点首无言。待至武帝入省,便将田蚡所言,略述一遍。
武帝答道:“马邑一役,本是王恢主谋,出师三十万众,望得大功,就使单于退去,不中我计,但恢已抄出敌后,何勿邀击一阵,杀获数人,借慰众心?今恢贪生怕死,逗留不出,若非按律加诛,如何得谢天下呢!”理论亦正,可惜徒知责人,不知责己。
王太后本与恢无亲,不过为了母弟情面,代为转言。及见武帝义正词严,也觉得不便多说,待至武帝出宫,即使人复报田蚡。蚡亦只好复绝王恢。千金可曾发还否?恢至此已无生路,索性图个自尽,省得身首两分。狱吏至恢死后,方才得知,立即据实奏闻,有诏免议。看官阅此,还道武帝决意诛恢,连太后母舅的关说,都不肯依,好算是为公忘私。其实武帝也怀着私意,与太后母舅两人,稍有芥蒂,所以借恢出气,不肯枉法。
武帝常宠遇韩嫣,累给厚赏。已见前文。嫣坐拥资财,任情挥霍,甚至用黄金为丸,弹取鸟雀。长安儿童,俟嫣出猎,往往随去。嫣一弹射,弹丸辄坠落远处,不复觅取。一班儿童,乐得奔往寻觅,运气的拾得一丸,值钱数十缗,当然怀归。嫣亦不过问。时人有歌谣道:“苦饥寒,逐金丸。”
武帝颇有所闻,但素加宠幸,何忍为此小事,责他过奢,会值江都王非入朝,武帝约他同猎上林,先命韩嫣往视鸟兽。嫣奉命出宫,登车驰去,从人却有百余骑。江都王非,正在宫外伺候,望见车骑如云,想总是天子出来,急忙麾退从人,自向道旁伏谒。不意车骑并未停住,尽管向前驰去。非才知有异,起问从人,乃是韩嫣坐车驰过,忍不住怒气直冲,急欲奏白武帝。转思武帝宠嫣,说也无益,不如暂时容忍。待至侍猎已毕,始入谒王太后,泣诉韩嫣无礼,自愿辞国还都,入备宿卫,与嫣同列。
王太后也为动容,虽然非不是亲子,究竟由景帝所出,不能为嫣所侮,非系程姬所产。乃好言抚慰,决加嫣罪。也是嫣命运该绝,一经王太后留心调查,复得嫣与宫人相奸情事,两罪并发,即命赐死。武帝还替嫣求宽,被王太后训斥一顿,弄得无法转圜,只好听嫣服药,毒发毙命。嫣弟名说,曾由嫣荐引入侍,武帝惜嫣短命,乃擢说为将,后来且列入军功,封案道侯。江都王非,仍然归国,未几即殁,由子建嗣封,待后再表。
惟武帝失一韩嫣,总觉得太后不肯留情。未免介意。独王太后母弟田蚡,素善阿谀,颇得武帝亲信。从前尚有太皇太后,与蚡不合,见前文。至此已经病逝,毫无阻碍,所以蚡得进跻相位。向来小人情性,失志便谄,得志便骄,蚡既首握朝纲,并有王太后作为内援,当即起了骄态,作福作威,营大厦,置良田,广纳姬妾,厚储珍宝,四方货赂,辇集门庭,端的是安富尊荣,一时无两。犹记前时贫贱时否·每当入朝白事,坐语移时,言多见用,推荐人物,往往得为大吏至二千石,甚至所求无厌,惹得武帝也觉生烦,一日蚡又面呈荐牍,开列至十余人,要求武帝任用。武帝略略看毕,不禁作色道:“母舅举用许多官吏,难道尚未满意么?以后须让我拣选数人。”
蚡乃起座趋出。既而增筑家园,欲将考工地圈入,以便扩充。考工系少府属官。因再入朝面请,武帝又怫然道:“何不径取武库?”
说得蚡面颊发赤,谢过而退。为此种种情由,所以王恢一案,武帝不肯放松,越是太后母舅说情,越是要将王恢处死。田蚡权势虽隆,究竟拗不过武帝,只好作罢。
是时故丞相窦婴,失职家居,与田蚡相差甚远,免不得抚髀兴嗟。前时婴为大将军,声势赫濯,蚡不过一个郎官,奔走大将军门下,拜跪趋谒,何等谦卑,就是后来婴为丞相,蚡为太尉,名位上几乎并肩,但蚡尚自居后进,一切政议,推婴主持,不稍争忤。谁知时移势易,婴竟蹉跌,蚡得超升,从此不复往来,视同陌路,连一班亲戚僚友,统皆变了态度,只知趋承田氏,未尝过谒窦门,所以婴相形见绌,越觉不平。何不归隐·
独故太仆灌夫,却与婴沆瀣相投,始终交好,不改故态,婴遂视为知己,格外情深。灌夫自吴楚战后,见五十五回。还都为中郎将,迁任代相,武帝初,入为太仆,与长乐卫尉窦甫饮酒,忽生争论,即举拳殴甫,甫系窦太后兄弟,当然不肯罢休,便即入白宫中。武帝还怜灌夫忠直,忙将他外调出去,使为燕相,夫终使酒好气,落落难合,卒致坐法免官,仍然还居长安。他本是颍川人氏,家产颇饶,平时善交豪猾,食客常数十人,及夫出外为官,宗族宾客,还是倚官托势,鱼肉乡民。颍川人并有怨言,遂编出四句歌谣,使儿童唱着道:“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
夫在外多年,无暇顾问家事,到了免官以后,仍不欲退守家园,但在都中混迹。居常无事,辄至窦婴家欢叙。两人性质相同,所以引为至交。
一日夫在都游行,路过相府,自思与丞相田蚡,本是熟识,何妨闯将进去,看他如何相待?主见已定,遂趋入相府求见。门吏当即入报,蚡却未拒绝,照常迎入。谈了数语,便问夫近日闲居,如何消遣?夫直答道:“不过多至魏其侯家,饮酒谈天。”
蚡随口接入道:“我也欲过访魏其侯,仲孺可愿同往否?”
夫本字仲孺听得蚡邀与同往,就应声说道:“丞相肯辱临魏其侯家,夫愿随行。”
蚡不过一句虚言,谁知灌夫竟要当起真来!乃注目视夫,见夫身着素服,便问他近有何丧?夫恐蚡寓有别意,又向蚡进说道:“夫原有期功丧服,未便宴饮,但丞相欲过魏其侯家,夫怎敢以服为辞?当为丞相预告魏其侯,令他具酒守候,愿丞相明日蚤临,幸勿渝约!”
蚡只好允诺。夫即告别,出了相府,匆匆往报窦婴。实是多事。
婴虽未夺侯封,究竟比不得从前,一呼百诺。既闻田蚡要来宴叙,不得不盛筵相待,因特入告妻室,赶紧预备,一面嘱厨夫多买牛羊,连夜烹宰,并饬仆役洒扫房屋,设具供张,足足忙了一宵,未遑安睡。一经天明,便令门役小心侍候。过了片刻,灌夫也即趋至,与窦婴一同候客。好多时不闻足音,仰瞩日光,已到晌午时候。婴不禁焦急,对灌夫说道:“莫非丞相已忘记不成!”
夫亦愤然道:“那有此理!我当往迎。”
说着便驰往相府,问明门吏,才知蚡尚高卧未起。勉强按着性子,坐待了一二时,方见蚡缓步出来。当下起立与语道:“丞相昨许至魏其侯家,魏其侯夫妇,安排酒席,渴望多时了。”
蚡本无去意,到此只好佯谢道:“昨宵醉卧不醒,竟至失记,今当与君同往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