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6 05:00
遂並授官郎中,主父偃素擅辯才,前時嘗遊說諸侯,不得一遇,至此時來運湊,因言見幸,樂得多說幾語,連陳數書。好在武帝並不厭煩,屢次採用,且屢次超遷。俄而使爲謁者,俄而使爲中郎,又俄而使爲中大夫,爲期不滿一載,官階竟得四遷,真是步步青雲,聯梯直上。嚴安徐樂,並皆瞠乎落後,讓著先鞭。偃越覺興高彩烈,遇事敢言。適梁王劉襄,劉買子。與城陽王劉延,劉章孫。先後上書,願將屬邑封弟,偃即乘機獻議道:
古者諸侯,地不過百里,強弱之形易制,今諸侯或連城數十,地方千里,緩則驕奢,易爲淫佚,急則恃強合縱,以逆京師,若依法割削,則逆節萌起,前日鼌錯是也。今諸侯子弟或十數。而嫡嗣代立,余雖骨肉,無尺地之封,則仁孝之道不宣。願陛下令諸侯推恩,分封子弟,以地侯之,彼人人喜得所願,靡不感德。實則國土既分,無尾大不掉之弊,安上全下,無逾於此。願陛下採擇施行!
武帝依議,先將梁王城陽王奏牘,一律批准,並令諸侯得分國邑,封子弟爲列侯,因此遠近藩封,削弱易制,比不得從前驕橫了。賈長沙早有此議,偃不過拾人牙慧,並非奇謀,然尚有淮南之叛。元朔二年春月,匈奴又發兵侵邊,突入上谷漁陽,武帝復遣衛青李息兩將軍,統兵出討,由雲中直抵隴西,屢敗胡兵,擊退白羊樓煩二王,陣斬敵首數千,截獲牛羊百餘萬,盡得河套南地。捷書到達長安,武帝大悅,即派使犒勞兩軍。嗣由使臣返報,歸功衛青。無非趨奉衛皇后。因下詔封青爲長平侯,連青屬下部將,亦邀特賞。校尉蘇建,得封平陵侯,張次公得封岸頭侯。
主父偃復入朝獻策,說是河南地土肥饒,外阻大河,秦時蒙恬嘗就地築城,控制匈奴,今可修復故塞,特設郡縣,內省轉輸,外拓邊陲,實是滅胡的根本云云。但知迎合主心,不管前後矛盾。武帝見說,更命公卿會議,大眾多有異言。御史大夫公孫弘,且極力駁說道:『秦時嘗發三十萬眾築城北河,終歸無成,今奈何復蹈故轍呢?』
武帝不以爲然,竟從偃策,特派蘇建,調集丁夫,築城繕塞,因河爲固,特置朔方五原兩郡,徙民十萬口居住。自經此次興築,費用不可勝計,累得府庫日竭,把文景兩朝的蓄積,搬發一空了。
主父偃又請將各地豪民,徙居茂陵。茂陵系武帝萬年吉地,在長安東北,新置園邑,地廣人稀,所以偃擬移民居住,謂可內實京師,外銷奸猾等語。武帝亦惟言是聽,詔令郡國調查富豪,徙至茂陵,不得違延。也是秦朝敝法。郡國自然遵行,陸續派吏驅遣,越是有財有勢,越要他趕早啟程。
時有河內軹人郭解,素有俠名,乃是鳴雌侯許負外孫,短小精悍,動輒殺人。不過他生性慷慨,遇有鄉里不平事件,往往代爲調停,任勞任怨,甚至自己的身家性命,亦可不顧。因此關東一帶,說起郭解二字,無不知名,稱爲大俠。此次亦名列徙中。解不欲遷居,特托人轉懇將軍衛青,代爲求免。青因入白武帝,但言解系貧民,無力遷徙。偏武帝搖首不答,待至青退出殿門,卻笑顧左右道:『郭解是一個布衣,乃能使將軍說情,這還好算得貧窮麼?』
青不得所求,只好回覆郭解,解未便違詔,沒奈何整頓行裝,挈眷登程。臨行時候,親友爭來餞送,贐儀多至千餘萬緡,解悉數收受,謝別入關。關中人相率歡迎,無論知與不知,競與交結,因此解名益盛。
會有軹人楊季主子,充當縣掾,押解至京,見他擁資甚厚,未免垂涎,遂向解一再需索。解卻也慨與,偏解兄子代爲不平,竟把楊掾刺死,取去首級。事爲楊季主所聞,立命人入京控訴,誰知來人又被刺死,首亦不見。都下出了兩件無頭命案,當然鬨動一時,到了官吏勘驗屍身,察得來人身上,尚有訴冤告狀,指明兇手郭解,於是案捕首犯,大索茂陵。
解聞風潛遁,東出臨晉關。關吏籍少翁,未識解面,頗慕解名,一經盤詰,解竟直認不諱。少翁越爲感動,竟將他私放出關,嗣經偵吏到了關下,查問少翁,少翁恐連坐得罪,不如捨身全解,乃即自殺。解竟得安匿太原。越年遇赦,回視家屬,偏被地方官聞知,把他拿住,再向軹縣調查舊事。解雖犯案累累,卻都在大赦以前,不能追咎。且全邑士紳,多半爲解延譽,只有一儒生對眾宣言,斥解種種不法,不意爲解客所聞,待他回家時候,截住途中,把他殺死,截舌遁去。
爲此一案,又復提解訊質。解全未預聞,似應免罪,獨公孫弘主張罪解,且說他私結黨羽,睚眥殺人,大逆不道,例當族誅。武帝竟依弘言,便命把郭解全家處斬,解非不可誅,但屠及全家,毋乃太酷。還是郭解朋友,替他設法,救出解子孫一二人,方得不絕解後。東漢時有循吏郭伋,就是郭解的玄孫,這些後話不提。
且說燕王劉澤孫定國,承襲封爵,日夕肆淫,父死未幾,便與庶母通姦,私生一男。又把弟婦硬行占住,作爲己妾。後來越加淫縱,連自己三個女兒,也逼之侍寢,輪流交歡。禽獸不如。肥如令郢人,上書切諫,反觸彼怒,意欲將郢人論罪。郢人乃擬入都告發,偏被定國先期劾捕,殺死滅口。定國妹爲田蚡夫人,事見六十三回。田蚡得寵,定國亦依勢橫行,直至元朔二年,蚡已早死,郢人兄弟,乃詣闕訴冤,並托主父偃代爲申理。
偃前曾游燕,不得見用,至是遂借公濟私,極言定國行同禽獸,不能不誅。武帝遂下詔賜死。定國自殺,國除爲郡。定國應該受誅,與偃無尤。
朝臣等見偃勢盛,一言能誅死燕主,夷滅燕國,只恐自己被他尋隙,構成罪名,所以格外奉承,隨時饋遺財物,冀免禍殃。偃毫不客氣,老實收受。有一知友,從旁誡偃,說偃未免太橫,偃答說道:『我自束髮遊學,屈指已四十餘年,從前所如不合,甚至父母棄我,兄弟嫉我,賓朋疏我,我實在受苦得夠了。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就五鼎烹,亦屬何妨!古人有言,「日暮途遠,故倒行逆施」,語本伍子胥。我亦頗作此想呢!』
既而齊王次昌,與偃有嫌,又由偃訐發隱情。武帝便令偃爲齊相,監束齊王。偃原籍臨淄,得了這個美差,即日東行,也似衣錦還鄉一般。那知福爲禍倚,樂極悲生,爲了這番相齊,竟把身家性命,一古腦兒滅得精光。小子有詩嘆道:
謙能受益滿招災,得志驕盈兆禍胎,
此日榮歸猶衣錦,他時暴骨竟成堆。
欲知主父偃如何族滅,待至下回敘明。
李廣射石一事,古今傳爲奇聞,吾以爲未足奇也。石性本堅,非箭鏃所能貫入,夫人而知之矣,然有時而泐,非必無罅隙之留,廣之一箭貫石,乃適中其隙耳。且廣曾視石爲虎,傾全力以射之,而又適抵其隙,則石之射穿,固其宜也,何足怪乎!夫將在謀不在勇,廣有勇寡謀,故屢戰無功,動輒得咎,後人惜其數奇,亦非確論。
彼主父偃所如不合,挾策干進,一紙書即邀主眷,立授官階,前何其難,後何其易,甚至一歲四遷,無言不用,當時之得君如偃者,能有幾人?然有無妄之福,必有無妄之災,此古君子所以居安思危也。偃不知此,反欲倒行逆施,不死何爲?乃知得不必喜,失不必憂,何數奇之足惜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