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8-26 02:05
刘公去暖一壶热酒,切一盘牛肉,两碟小菜,两副杯箸,做一盘儿托过来摆在桌上。小厮捧过壶来,斟上一杯,双手递与父亲,然后筛与自己。刘公见他年幼,有些礼数,便问道:『这位是令郎么?』那老儿道:『正是小犬。』刘公道:『今年几岁了?』答道:『乳名申儿,十二岁了。』又问道:『客官尊姓?是往哪里去的?恁般风雪中行走。』那老儿答道:『老汉方勇,是京师龙虎卫军士,原籍山东济宁。今要回去取讨军庄盘缠,不想下起雪来。』问主人家尊姓,刘公道:『在下姓刘,招牌上近河,便是贱号。』又道:『济宁离此尚远,如何不寻个脚力,却受这般辛苦?』
答道:『老汉是个穷军,那里雇得起脚力!只得慢慢的捱去罢了。』刘公举目看时,只见他单把小菜下酒,那盘牛肉,全然不动。问道:『长官父子想都是奉斋么?』答道:『我们当军的人,吃什么斋!』刘公道:『既不奉斋,如何不吃些肉儿?』答道:『实不相瞒,身边盘缠短少,吃小菜饭儿,还恐走不到家。若用了这大菜,便去了几日的口粮,怎生得到家里?』
刘公见他说恁样穷乏,心中惨然,便道:『这般大雪,腹内得些酒肉,还可挡得风寒,你只管用,我这里不算账罢了。』老军道:『主人家休得取笑!那有吃了东西,不算账之理?』刘公道:『不瞒长官说,在下这里,比别家不同。若过往客官,偶然银子缺少,在下就肯奉承。长官既没有盘缠,只算我请你罢了。』老军见他当真,便道:『多谢厚情,只是无功受禄,不当人子。老汉转来,定当奉酬。』刘公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些小东西,值得几何,怎说这奉酬的话!』老汉方才举箸。刘公又盛过两碗饭来,道:『一发吃饱了好行路。』老军道:『忒过分了!』父子二人正在饥馁之时,拿起饭来,狼餐虎咽,尽情一饱。这才是:救人须救急,施人须当厄。
渴者易为饮,饥者易为食。
当下吃完酒饭,刘公又叫妈妈斟两杯热茶来吃了。老军便腰间取出银子来还饭钱。刘公连忙推住道:『刚才说过,是我请你的,如何又要银子?恁样时,到像在下说法卖这肉了。你且留下,到前途去盘缠。』老军便住了手,千恩万谢,背上包裹,作辞起身。走出门外,只见那雪越发大了,对面看不出人儿。被寒风一吹,倒退了几步。小厮道:『爹,这样大雪,如何行走?』老军道:『便是没奈何,且捱到前途,觅个宿店歇罢。』小厮眼中便流下泪来。
刘公心中不忍,说道:『长官,这般风寒大雪,着甚要紧,受此苦楚!我家空房床铺尽有,何不就此安歇,等天晴了走,也未迟。』老军道:『若得如此,甚好。只是打搅不当。』
刘公道:『说那里话!谁人是顶着房子走的?快些进来,不要打湿了身上。』老军引着小厮,重新进门。刘公领去一间房里,把包裹放下。看床上时,席子草荐都有。刘公还恐怕他寒冷,又取出些稻草来,放在上面。老军打开包裹,将出被窝铺下。此时天气尚早,准顿好了,同小厮走出房去。刘公已将店面关好,同妈妈向火。看见老军出房,便叫道:『方长官,你若冷时,有火在此,烘一烘暖活也好。』老军道:『好到好,只是奶奶在那里,恐不稳便。』
刘公道:『都是老人家了,不妨得。』老汉方才同小厮走过来,坐于火边。那时比前又加识熟,便称起号来。说:『近河,怎么只有老夫妻两位?想是令郎们另居么?』刘公道:『不瞒你说,老拙夫妻今年都痴长六十四岁,从来不曾生育,那里得有儿子?』
老军道:『何不承继一个,伏侍你老年也好。』刘公答道:『我心里初时也欲得如此。因常见人家承继来的,不得他当家替力,反惹闷气,不如没有的到得清净。
总要时,急切不能有个中意的,故此休了这念头。若得你令郎这样一个,却便好了。只是如何得能够?』两个闲话一回。看看日晚,老军讨了个灯火,叫声安置,同儿子到客房中来安歇。对儿子说:『儿,今日天幸得遇这样好人。若没有他时,冻也要冻死了。明日莫管天晴下雪,蚤些走罢。打搅他,心上不安。』小厮道:『爹说得是。』父子上床安息。
不想老军受了些风寒,到下半夜,火一般热起来,口内只是气喘,讨汤水吃。
这小厮家夜晚间又在客店里,那处去取。巴到天明,起来开房门看时,那刘公夫妻还未曾起身。他又不敢惊动,原把门儿掩上,守在床前。少顷,听得外面刘公咳嗽声响,便开门走将出来。刘公一见,便道:『小官儿,如何起得恁蚤?』小厮道:『告公公得知,不想爹爹昨夜忽然发起热来,口中不住吁喘,要讨口水吃,故此起得早些。』刘公道:『嗳呀!想是他昨日受些寒了。这冷水怎么吃得?待我烧些热汤与你。』小厮道:『怎好又劳公公?』刘公便教妈妈烧起一大壶滚汤。
刘公送到房里,小厮扶起来吃了两碗。老军睁眼观看,见刘公在旁,谢道:『难为你老人家,怎生报答?』刘公走近前道:『休恁般说。你且安心自在,盖热了,发出些汗来便好了。』小厮放倒下去,刘公便扯被儿与盖好。见那被儿单薄,说道:『可知道着了寒!如何这被恁薄?怎能发得汗出?』妈妈在门外听见,即去取出一条大被絮来道:『老官儿,有被在此,你与他盖好了。这般冷天气,不是当耍的。』小厮便来接去,刘公与他盖得停当,方才走出。少顷,梳洗过,又走进来,问:『可有汗么?』小厮道:『我才摸时,并无一些汗气。』
刘公道:『若没汗时,这寒气是感的重的了。须请个太医来用药,表他的汗出来方好。不然,这风寒怎么勾发泄?』小厮道:『公公,身伴无钱,将何请医服药?』刘公道:『不消你费心,有我在此。』小厮听说,即便叩头道:『多蒙公公厚恩,救我父亲。今生若不能补报,死当为犬马偿恩。』刘公连忙扶起道:『快不要如此,既在此安宿,我便是亲人了,岂忍坐视!你自去房中伏侍,老汉与你迎医。』
其日雪止天霁,街上的积雪被车马践踏,尽为泥泞,有一尺多深。刘公穿了木屐,出街头望了一望,复身进门。小厮看刘公转进来,只道不去了,噙着两行珠泪,方欲上前叩问。只见刘公从后屋牵出个驴儿骑了,出门而去,小厮方才放心。且喜太医住得还近,不多时便到了。那太医也骑个驴儿,家人背着药箱,随在后面,到门首下了。刘公请进堂中,吃过茶,然后引至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