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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闹樊楼多情周胜仙 (1)

醒世恒言作者:冯梦龙发布:福哥

2020-8-26 02:05

    太平时节日偏长,处处笙歌入醉乡。

    闻说鸾舆且临幸,大家拭目待君王。

    这四句诗乃咏御驾临幸之事。从来天子建都之处,人杰地灵,自然名山胜水,凑着赏心乐事。如唐朝便有个曲江池,宋朝便有个金明池,都有四时美景。倾城士女王孙,佳人才子,往来游玩。天子也不时驾临,与民同乐。

    如今且说那大宋徽宗朝年东京金明池边,有座酒楼,唤作樊楼。这酒楼有个开酒肆的范大郎。兄弟范二郎,未曾有妻室。时值春末夏初,金明池游人赏玩作乐。那范二郎因去游赏,见佳人才子如蚁。行到了茶坊里来,看见一个女孩儿,方年二九,生得花容月貌。这范二郎立地多时,细看那女子,生得:

    色色易迷难拆,隐深闺,藏柳陌。足步金莲,腰肢一捻,嫩脸映桃红,香肌晕玉白。娇姿恨惹狂童,情态愁牵艳客。芙蓉帐里作鸾凰,云雨此时何处觅?原来情色都不由你。

    那女子在茶坊里,四目相视,俱各有情。这女孩儿心里暗暗地喜欢,自思量道:『若是我嫁得一个似这般子弟,可知好哩!今日当面挫过,再来那里去讨?』正思量道:『如何着个道理和他说话?问他曾娶妻也不曾?』

    那跟来女子和奶子,都不知许多事。你道好巧!只听得外面水桶响。女孩儿眉头一纵,计上心来,便叫:『卖水的,倾一盏甜蜜蜜的糖水来。』那人倾一盏糖水在铜盂儿里,递与那女子。那女子接得在手,才上口一呷,便把那个铜盂儿望空打一丢,便叫:『好好!你却来暗算我!你道我是兀谁?』那范二听得道:『我且听那女子说。』那女孩儿道:『我是曹门里周大郎的女儿,我的小名叫作胜仙小娘子,年一十八岁,不曾吃人暗算。你今却来算我!我是不曾嫁的女孩儿。』

    这范二自思量道:『这言语跷蹊,分明是说与我听。』这卖水的道:『告小娘子!小人怎敢暗算!』女孩儿道:『如何不是暗算我?盏子里有条草。』卖水的道:『也不为利害。』女孩儿道:『你待算我喉咙。却恨我爹爹不在家里,我爹若在家,与你打官司。』奶子在傍边道:『却也叵耐这厮!』茶博士见里面闹吵,走入来道:『卖水的,你去把那水好好挑出来。』对面范二郎道:『他既过幸与我,如何我不过幸?』随即也叫:『卖水的,倾一盏甜蜜蜜糖水来。』

    卖水的便倾一盏糖水在手,递与范二郎。二郎接着盏子,吃一口水,也把盏子望空一丢,大叫起来道:『好好!你这个人真个要暗算人!你道我是兀谁?我哥哥是樊楼开酒店的,唤作范大郎,我便唤作范二郎,年登一十九岁,未曾吃人暗算。我射得好弩,打得好弹,兼我不曾娶浑家。』卖水的道:『你不是风!是甚意思,说与我知道?指望我与你作媒?你便告到官司,我是卖水,怎敢暗算人!』范二郎道:『你如何不暗算?我的盂儿里,也有一根草叶。』女孩儿听得,心里好欢喜。茶博士入来,推那卖水的出去。女孩儿起身来道:『俺们回去休。』看着那卖水的道:『你敢随我去?』这子弟思量道:『这话分明是教我随他去。』只因这一去,惹出一场没头脑官司。正是:

    言可省时休便说,步宜留处莫胡行。

    女孩儿约莫去得远了,范二郎也出茶坊,远远地望着女孩儿去。只见那女子转步,那范二郎好喜欢,直到女子住处。女孩儿入门去,又推起帘子出来望。范二郎心中越喜欢。女孩儿自入去了,范二郎在门前一似失心风的人,盘旋走来走去,直到晚方才归家。且说女孩儿自那日归家,点心也不吃,饭也不吃,觉得身体不快。做娘的慌问迎儿道:『小娘子不曾吃甚生冷?』迎儿道:『告妈妈,不曾吃甚。』

    娘见女儿几日只在床上不起,走到床边问道:『我儿害甚的病?』女孩儿道:『我觉有些浑身痛,头疼,有一两声咳嗽。』周妈妈欲请医人来看女儿,争奈员外出去未归,又无男子汉在家,不敢去请。迎儿道:『隔一家有个王婆,何不请来看小娘子?他唤作王百会,与人收生,作针线,作媒人,又会与人看脉,知人病轻重。邻里家有些些事都浼他。』

    周妈妈便令迎儿去请得王婆来。见了妈妈,妈妈说女儿从金明池走了一遍,回来就病倒的因由。王婆道:『妈妈不须说得,待老媳妇与小娘子看脉自知。』

    周妈妈道:『好好!』迎儿引将王婆进女儿房里。小娘子正睡哩,开眼叫声:『少礼。』王婆道:『稳便!老媳妇与小娘子看脉则个。』小娘子伸出手臂来,教王婆看了脉。道:『娘子害的是头疼浑身痛,觉得恹恹地恶心。』小娘子道:『是也。』王婆道:『是否?』小娘子道:『又有两声咳嗽。』王婆不听得万事皆休,听了道:『这病跷蹊!如何出去走了一遭回来,却便害这般病?』王婆看着迎儿奶子道:『你们且出去,我自问小娘子则个。』迎儿和奶子自出去。王婆对着女孩儿道:『老媳妇却理会得这病。』女孩儿道:『婆婆,你如何理会得?』

    王婆道:『你的病唤作心病。』女孩儿道:『如何是心病?』王婆道:『小娘子,莫不见了甚么人,欢喜了,却害出这病来?是也不是?』女孩儿低着头叫没。王婆道:『小娘子实对我说,我与你做个道理,救了你性命。』那女孩儿听得说话投机,便说出上件事来:『那子弟唤作范二郎。』王婆听了道:『莫不是樊楼开酒店的范二郎?』那女孩儿道:『便是。』王婆道:『小娘子休要烦恼。别人时老身便不认得,若说范二郎,老身认得他的哥哥、嫂嫂,不可得的好人。范二郎好个伶俐子弟,他哥哥见教我与他说亲。小娘子,我教你嫁范二郎,你要也不要?』

    女孩儿笑道:『可知好哩!只怕我妈妈不肯。』王婆道:『小娘子放心,老身自有个道理,不须烦恼。』女孩儿道:『若得恁地时,重谢婆婆。』王婆出房来,叫妈妈道:『老媳妇知得小娘子病了。』妈妈道:『我儿害甚么病?』王婆道:『要老身说,且告三杯酒,吃了却说。』妈妈道:『迎儿,安排酒来请王婆。』

    妈妈一头请他吃酒,一头问婆婆:『我女儿害甚么病?』王婆把小娘子说的话,一一说了一遍。妈妈道:『如今却是如何?』王婆道:『只得把小娘子嫁与范二郎。若还不肯嫁与他,这小娘子就难医。』妈妈道:『我大郎不在家,须使不得。』

    王婆道:『告妈妈,不若与小娘子下了定,等大郎归后,却作亲。且眼下救小娘子性命。』妈妈允了道:『好好!怎地作个道理?』王婆道:『老媳妇就去说,回来便有消息。』

    王婆离了周妈妈家,取路径到樊楼来。见范大郎正在柜身里坐,王婆叫声万福。大郎还了礼,道:『王婆婆,你来得正好!我却待人使人来请你。』王婆道:『不知大郎唤老媳妇作甚么?』大郎道:『二郎前日出去归来,晚饭也不吃,道:「身体不快。」我问他那里去来,他道:『我去看金明池。」直至今日不起,害在床上,饮食不进。我待来请你看脉。』

    范大娘子出来与王婆相见了,大娘子道:『请婆婆看叔叔则个。』王婆道:『大郎,大娘子,不要入来,老身自问二郎这病是甚的样起。』范大郎道:『好好!婆婆自去看,我不陪了。』王婆走到二郎房里,见二郎睡在床上。叫声:『二郎,老媳妇在这里。』范二郎闪开眼道:『王婆婆,多时不见,我性命休也!』王婆道:『害甚病便休?』二郎道:『觉头疼恶心,有一两声咳嗽。』王婆笑将起来。二郎道:『我有病,你却笑我!』

    王婆道:『我不笑别的,我得知你的病了。不害别病,你害曹门里周大郎女儿,是也不是?』二郎被王婆道着了,跳起来道:『你如何得知?』王婆道:『他家教我来说亲事。』范二郎不听得说,万事皆休;听得说,好喜欢!正是:

    人逢喜信精神爽,话合心机意趣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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