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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卷 陆五汉硬留合色鞋 (3)

醒世恒言作者:冯梦龙发布:福哥

2020-8-26 02:05

    张荩打发酒保下去,把閤子门闭了,对陆婆道:『有一事要相烦妈妈,只怕你做不来。』那婆子笑道:『不是老身夸口,凭你天大样疑难事体,经着老身,一了百当。大爷有甚事,只管分付来,包在我身上,与你完成。』张荩道:『只要如此便好。』当下把两臂靠在桌上,舒着颈,向婆子低低说道:『有个女子,要与我勾搭,只是没有做脚的,难得到手。晓得你与他家最熟,特来相求,去通个信儿。若说法得与我一会,决不忘恩。今日先有十两白物在此,送你开手。事成之后,还有十两。』便去袖里摸出两个大锭,放在卓上。陆婆道:『银子是小事,你且说是那一家的雌儿?』张荩道:『十官子巷潘家寿姐,可是你极熟的么?』

    陆婆道:『原来是这个小鬼头儿。我常时见他端端正正,还是黄花女儿,不像要寻野食吃的,怎生着了你的道儿?』张荩把前后遇见,并夜来赠鞋的事,细细与婆子说知。陆婆道:『这事到也有些难处哩。』张荩道:『有甚难处?』陆婆道:『他家的老子利害。家中并无一个杂人,止有嫡亲三口,寸步不离。况兼门户谨慎,早闭晏开,如何进得他家?这个老身不敢应承。』张荩道:『妈妈,你适才说天大极难的事,经了你就成。这些小事,如何便推故不肯与我周全?想必嫌谢礼微薄,故意作难么?我也不管,是必要在你身上完成。我便再加十两银子,两匹段头,与你老人家做寿衣何如?』

    陆婆见着雪白锭大银,眼中已是出火,却又贪他后手找帐,心中不舍。想了一回,道:『既大爷恁般坚心,若老身执意推托,只道我不知敬重了。待老身竭力去图,看你二人缘分何如。倘图得成,是你造化了。若图不成,也勉强不得,休得归罪老身。这银子且留在大爷处,但有些效验,然后来领。他与你这只鞋儿,到要把来与我,好去做个话头。』张荩道:『你若不收银子,我怎放心?』陆婆道:『既如此,权且收下。若事不谐,依旧璧还。』

    把银揣在袖里。张荩摸出汗巾,解下这只合色鞋儿,递与陆婆。陆婆接在手中,细细看了一看,喝采道:『果然做得好!』将来藏过。两个又吃了一回酒食,起身下楼,算还酒钱,一齐出门。临别时,陆婆又道:『大爷,这事须缓缓而图,性急不得的。若限期限日,老身就不敢奉命。』张荩道:『只求妈妈用心,就迟几日也不大紧。倘有些好消息,竟到我家中来会。』道罢,各自分别而去。正是:

    要将撮合三杯酒,结就欢娱百岁缘。

    且说潘寿儿自从见了张荩之后,精神恍惚,茶饭懒沾,心中想道:『我若嫁得这个人儿,也不枉为人一世!但不知住在那里?姓甚名谁?』那月夜见了张荩,恨不得生出两个翅儿,飞下楼来,随他同去。得了那条红汗巾,就当做情人一般,抱在身边而卧。睡到明日午牌时分,还痴迷不醒,直待潘婆来唤,方才起身。又过两日,早饭已后,潘用出门去了,寿儿在楼上,又玩弄那条汗巾。只听得下面有人说话响,却又走上楼来。寿儿连忙把汗巾藏过,走到胡梯边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卖花粉的陆婆,手内提着竹撞,同潘婆上来。到了楼上,陆婆道:『寿姐,我昨日得了几般新样好花,特地送来与你。』连忙开了竹撞,取出一朵来道:『寿姐,你看如何?可像真的一般么?』寿儿接过手来道:『果然做得好!』陆婆又取出一朵来,递与潘婆道:『大娘,你也看看,只怕后生时,从不曾见恁样花样哩!』潘婆道:『真个我幼时只戴得那样粗花儿,不像如今做得这样细巧。』

    陆婆道:『这个只算中等,还有上上号的,若看了,眼盲的就亮起来,老的便少起来,连寿还要增上几年哩!』寿儿道:『你一发拿出来与我瞧瞧。』陆婆道:『只怕你不识货,出不得这样贵价钱。』寿儿道:『若买你的不起,看是看得起的。』陆婆陪笑道:『老身是取笑话儿,寿姐怎认真起来?就连我这篮儿都要了,也值得几何?待我取出来与你看,只拣好的,任凭取择。』又取出几朵来,比前更加巧妙。寿儿拣好的取了数朵,道:『这花怎么样卖?』陆婆道:『呀!老身每常何曾与你争惯价钱,却要问价起来?但凭你分付罢了。』又道:『大娘,有热茶便相求一碗。』潘婆道:『看花兴了,连茶都忘记去取。你要热的,待我另烧起来。』说罢,往楼下而去。

    陆婆见潘婆转了身,把竹撞内花朵整顿好了,却又从袖中摸出一个红绸包儿,也放在里边。寿儿问道:『这包的是什么东西?』陆婆道:『是一件要紧物事,你看不得的。』寿儿道:『怎么看不得?我偏要看!』把手便去取。陆婆口中便说:『决不与你看!』却放个空让他一手拈起,连叫:『阿呀!』假意来夺时,被寿儿抢过那边去。打开看时,却是他前夜赠与那生的这只合色鞋儿。寿儿一见,满面通红。陆婆便劈手夺去道:『别人的东西,只管乱抢!』寿儿道:『妈妈,只这一只鞋儿,甚么好东西,恁般尊重!把绸儿包着,却又人看不得。』

    陆婆笑道:『你便这样说不值钱,却不道有个官人,把这只鞋儿当似性命一般,教我遍处寻访那对儿哩!』寿儿心中明白是那人教他来通信,好生欢喜。便去取出那一只来,笑道:『妈妈,我到有一只在此,正好与他恰是对儿。』陆婆道:『鞋便对着了,你却怎么发付那生?』寿儿低低道:『这事妈妈总是晓得的了,我也不消瞒得,索性问个明白罢!那生端的是何等之人?姓甚名谁?平昔做人何如?』

    婆子道:『他姓张,名荩,家中有百万家私,做人极是温存多情。为了你,日夜牵肠挂肚,废寝忘餐。晓得我在你家相熟,特央我来与你讨信,可有个法儿放他进来么?』寿儿道:『你是晓得我家爹爹又利害,门户甚是紧急,夜间等我吹息灯火睡过了,还要把火来照过一遍,方才下去歇息。怎么得个策儿与他相会?妈妈,你有什么计策,成就了我二人之事,奴家自有重谢。』

    陆婆相了一相道:『不打紧,有计在此。』寿儿连忙问道:『有何计策?』陆婆道:『你夜间早些睡了,等爹妈上来照过,然后起来。只听下边咳嗽为号,把几匹布接长垂下楼来,待他从布上攀缘而上。到五更时分,原如此而下。就往来百年,也没有那个知觉,任凭你两个取乐,可不好么?』

    寿儿听说,心中欢喜道:『多谢妈妈玉成。还是几时方来?』陆婆道:『今日天晚已来不及,明日侵早去约了他,到晚来便可成事。只是再得一件信物与他,方见老身做事的当。』寿儿道:『你就把这对鞋儿,一总拿去为信。他明晚来时,依旧带还我。』说犹未了,潘婆将茶上来。陆婆慌忙把鞋藏于袖中,啜了两杯茶。寿儿道:『陆妈妈,花钱今日不便,改日奉还罢!』

    陆婆道:『就迟几日不妨碍,老身不是这琐碎的。』取了竹撞,作别起身,潘婆母子直送到中门口。寿儿道:『妈妈,明日若空,走来话话。』陆婆道:『晓得!』

    这是两个意会的说话,潘婆那里知道。正是:

    浪子心,佳人意,不禁眉来和眼去。虽然色胆大如天,中间还要人传会。伎俩熟,口舌利,握雨携云多巧计。虔婆绰号马泊六,多少良家受他累。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傍人闲放屁;只须瞒却父和娘,暗中撮就鸳鸯对。朝想对,暮想对,想得人如痴如醉。不是冤家不聚头,杀却虔婆方出气。

    且说陆婆也不回家,径望张荩家来。见了他浑家,只说卖花。问张荩时,却不在家。张荩合家那些妇女,把他这些花都抢一个干净,也有现,也有赊,混了一回。等他不及,作别起身。明日绝早,袖了那双鞋儿,又到张家问时,说:『昨夜没有回来,不知住在那里。』陆婆依旧回到家中,恰好陆五汉要杀一口猪,因副手出去了,在那里焦躁。见陆婆归家,道:『来得极好!且相帮我缚一缚猪儿。』那婆子平昔惧怕儿子,不敢不依,道:『待我脱了衣服帮你。』望里边进去。

    陆五汉就随他进来,见婆子脱衣时,落下一个红绸包儿。陆五汉只道是包银子,拾起来,走到外边,解开看时,却是一双合色女鞋,喝采道:『谁家女子,有恁般小脚!』相了一会,又道:『这个小脚女子,必定是有颜色的,若得抱在身边睡一夜,也不枉此一生!』又想道:『这鞋如何在母亲身边?却又是穿旧的,有恁般珍重,把绸儿包着。其中必有缘故。待他寻时,把话儿吓他,必有实信。』

    原把来包好,揣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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