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8-26 02:05
定哥回嗔作喜道:『莫不是常来探望老爷的那少年官儿么?生得到也清俊文雅。只是这个人心性是不常的。』贵哥哈哈的笑道:『从来相面的先生,与人对坐着半日,从头看到脚下,又相手摸腰,还只知面不知心。夫人略瞧右丞一瞧,连心都瞧见了,岂不是两心相照?』定哥道:『丫头莫要嚷!我且问你,那女待诏怎么对你说?你怎么样回话那女待诏?』
贵哥道:『那女待诏是个老作家,恐怕一句说出来,惹是非到了身上,便伸进吐出,团团圈圈,远远地说将来。我说:「老婆子,你不消多说了,以定是有那个人儿看上了我家夫人,你思量做个马泊六,何苦扯扯拽拽排布这个大套子?」那女待诏便拍手拍脚的笑起来,说道:「好个乖乖姐姐!像似被人开过聪明孔子,一猜就猜着。」被小妮子照脸一口啐,唾骂他道:「老虔婆,老花娘!你自没廉耻,被千人万人开了聪明孔,才学得这篦头生息。我是天生天化,踏着尾羓头便动的,那个和你这虔婆取笑!」那女待诏道:「好姐姐,你不须发恼。我不过是趁口取笑你,难道你这般决烈索性的姐姐,身边就肯添个影人儿?」小妮子道:「你这般说,且饶你去,不许在此胡缠。」那女待诏又道:「我特特为着夫人来,被你抢白这一顿,怎么教我就去了?你且把夫人平日的性格说说我听。我是劈面相、闻声相、揣骨相、麻衣相、达磨相,一下里就知道他的心事了。」小妮子便道:「若问别样心事,我实实不曾晓得。若说我夫人正色治家,严肃待众,见我们一些笑容也是没有的,谁敢在他跟前把身子侧立立儿?」那女待诏道:「若依这般说,就恭喜,贺喜!我这马泊六稳稳地做成了。」小妮子道:「你这般胡嘲乱讲!若不惹得打下截来!」他道:「我是依着相书上相来的。」小妮子道:「相书上那一本有如此说话?」他道:「俗语说得好:嬉嬉哈哈,不要惹他;脸儿狠狠,一问就肯。」』定哥正呷着一口茶,听见贵哥这些话,不觉笑了一声,喷茶满面,骂道:『老虔婆一味油嘴,明天叫他来,打他几个耳聒子才饶他!』
说罢这话时,炉烟已尽,织女横斜,漏下二鼓矣。贵哥伏侍定哥归房安置,就问道:『这两件宝贝放在那里好?』定哥道:『且放在我首饰箱内,好好锁着。』
贵哥依言收拾不题。
恰好贵哥见定哥这个光景,心中揣定有八九分稳的事,也安眠了一夜。到次日清晨,定哥在妆阁梳裹,贵哥站在那里伏侍他。看见他眉眼欣欣,比每日欢喜的不了,便从傍插一嘴道:『夫人,今日何不着人去叫那虔婆来,打他一顿?』
定哥笑道:『且从容,那婆子自然来。』贵哥道:『不是小妮子性急,实是气那老虔婆不过!』定哥道:『当怒火炎,惟忍水制。你不消性急。』贵哥又悄悄道:『太凡做事,只该一促一成。倘或夜长梦多,这般一个标致人物,被人搂上了,那时便迟了。』定哥道:『他自标致,要他做恁么?』
贵哥道:『不是小妮子多言,老爷常常不在家,夫人独自一个,颇是凄冷。小妮子又要溺尿,搿不得夫人的脚。待这标致人来替夫人搿一搿,也强如冬天用汤婆子,夏天用竹夫人。』
定哥道:『丫头多嘴!我不要你管!』贵哥道:『小妮子蒙夫人抬举,故替夫人耽忧。怎么说个管着夫人?』定哥也不答应他的说话,向身边钞袋内摸出十两一锭的银子,递与贵哥道:『我把这银子赏赐你,拿去打一双镯儿戴在臂膊上,也是伏侍我一场恩念。你不可与众人知道。』
贵哥叩头接了银子,对定哥道:『一丝为定,万金不移。夫人既酬谢了媒婆,媒婆即着人去寻女待诏,约那人晚上到府中来。』定哥掩口胡卢道:『黄花女儿做媒,自身难保!世间那有未出嫁的媒婆?』
贵哥道:『虔婆也是女儿身,难道女儿就做不得虔婆?』定哥又笑道:『你说话真个乖巧好笑!只是人生路不熟,羞答答的怎好去约他?』贵哥道:『别的事怕羞,这事儿只有小妮子、女待诏知道,怕恁么羞?俗语道得好:羞一羞,抽一抽。羞两羞,抽两抽。只顾羞,只顾抽。若不羞,便不抽。』
定哥道:『好女儿,你怎么学得这许多鬼话儿在肚里?』两个一递一句,说得梳妆事毕。贵哥便走到厅上,分咐当直的去叫女待诏来,『夫人要篦头绞面。』当直的道:『夫人又不出去烧香、赴筵席,为何要绞面?』贵哥道:『夫人面上的毛,可是养得长的,你休多管闲事!』当直的道:『少刻女待诏来,姐姐的毛一发央他绞一绞,省得养长了拖着地。』贵哥啐了一声,进里面去了。
不移时,女待诏到了,见过定哥。定哥领他到妆阁上去篦头,只叫贵哥在傍伏侍,其余女使一个也不许到阁儿上来。女待诏到得妆阁上头,便打开家伙包儿,把篦箕一个个摆列在桌子上,恰是一个大梳,一个通梳,一个掠儿,四个篦箕,又有剔子剔帚,一双簪子,共是十一件家伙。才把定哥头发放散了,用手去前前后后,左边右边蒲睃摸索,捏了一遍,才把篦箕篦上两三篦箕。贵哥在傍,把嘴一努,那女待诏就知其意,顺口儿开科,说道:『夫人,头垢气色及时,主有喜事临身。』贵哥插嘴道:『应在几时得喜?』女待诏道:『只在早晚之间,主有非常喜庆。』定哥道:『朝廷没有覃恩,我又不讨封赠,有恁么非常的喜事?』
女待诏道:『该有个得活宝的喜气。』贵哥插嘴道:『除了西洋国出的走盘珠,缅甸国出的缅铃,只有人才是活宝。若说起人时,府中且是多得紧,夫人恰是用不着的。你说恁么活宝不活宝?』女待诏道:『人有几等人,物有几等物,宝有几等宝,活也有几等活。你这姐姐只好躲在夫人跟前拆白道绿,喝五吆三,那曾见希奇的活宝来?』定哥心中虽是热燥得紧,只是口里说不出来。贵哥又问女待诏道:『你今日来篦头,还是来献宝?』
定哥便把女待诏推了一推道:『小妮子多嘴饶舌,你莫听他!』贵哥便向女待诏瞅了一眼。女待诏道:『要活宝时尽有,只怕夫人不用。』贵哥道:『夫人正用得着这活宝。』定哥道:『还不噤声!谁许你多说?』贵哥道:『我站在此,禁不住口,我且站远些个。』说罢,洋洋的走过一边。
定哥便道:『婆子,我且问你,那人几时见我来?有恁么话对你说?你怎么大胆就敢替他来诱骗我?』女待诏道:『夫人勿罪!待老婆子细细告诉夫人。这个月那一日,夫人立在朱帘下边,瞧看那往来的人。恰好说的那人,打从府门过,看见夫人容貌,便叹道:「天下怎么有这等一个美人,倒被别人娶了去,岂不是我没福!」』
定哥笑道:『这不是那人没福。』贵哥听得,又走来插嘴道:『不是那人没福,是谁没福?』女待诏道:『是我婆子没福。』贵哥道:『怎么是你没福?』女待诏道:『若是夫人不曾出阁,我去对那人说,做上一头媒,岂不撰那人百十两媒钱?』贵哥道:『夫人倒肯作成你撰百十两银子,只怕那人没福受享着夫人。』定哥道:『他派演天潢,官居右相,那里少金钗十二,粉黛成行,说他没福!看来倒是我没福!』
女待诏道:『夫人干净识得人。只是那人情重,眼睛里不轻意看上一个人。夫人如何得没福!』一边说,一边篦头。三个人说得火滚般热,竟没一些避忌。这定哥欢天喜地,开箱子取出一套好衣服,十两雪花银,赏与女待诏,道:『婆子,今日篦得头好,权赏你这些东西。我日后还要重重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