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8-26 02:05
光阴如箭,不觉玉英年已一十六岁。时值三月下旬,焦榕五十寿诞,焦氏引着亚奴同往祝寿。月英自向街坊抄化去了,止留玉英看家。玉英让焦氏去后,掩上门儿,走入里边,手中拈着针指,思想道:『爹爹当年生我姊妹,犹如掌上之珠,热气何曾轻呵一口。谁道遇着这个继母,受万般凌辱。兄弟被他谋死,妹子为奴为丐,一个家业弄得瓦解冰消。沦落到恁样地位,真个草菅不如!尚不知去后,还是怎地结果?』又想道:『在世料无好处,不如早死为幸。趁他今日不在家,何不寻个自尽,也省了些打骂之苦!』却又想道:『我今年已十六岁了,再忍耐几时,少不得嫁个丈夫,或者有个出头日子,岂可枉送这条性命?』
把那前后苦楚事,想了又哭,哭了又想。直哭得个有气无力,没情没绪。放下针指,走至庭中,望见间壁园内,红稀绿暗,燕语莺啼,游丝斜袅,榆荚乱坠。看了这般景色,触目感怀。遂吟【送春诗】一首。诗云:
柴扉寂寞锁残春,满地榆钱不疗贫。
云鬓衣裳半泥土,野花何事独撩人。
玉英吟罢,又想道:『自爹爹亡后,终日被继母磨难,将那吟咏之情,久已付之流水。自移居时,作了【别燕诗】,倏忽又经年许,时光迅速如此!』嗟叹了一回,又恐误了女工,急走入来趱赶。
见桌上有个帖儿,便是焦榕请妹子吃寿酒的。玉英在后边栽下两折,寻出笔砚,将两首诗录出,细细展玩。更叹口气道:『古来多少聪明女子,或共姊妹赓酬,或是夫妻唱和,成千秋佳话。偏我李玉英恁般命薄!埋没至此,岂不可惜可悲!』
又伤感多时,愈觉无聊。将那纸左折右折,随手折成个方胜儿,藏于枕边。却忘收了笔砚,忙忙的赶完针指。天色傍晚,刚是月英到家,焦氏接脚也至,见他泪痕未干,便道:『那个难为了你,又在家做妖势?』
玉英不敢回答,将做下女工与他点看。月英也把钱交过,收拾些粥汤吃了。又做半夜生活,方才睡卧。到了明日,焦氏见桌上摆着笔砚,检起那帖儿,后边已去了几折。疑惑玉英写他的不好处,问道:『你昨日写的是何事?快把来我看。』
玉英道:『偶然写首诗儿,没甚别事。』焦氏嚷道:『可是写情书约汉子,坏我的帖儿?』玉英被这两句话,羞得彻耳根通红。焦氏见他脸涨红了,只道真有私情勾当,逼他拿出这纸来。又见折着方胜,一发道是真了。寻根棒子,指着玉英道:『你这贱人,恁般大胆!我刚不在家,便写情书约汉子。快些实说是那个?有情几时了?』玉英哭道:『那里说起!却将无影丑事来肮脏,可不屈杀了人!』焦氏怒道:『赃证现在,还要口硬!』提起棒子,没头没脑乱打。打得玉英无处躲闪,挣脱了往门首便跑。
焦氏道:『想是要去叫汉子,相帮打我么?』随后来赶,不想绊上一交,正磕在一块砖上,磕碎了头脑,鲜血满面,嚷道:『打得我好!只教你不要慌!』月英上前扶起,又要赶来。到亏亚奴紧紧扯住道:『娘,饶了姐姐罢!』那婆娘恐带跌了儿子,只得立住脚,百般辱骂,玉英闪在门旁啼哭。
那邻家每日听得焦氏凌虐这两个女儿,今日又听得打得利害,都在门首议论。
恰好焦榕撞来,推门进去。那婆娘一见焦榕,便嚷道:『来得好!玉英这贱人偷了汉子,反把我打得如此模样!』焦榕看见他满面是血,信以为实,不问情由,抢过焦氏手中棒子,赶近前,将玉英揪过来便打。那邻家抱不平,齐走来说道:『一个十五六岁女子家,才打得一顿大棒,不指望你来劝解,反又去打他!就是做母舅的,也没有打甥女之理!』焦榕自觉乏趣,撇下棒子,径自去了。那邻家又说道:『也不见这等人家,无一日不打骂这两个女儿!如今一发连母舅都来助兴了。看起来,这两个女子也难存活。』又一个道:『若死了,我们就具个公呈,不怕那姓焦的不偿命!』
焦氏一句句听见,邻家发作,只得住口。喝月英推上大门,自去揩抹血污,依旧打发月英出去求乞。玉英哭了一回,忍着疼痛,原入里边去做针指。那焦氏恨声不绝。到了晚间,吞声饮泣,想道:『人生百岁,总是一死,何苦受恁般耻辱打骂!』等至焦氏熟睡,悄悄抽身起来,扯下脚带,悬梁高挂。也是命不该绝,这到亏了晚母不去料理他身上,不但衣衫褴褛,只这脚带不知缠过了几个年头,布缕虽连,没有筋骨,一用力就断了。刚刚上吊,扑通的跌下地来。惊觉月英,身边不见了阿姐,情知必走这条死路,叫声:『不好了!』
急跳起身,救醒转来,兀自呜呜而哭。那焦氏也不起身,反骂道:『这贱人!你把死来诈我么?且到明日与你理会!』
至次早,分付月英在家看守,叫亚奴引着到焦榕家里,将昨日邻家说话,并夜来玉英上吊事说与。又道:『倘然死了,反来连累着你。不如先送到官,除了这个祸根罢!』焦榕道:『要摆布他也不难。那锦衣卫堂上,昔年曾替他打干,与我极是相契。你家又是卫籍,竟送他到这个衙门,谁个敢来放屁!』焦氏大喜,便教焦榕央人写下状词,说玉英奸淫忤逆,将那两首诗做个执证,一齐至锦衣卫衙门前。
焦榕与衙门中人,都是厮熟的,先央进去道知其意。少顷升堂,准了焦氏状词,差四个校尉前去,拘拿玉英到来。那问官听了一面之词,不论曲直,便动刑具。玉英再三折辩,那里肯听。可怜受刑不过,只得屈招,拟成剐罪,发下狱中。两个禁子扶出衙门,正遇月英妹子。元来月英见校尉拿去阿姐,吓得魂尽魄散,急忙锁上门儿,随后跟来打探。望见禁子扶挟出来,便钻向前抱住,放声大哭。旁边转过焦氏,一把扯开道:『你这小贱人,家里也不顾了,来此做甚!』
月英见了焦氏,犹如老鼠见猫,胆丧心惊,不敢不跟着他走。到家又打勾半死,恨道:『你下次若又私地去看了这贱人,查访着实,好歹也送你到这所在去!』
月英口里虽答应,终是同胞情分,割舍不下。过了两三日,多求乞得几十文钱,悄地踅到监门口来探望。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