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8-26 02:05
话分两头。却说韩翁同舟人赛神回来,不见了船,急忙寻问。别个守船的看见,都说:『断了缆,被流水滚下去多时了,我们没本事救得。』韩翁大惊,一路寻将下来,闻岸上人所说,亦是如此。抓寻了两三日,并无影响,痛哭而回。不在话下。
再说扬州妓女薛琼琼鸨儿叫做薛媪,为女儿琼琼以弹筝充选,入宫供奉,已及二载。薛媪自去了这女儿,门户萧条,乃买舟欲往长安探女,希求天子恩泽。
其舟行至汉水,见有一覆舟自上流而下,回避不迭,砰的一声,正触了船头,那只船就停止不行了。舟人疑覆舟中必有财物,遂牵近岸边,用斧劈开,其中有一女子。薛媪闻知,忙教救出,已是淹淹将尽,只有一丝未断。原来冬天水寒,但是下水便没了命。只因此女藏在中舱,船底遮盖,暖气未泄,所以留得这一息生气。舟中货物,已自漂失了,便有存留,舟人都分散去讫。
薛媪为去了女儿琼琼,正想没有个替代,见此女容貌美丽,喜不可言,慌忙将通身湿衣解下,置于絮被之内,自己将肉身偎贴。那女子得了暖气,渐渐苏醒。然后将姜汤粥食,慢慢扶持,又将好言抚慰。女子渐能言语,索取湿衣中锦囊。薛媪问其来历,女子答道:『奴家姓韩,小字玉娥,随父往蜀。舟至涪州,父亲同舟人往赛水神,奴家独守舟中,偶因缆脱,漂没到此。』薛媪道:『可曾适人么?』
玉娥道:『与维扬黄损秀才,曾有百年之约。锦囊中藏有花笺小词,即黄郎所赠也!』薛媪道:『黄秀才原是我女儿琼琼旧交,此人才貌双全,与小娘子正是一对良缘。小娘子不须忧虑,随老身同到长安,来年大比,黄秀才必来应举,那时待老身寻访他来,与娘子续秦晋之盟,岂不美乎!』玉娥道:『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自此玉娥遂拜薛媪为义母,薛媪亦如己女相待。正是:
休言事急且相随,受恩深处亲骨肉。
不一日,行到长安,薛媪赁了小小一所房子,同玉娥住下。其时琼琼入宫进御,庞幸无比。晓得假母到来,无由相会,但遣人不时馈送些东西候问。玉娥又扃户深藏,终日针指,以助薪水之费,所以薛媪日用宽然有余。光阴似前,不觉岁尽春来。怎见得?有诗为证: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且说除夜,玉娥想着母死父离,情人又无消息,暗暗坠泪。是夜睡去,梦见天门大开,一尊罗汉从空中出现。玉娥拜诉衷情。罗汉将黄纸一书,从空掷下,纸上写『维扬黄损佳音』六字。玉娥大喜,方欲开看,忽闻霹雳一声,蓦然惊觉,乃是人家岁朝开门,放火炮声响。玉娥想了一回,凄然不乐。其日新年,只得强起梳妆。薛媪往邻家拜年去了。玉娥垂下竹帘,立于门内,眼觑街市上人来人往,心中想道:『今年是大比之期,不知黄郎曾到长安否?若得他此地经过,重逢一面,应着夜来之梦,也不枉奴死里逃生。』方才转动念头,忽见一个胡僧当帘而立,高叫道:『募化有缘男女。』
玉娥从帘中仔细一看,那胡僧面貌与夜来梦中所见罗汉无异,不觉竦然起敬。孤身女子,却又不好招接他。正在踌躇,那胡僧竟自揭帘而入,玉娥倒退几步,闪在一旁。胡僧走入中庭,盘膝而坐,顶上现出毫光数道,直透天门。玉娥大惊,跪拜无数,禀道:『弟子堕落火坑,有夙缘未了,望罗汉指示迷津,救拔苦海!』
胡僧道:『汝诚念皈依,但尚有尘劫未脱;老僧赠汝一物,可密藏于身畔,不许一人知道。他日夫妇重逢,自有灵验。』当下取出一件宝贝,赠与玉娥,乃是玉马坠儿。玉娥收讫。即见一道金光,冲天而起,胡僧忽然不见。玉娥知是圣僧显化,望空拜谢。将玉马坠牢系襟带之上,薛媪回来,并不题起。满怀心事无人诉,一炷心香礼圣僧。
再说黄损秀才得胡僧助了盘缠,一径往长安应试。然虽如此,心上只挂着玉娥,也不去温习经史,也不去静养精神,终日串街走巷,寻觅圣僧,庶几一遇。
早出晚回,终日闷闷而已。试期已到,黄生只得随例入场,举笔一挥,绝不思索。他也只当应个故事,那有心情去推敲磨练。谁知那偏是应故事的文字容易入眼。
正是:不愿文章中天下,只愿文章中试官。
金榜开时,高高挂一个黄损名字,除授部郎之职。其时吕用之专权乱政,引用无籍小人,左道惑众。中外嫉之如仇,然怕他权势,不敢则声。黄损独条陈他前后奸恶,事事有据。天子听信,敕吕用之免官就第。黄生少年高第,又上了这个疏,做了天下第一件快心之事,那一个不钦服他!真个名倾朝野。长安贵戚,闻黄生尚未娶妻,多央媒说合,求他为婿。黄生心念玉娥,有盟言在前,只是推托不允。那时薛媪也风闻得黄损登第,欲待去访他,到是玉娥教他:『且慢!贵易交,富易妻,人情乎,未知黄郎真心何如。』这也是他把细处。
话分两头。且说吕用之闲居私第,终日讲炉鼎之事,差人四下缉访名姝美色,以为婢妾。有人夸薛媪的养女,名曰玉娥,天下绝色,只是不肯轻易见人。吕用之道:『只怕求而没有,那怕有而难求。』当下差干仆数十人,以五百金为聘,也不通名道姓,竟撒向薛媪家中,直入卧房抢出玉娥,不由分说,抬上花花暖轿,望吕府飞奔而走。吓得薛媪软做一团,急忙里想不出的道理。后来晓得吕府中要人,声也不敢则了。欲待投诉黄损,恐无益于事,反讨他抱怨。只得忍气吞声,不在话下。
且说玉娥到了府中,吕用之亲自卷帘,看见姿容绝世,喜不自胜。即命丫鬟、养娘,扶至香房,又取出锦衣数箱,奇样首饰,教他装扮。玉娥只是啼哭,将首饰掷之于地,一件衣服也不肯穿。丫鬟、养娘回复吕相公。吕相公只教:『莫难为了他!好言相劝。』众人领命,你一句,我一句,只是劝他顺从,玉娥全然不理。正是:
万事可将权势使,寸心不为绮罗移。
姻缘自古皆前定,堪笑狂夫妄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