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8-26 02:05
颜氏魆地里被他钻进来说这句话,到惊了一跳,收泪问道:『你怎地说?』阿寄道:『那牛马每年耕种雇倩,不过有得数两利息,还要赔个人喂养跟随。若论老奴,年纪虽有,精力未衰,路还走得,苦也受得。那经商道业,虽不曾做,也都明白。三娘急急收拾些本钱,待老奴出去做些生意,一年几转,其利岂不胜似马牛数倍!就是我的婆子,平昔又勤于纺织,亦可少助薪水之费。那田产莫管好歹,把来放租与人,讨几担谷子,做了桩主。三娘同姐儿们,也做些活计,将就度日,不要动那资本。营运数年,怕不挣起个事业?何消愁闷!』
颜氏见他说得有些来历,乃道:『若得你如此出力,可知好哩!但恐你有了年纪,受不得辛苦。』阿寄道:『不瞒三娘说,老便老,健还好,眠得迟,起的早,只怕后生家还赶我不上哩!这到不消虑得。』颜氏道:『你打帐做甚生意?』阿寄道:『大凡经商,本钱多便大做,本钱少便小做。须到外边去,看临期着便,见景生情,只拣有利息的就做,不是在家论得定的。』颜氏道:『说得有理,待我计较起来。』阿寄又讨出分书,将分下的家火,照单逐一点明,搬在一处,然后走至堂前答应。众亲邻直饮至晚方散。
次日,徐言即唤个匠人,把房子两下夹断,教颜氏另自开个门户出入。颜氏一面整顿家中事体,自不必说;一面将簪钗衣饰,悄悄教阿寄去变卖,共凑了十二两银子。颜氏把来交与阿寄道:『这些少东西,乃我养命之资,一家大小俱在此上,今日交付与你,大利息原不指望,但得细微之利也就勾了。临事务要斟酌,路途亦宜小心。切莫有始无终,反被大伯们耻笑!』口中便说,不觉泪随言下。
阿寄道:『但请放心,老奴自有见识在此,管情不负所托。』颜氏又问道:『还是几时起身?』阿寄回道:『本钱已有了,明早就行。』颜氏道:『可要拣个好日?』阿寄道:『我出去做生意,便是好日了,何必又拣?』即把银子藏在兜肚之中,走到自己房里,向婆子道:『明早要出门去做生意,可将旧衣旧裳,打叠在这一处。』元来阿寄止与主母计议,连老婆也不通他知得。这婆子见蓦地说出那句话,也觉骇然,问道:『你往何处去?做甚生意?』阿寄方把前事说与。
那婆子道:『阿呀!这是那里说起!你虽然一把年纪,那生意行中,从不曾着脚,却去弄虚头,说大话,兜揽这帐。孤孀娘子的银两,是苦恼东西,莫要把去弄出个话靶,连累他没得过用,岂不终身抱怨。不如依着我,快快送还三娘,拚得早起晏眠,多吃些苦儿,照旧耕种帮扶,彼此到得安逸。』阿寄道:『婆子家晓道什么?只管胡言乱语!那见得我不会做生意,弄坏了事,要你未风先雨。』遂不听老婆,自去收拾了衣服、被窝,却没个被囊,只得打个包儿;又做起一个缠袋,准备些干粮;又到市上买了顶雨伞,一双麻鞋。
打点完备,次早先到徐言、徐召二家说道:『老奴今日要往远处做生意,家中无人照管,虽则各分门户,还要二位官人早晚看顾。』徐言二人听了,不觉暗笑,答道:『这到不消你叮嘱,只要赚了银子回来,送些人事与我们。』阿寄道:『这个自然。』转到家中,吃了饭食,作别了主母,穿上麻鞋,背着包裹、雨伞,又分付老婆,早晚须要小心。临出门,颜氏又再三叮咛,阿寄点头答应,大踏步去了。
且说徐言弟兄等阿寄转身后,都笑道:『可笑那三娘子好没见识,有银子做生意,却不与你我商量,倒听阿寄这老奴才的说话。我想他生长已来,何曾做惯生意?哄骗孤孀妇人的东西,自去快活。这本钱可不白白送落!』徐召道:『便是当初合家时,却不把出来营运,如今才分得,即教阿寄做客经商。我想三娘子又没甚妆奁,这银两定然是老官儿存日,三兄弟克剥下的,今日方才出豁。总之,三娘子瞒着你我做事,若说他不该如此,反道我们妒忌了。且待阿寄折本回来,那时去笑他。』正是:
云端看厮杀,毕竟孰输赢?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再说阿寄离了家中,一路思想:『做甚生理便好?』忽地转着道:『闻得贩漆这项道路,颇有利息,况在近处,何不去试他一试?』定了主意,一径直至庆云山中。元来采漆之处,原有个牙行,阿寄就行家住下。那贩漆的客人,却也甚多,都是挨次儿打发。阿寄想道:『若慢慢的挨去,可不担搁了日子,又费去盘缠!』心生一计,捉个空扯主人家到一村店中,买三杯请他,说道:『我是个小贩子,本钱短少,守日子不起的。望主人家看乡里分上,怎地设法先打发我去。那一次来,大大再整个东道请你!』
也是数合当然,那主人家却正撞着是个贪杯的,吃了他的软口汤,不好回得,一口应承。当晚就往各村户凑足其数,装裹停当。恐怕客人们知得嗔怪,到寄在邻家放下。次日起个五更,打发阿寄起身。那阿寄发利市,就得了便宜,好不喜欢。教脚夫挑出新安江口,又想道:『杭州离此不远,定卖不起价钱。』遂雇船直到苏州。正遇在缺漆之时,见他的货到,犹如宝贝一般,不勾三日,卖个干净。一色都是见银,并无一毫赊帐。除去盘缠使用,足足赚对合有余。暗暗感谢天地,即忙收拾起身。又想道:『我今空身回去,须是趁船,这银两在身边,反担干系。何不再贩些别样货去,多少寻些利息也好。』
打听得枫桥籼米到得甚多,登时落了几分价钱,乃道:『这贩米生意,量来必不吃亏。』遂籴了六十多担籼米,载到杭州出脱。那时乃七月中旬,杭州有一个月不下雨,稻苗都干坏了,米价腾涌。阿寄这载米,又值在巧里,每一挑长了二钱,又赚十多两银子。自言自语道:『且喜做来生意,颇颇顺溜,想是我三娘福分到了!』却又想道:『既在此间,怎不去问问漆价?若与苏州相去不远,也省好些盘缠。』细细访问时,比苏州更反胜。
你道为何?元来贩漆的,都道杭州路近价贱,俱往远处去了,杭州到时常短缺。常言道:货无大小,缺者便贵。故此比别处反胜。阿寄得了这个消息,喜之不胜,星夜赶到庆云山。只备下些小人事,送与主人家,依旧又买三杯相请。那主人家得了些小便宜,喜逐颜开,一如前番,悄悄先打发他转身。到杭州也不消三两日,就都卖完。计算本利,果然比起先这一帐又多几两,只是少了那回头货的利息。乃道:『下次还到远处去。』与牙人算清了帐目,收拾起程。想道:『出门好几时了,三娘必然挂念,且回去回覆一声,也教他放心。』又想道:『总是收漆要等候两日,何不先到山中,将银子教主人家一面先收,然后回家,岂不两便!』定了主意,到山中把银两付与牙人,自己赶回家去。正是:
先收漆货两番利,初出茅庐第一功。
且说颜氏自阿寄去后,朝夕悬挂,常恐他消折了这些本钱,怀着鬼胎。耳根边又听得徐言兄弟在背后攧唇簸嘴,愈加烦恼。一日正在房中闷坐,忽见两个儿子乱喊进来道:『阿寄回家了!』颜氏闻言,急走出房,阿寄早已在面前,他的老婆也随在背后。阿寄上前,深深唱个大喏。颜氏见了他,反增着一个蹬心拳头,胸前突突的乱跳,诚恐说出句扫兴话来。便问道:『你做的是什么生意?可有些利钱?』那阿寄叉手不离方寸,不慌不忙的说道:『一来感谢天地保佑,二来托赖三娘洪福,做的却是贩漆生意,赚得五六倍利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恐怕三娘放心不下,特归来回复一声!』颜氏听罢,喜从天降,问道:『如今银子在那里?』阿寄道:『已留与主人家收漆,不曾带回,我明早就要去的。』那时合家欢天喜地。阿寄住了一晚,次日清早起身,别了颜氏,又往庆云山去了。
且说徐言弟兄,那晚在邻家吃社酒醉倒,故此阿寄归家,全不晓得。到次日齐走过来,问道:『阿寄做生意归来,趁了多少银子?』颜氏道:『好教二伯伯知得,他一向贩漆营生,倒觅得五六倍利息。』徐言道:『好造化!恁样赚钱时,不勾几年,便做财主哩!』颜氏道:『伯伯休要笑话,免得饥寒便勾了。』徐召道:『他如今在那里?出去了几多时?怎么也不来见我?这样没礼!』
颜氏道:『今早原就去了。』徐召道:『如何去得恁般急速?』徐言又问道:『那银两你可曾见见数么?』颜氏道:『他说俱留在行家买货,没有带回。』徐言呵呵笑道:『我只道本利已在手上了,原来还是空口说白话,眼饱肚中肌。耳边到说得热哄哄,还不知本在何处?利在那里?便信以为真。做经纪的人,左手不托右手,岂有自己回家,银子反留在外人。据我看起来,多分这本钱弄折了,把这鬼话哄你!』
徐召也道:『三娘子,论起你家做事,不该我们多口。但你终是女眷家,不知外边世务,既有银两,也该与我二人商量,买几亩田地,还是长策。那阿寄晓得做甚生理?却瞒着我们,将银子与他出去瞎撞。我想那银两,不是你的妆奁,也是三兄弟的私蓄,须不是偷来的,怎看得恁般轻易!』二人一吹一唱,说得颜氏心中哑口无言,心下也生疑惑,委决不下。把一天欢喜,又变为万般闷愁。按下此处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