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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三现身包龙图断冤 (2)

警世通言作者:冯梦龙发布:福哥

2020-8-26 02:09

    捻指间过了三个月。当日押司娘和迎儿在家坐地,只见两个妇女,吃得面红颊赤,上手的提着一瓶酒,下手的把着两朵通草花,掀开布帘入来道:『这里便是。』押司娘打一看时,却是两个媒人,无非是姓张姓李。押司娘道:『婆婆多时不见。』媒婆道:『押司娘烦恼,外日不知,不曾送得香纸来,莫怪则个!押司如今也死得几时?』答道:『前日已做过百日了。』两个道:『好快!早是百日了。押司在日,直恁地好人,有时老媳妇和他厮叫,还喏不迭。时今死了许多时,宅中冷静,也好说头亲事是得。』押司娘道:『何年月日再生得一个一似我那丈夫孙押司这般人?』媒婆道:『恁地也不难,老媳妇却有一头好亲。』押司娘道:『且住,如何得似我先头丈夫?』

    两个吃了茶,归去。过了数日,又来说亲。押司娘道:『婆婆休只管来说亲。你若依得我三件事,便来说。若依不得我,一世不说这亲,宁可守孤孀度日。』当时押司娘启齿张舌,说出这三件事来。有分撞着五百年前夙世的冤家,双双受国家刑法。正是:鹿迷秦相应难辨,蝶梦庄周未可知。

    媒婆道:『却是那三个事?』押司娘道:『第一件我死的丈夫姓孙,如今也要嫁个姓孙的;第二件,我先丈夫是奉符县里第一名押司,如今也只要恁般职役的人;第三件,不嫁出去,则要他入舍。』两个听得说,道:『好也!你说要嫁个姓孙的,也要一似先押司职役的,教他入舍的。若是说别件事,还费些计较,偏是这三件事,老媳妇都依得。好教押司娘得知,先押司是奉符县里第一名押司,唤做大孙押司。如今来说亲的,元是奉符县第二名押司。如今死了大孙押司,钻上差役,做第一名押司,唤做小孙押司,他也肯来入舍。我教押司娘嫁这小孙押司,是肯也不?』

    押司娘道:『不信有许多凑巧!』张媒道:『老媳妇今年七十二岁了,若胡说时,变做七十二只雌狗,在押司娘家吃屎。』押司娘道:『果然如此,烦婆婆且去说看,不知缘分如何?』张媒道:『就今日好日,讨一个利市团圆吉帖。』押司娘道:『却不曾买在家里。』李媒道:『老媳妇这里有。』便从抹胸内取出一幅五男二女花笺纸来,正是: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当日押司娘教迎儿取笔砚来,写了帖子,两个媒婆接去。免不得下财纳礼,往来传话,不上两月,入舍小孙押司在家。

    夫妻两个,好一对儿,果是说得着。不则一日,两口儿吃得酒醉,教迎儿做些个醒酒汤来吃。迎儿去厨下一头烧火,口里埋冤道:『先的押司在时,恁早晚,我自睡了。如今却教我做醒酒汤!』只见火筒塞住了孔,烧不着。迎儿低着头,把火筒去灶床脚上敲,敲未得几声,则见灶床脚渐渐起来,离地一尺已上,见一个人顶着灶床,胈项上套着井栏,披着一带头发,长伸着舌头,眼里滴出血来,叫道:『迎儿,与爹爹做主则个!』唬得迎儿大叫一声,匹然倒地,面皮黄,眼无光,唇口紫,指甲青,未知五脏如何,先见四肢不举。正是: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

    夫妻两人急来救得迎儿苏醒,讨些安魂定魄汤与他吃了。问道:『你适来见了甚么,便倒了?』迎儿:『告妈妈,却才在灶前烧火,只见灶床渐渐起来,见先押司爹爹,胈项上套着井栏,眼中滴出血来,披着头发,叫声迎儿,便吃惊倒了。』押司娘见说,倒把迎儿打个漏风掌:『你这丫头,教你做醒酒汤,则说道懒做便了,直装出许多死模活样!莫做莫做,打灭了火去睡!』迎儿自去睡了。

    且说夫妻两个归房,押司娘低低叫道:『二哥,这丫头见这般事,不中用,教他离了我家罢。』小孙押司道:『却教他那里去?』押司娘道:『我自有个道理。』到天明,做饭吃了,押司自去官府承应。押司娘叫过迎儿来道:『迎儿,你在我家里也有七八年,我也看你在眼里,如今比不得先押司在日做事。我看你肚里莫是要嫁个老公?如今我与你说头亲。』迎儿道:『那里敢指望,却教迎儿嫁兀谁?』押司娘只因教迎儿嫁这个人,与大孙押司索了命。正是:风定始知蝉在树,灯残方见月临窗。

    当时不由迎儿做主,把来嫁了一个人。那厮姓王名兴,浑名唤做王酒酒,又吃酒,又要赌。迎儿嫁将去,那得三个月,把房卧都费尽了。那厮吃得醉,走来家把迎儿骂道:『打脊贱人!见我恁般苦,不去问你使头借三五百钱来做盘缠?』迎儿吃不得这厮骂,把裙儿系了腰,一程走来小孙押司家中。押司娘见了道:『迎儿,你自嫁了人,又来说甚么?』迎儿告妈妈:『实不敢瞒,迎儿嫁那厮不着,又吃酒,又要赌。如今未得三个月,有些房卧,都使尽了。没计奈何,告妈妈借换得三五百钱,把来做盘缠。』押司娘道:『迎儿,你嫁人不着,是你的事。我今与你一两银子,后番却休要来。』迎儿接了银子,谢了妈妈归家。那得四五日,又使尽了。

    当日天色晚,王兴那厮吃得酒醉,走来看着迎儿道:『打脊贱人!你见恁般苦,不去再告使头则个?』迎儿道:『我前番去,借得一两银子,吃尽千言万语,如今却教我又怎地去?』王兴骂道:『打脊贱人!你若不去时,打折你一只脚!』迎儿吃骂不过,只得连夜走来孙押司门首看时,门却关了。迎儿欲待敲门,又恐怕他埋怨,进退两难,只得再走回来。过了两三家人家,只见一个人道:『迎儿,我与你一件物事。』只因这个人身上,我只替押司娘和小孙押司烦恼。正是:龟游水面分开绿,鹤立松梢点破青。

    迎儿回过头来看那叫的人,只见人家屋檐头,一个人舒角幞头,绯袍角带,抱着一骨碌文字,低声叫道:『迎儿,我是你先的押司。如今见在一个去处,未敢说与你知道。你把手来,我与你一件物事。』迎儿打一接,接了这件物事,随手不见了那个绯袍角带的人。迎儿看那物事时,却是一包碎银子。迎儿归到家中敲门,只听得里面道:『姐姐,你去使头家里,如何恁早晚才回?』

    迎儿道:『好教你知,我去妈妈家借米,他家关了门。我又不敢敲,怕吃他埋怨。再走回来,只见人家屋檐头立着先的押司,舒角幞头,绯袍角带,与我一包银子在这里。』王兴听说道:『打脊贱人!你却来我面前说鬼话!你这一包银子,来得不明,你且进来。』迎儿入去,王兴道:『姐姐,你寻常说那灶前看见先押司的话,我也都记得,这事一定有些蹊跷。我却怕邻舍听得,故恁地如此说。你把银子收好,待天明去县里首告他。』正是:着意种花花不活,等闲插柳柳成阴。

    王兴到天明时,思量道:『且住,有两件事告首不得。第一件,他是县里头名押司,我怎敢恶了他?第二件,却无实迹,连这些银子也待入官,却打没头脑官司。不如赎几件衣裳,买两个盒子送去孙押司家里,到去谒索他则个。』计较已定,便去买下两个盒子送去。两人打扮身上干净,走来孙押司家。押司娘看见他夫妻二人,身上干净,又送盒子来,便道:『你那得钱钞?』王兴道:『昨日得押司一件文字,撰得有二两银子,送些盒子来。如今也不吃酒,也不赌钱了。』押司娘道:『王兴,你自归去,且教你老婆在此住两日。』王兴去了,押司娘对着迎儿道:『我有一炷东峰岱岳愿香要还,我明日同你去则个。』

    当晚无话。明早起来,梳洗罢,押司自去县里去。押司娘锁了门,和迎儿同行。到东岳庙殿上烧了香,下殿来去那两廊下烧香。行到速报司前,迎儿裙带系得松,脱了裙带,押司娘先行过去。迎儿正在后面系裙带,只见速报司里,有个舒角幞头、绯袍角带的判官,叫:『迎儿,我便是你先的押司。你与我申冤则个!我与你这件物事。』迎儿接得物事在手,看了一看,道:『却不作怪!泥神也会说起话来!如何与我这物事?』正是:开天辟地罕曾闻,从古至今希得见。

    迎儿接得来,慌忙揣在怀里,也不敢说与押司娘知道。当日烧了香,各自归家,把上项事对王兴说了。王兴讨那物事看时,却是一幅纸。上写道:『大女子,小女子,前人耕来后人饵。要知三更事,掇开火下水。来年二三月,句已当解此。』王兴看了解说不出,分付迎儿不要说与别人知道,看来年二三月间有甚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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