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8-26 02:09
不是姻缘莫强求,姻缘前定不须忧;
任从波浪翻天起,自有中流稳渡舟。
话说正德年间,苏州府昆山县大街,有一居民,姓宋,名敦,原是宦家之后。浑家卢氏,夫妻二口,不做生理,靠着祖遗田地,见成收些租课为活。年过四十,并不曾生得一男半女。宋敦一日对浑家说:『自古道「养儿待老,积谷防饥」。你我年过四旬,尚无子嗣,光阴似箭,眨眼头白。百年之事,靠着何人?』说罢,不觉泪下。卢氏道:『宋门积祖善良,未曾作恶造业;况你又是单传,老天决不绝你祖宗之嗣。招子也有早晚,若是不该招时,便是养得长成,半路上也抛撇了,劳而无功,枉添许多悲泣。』宋敦点头道是。方才拭泪未干,只听得坐启中有人咳嗽,叫唤道:『玉峰在家么?』
原来苏州风俗,不论大家、小家,都有个外号,彼此相称。玉峰就是宋敦的外号。宋敦侧耳而听,叫唤第二句,便认得声音,是刘顺泉。那刘顺泉双名有才,积祖驾一只大船,揽载客货,往各省交卸。趁得好些水脚银两,一个十全的家业,团团都做在船上。就是这只船本也值几百金,浑身是香楠木打造的。江南一水之地,多有这行生理。
那刘有才是宋敦最契之友,听得是他声音,连忙趋出坐启,彼此不须作揖,拱手相见,分坐看茶,自不必说。宋敦道:『顺泉今日如何得暇?』刘有才道:『特来与玉峰借件东西。』宋敦笑道:『宝舟缺什么东西,到与寒家相借?』刘有才道:『别的东西不来干渎,只这件是宅上有余的,故此敢来启口。』宋敦道:『果是寒家所有,决不相吝。』刘有才不慌不忙,说出这件东西。正是:
背后并非擎诏,当前不是围胸,鹅黄细布密针缝,净手将来借奉。
还愿曾装冥钞,祈神并衬威容,名山古刹几相从,染下炉香浮动。
原来宋敦夫妻二口,因难于得子,各处烧香祈嗣,做成黄布袱、黄布袋,装裹佛马楮钱之类。烧过香后,悬挂于家中佛堂之内,甚是志诚。刘有才长于宋敦五年,四十六岁了,阿妈徐氏亦无子息。闻得徽州有盐商求嗣,新建陈州娘娘庙于苏州阊门之外,香火甚盛,祈祷不绝,刘有才恰好有个方便,要驾船往枫桥接客,意欲进一炷香,却不曾做得布袱布袋,特特与宋家告借。其时说出缘故,宋敦沉思不语。
刘有才道:『玉峰莫非有吝惜之心么?若污坏时,一个就赔两个。』宋敦道:『岂有此理!只是一件,既然娘娘庙灵显,小子亦欲附舟一往,只不知几时去?』刘有才道:『即刻便行。』宋敦道:『布袱布袋,拙荆另有一副,共是两副,尽可分用。』刘有才道:『如此甚好。』宋敦入内,与浑家说知欲往郡城烧香之事,刘氏也欢喜。
宋敦于佛堂挂壁上取下两副布袱布袋,留下一副自用,将一副借与刘有才。刘有才道:『小子先往舟中伺候,玉峰可快来。船在北门大坂桥下,不嫌怠慢时,吃些见成素饭,不消带米。』宋敦应允。当下忙忙的办下些香烛、纸马、阡张、定段,打叠包裹,穿了一件新联就的洁白湖紬道袍,赶出北门下船。趁着顺风,不勾半日,七十里之程,等闲到了,舟泊枫桥,当晚无话。有诗为证: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次日起个黑早,在船中洗盥罢,吃了些素食,净了口手,一对儿黄布袱驮了冥财,黄布袋安插纸马、文疏,挂于项上,步到陈州娘娘殿前,刚刚天晓,庙门虽开,殿门还关着。二人在两廊游绕,观看了一遍,果然造得齐整。正在赞叹,『呀』的一声,殿门开了,就有庙祝出来迎接进殿。其时香客未到,烛架尚虚,庙祝放下琉璃灯来,取火点烛,讨文疏替他通陈祷告。二人焚香礼拜已毕,各将几十文钱,酬谢了庙祝,化纸出门。刘有才再要邀宋敦到船,宋敦不肯。
当下刘有才将布袱、布袋交还宋敦,各各称谢而别,刘有才自往枫桥接客去了。宋敦看天色尚早,要往娄门趁船回家。刚欲移步,听得墙下呻吟之声,近前看时,却是矮矮一个芦席棚,搭在庙垣之侧,中间卧着个有病的老和尚,恹恹欲死,呼之不应,问之不答。宋敦心中不忍,停眸而看。傍边一人走来说道:『客人,你只管看他则甚?要便做个好事了去。』宋敦道:『如何做个好事?』
那人道:『此僧是陕西来的,七十八岁了。他说一生不曾开荤,每日只诵【金刚经】。三年前在此募化建庵,没有施主。搭这个芦席棚儿住下,诵经不辍。这里有个素饭店,每日只上午一餐,过午就不用了。也有人可怜他,施他些钱米,他就把来还了店上的饭钱,不留一文。近日得了这病,有半个月不用饮食了。两日前还开口说得话,我们问他:「如此受苦,何不早去罢?」他说:「因缘未到,还等两日。」今早连话也说不出了,早晚待死。客人若可怜他时,买一只薄薄棺材,焚化了他,便是做好事。他说「因缘未到」,或者这因缘就在客人身上。』宋敦想道:『我今日为求嗣而来,做一件好事回去,也得神天知道。』便问道:『此处有棺材店么?』那人道:『出巷陈三郎家就是。』宋敦道:『烦足下同往一看。』
那人引路到陈家来,陈三郎正在店中支分鎅匠锯木。那人道:『三郎,我引个主顾作成你。』三郎道:『客人若要看寿板,小店有真正婺源加料双軿的在里面。若要见成的,就店中但凭拣择。』宋敦道:『要见成的。』陈三郎指着一副道:『这是头号,足价三两。』宋敦未及还价,那人道:『这个客官是买来舍与那芦席棚内老和尚做好事的,你也有一半功德,莫要讨虚价。』陈三郎道:『既是做好事的,我也不敢要多,照本钱一两六钱罢,分毫少不得了。』
宋敦道:『这价钱也是公道了。』想起汗巾角上带得一块银子,约有五六钱重,烧香剩下,不上一百铜钱,总凑与他,还不勾一半。『我有处了,刘顺泉的船在枫桥不远。』便对陈三郎道:『价钱依了你,只是还要到一个朋友处借办,少顷便来。』陈三郎到罢了,说道:『任从客便。』那人咈然不乐道:『客人既发了个好心,却又做脱身之计,你身边没有银子,来看则甚?……』说犹未了,只见街上人纷纷而过,多有说这老和尚,可怜半月前还听得他念经之声,今早呜呼了。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