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8-27 00:43
词云:
瑞烟浮禁苑。正绛阙春回,新正方半,冰轮桂华满。溢花衢歌市,芙蓉开遍。龙楼两观,见银烛星球有烂。卷珠帘,尽日笙歌,盛集宝钗金钏。堪羡。绮罗丛里,兰麝香中,正宜游玩。风柔夜暖花影乱,笑声喧。闹娥儿满路,成团打块,簇者冠儿斗转。喜皇都旧日风光,太平再见。词青【瑞鹤仙】这一首词乃是宋绍兴年间词人康伯可所作。伯可元是北人,随驾南渡,有名是个会做乐府的才子,奏申王荐于高宗皇帝。这词单道着上元佳景,高宗皇帝极其称赏,御赐金帛甚多。词中为何说『旧日风光,太平再见』?盖因靖康之乱,徽、钦被虏,中原尽属金夷,侥幸康主南渡,即了帝位。偏安一隅,偷闲取乐,还要模拟盛时光景,故词人歌咏如此,也是自解自乐而已。怎如得当初柳耆卿另有一首词云:
禁漏花深,绣工日永,熏风布暖。变韶景、都门十二,元宵三五,银蟾光满。连云复道凌飞观。耸皇居丽,佳气瑞烟葱。翠华宵幸,是处层战阆苑。尤凤烛、交光星汉。对咫尺鳌山开雉扇。会乐府两籍神仙,梨园四部弦管。向晓色,都人未散。盈万井,山呼鳌忭。愿岁岁,天长里常瞻凤辇。词寄【顷杯乐】。
这首词,多说着盛时宫禁说话。只因宋时极作兴是个元宵,大张灯火,御驾亲临,君民同乐。所以说道『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然因是倾城士女通宵出游,没些禁忌,其间就有私期密约,鼠窃狗偷,弄出许多话柄来。
当时李汉老又有一首词云:
帝城三五,灯光花市盈路。天街游处,此时方信,凤阙都民,奢华豪富。纱笼才过处,喝道转身,一壁小来且住。见许多才子艳质,携手并肩低语。东来西往谁家女?买玉梅争戴,缓步香风度。北观南顾,见画烛影里,神仙无数。引人魂似醉,不如趁早,步月归去。这一双情眼,后生禁得许多胡觑?—词寄【女冠子】。
细看此一词,可见元宵之夜,趁着喧闹丛中干那不三不四勾当的,不一而足,不消说起。而今在下说一件元宵的事体,直教:
闹动公侯府,分开帝主颜。
猾徒入地去,稚子见天还。
话说宋神宗朝,有十丈臣王襄敏公,单讳着一个韶字,全家住在京师。真是潭潭相府,富贵奢华,自不必说。那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其时王安石未用,新法未行,四境无侵,万民乐业,正是太平时侯。家家户户,点放花灯。自从十三日为始,十街九市,欢呼达旦。这夜十五日是正夜,年年规矩,官家亲自出来,赏玩通宵。倾城士女,专待天颜一看。且是此日难得一轮明月当空,照耀如同白昼,映着各色青巧花灯,从来叫做灯月交辉,极为美景。襄敏公家内眷,自夫人以下,老老幼幼,没一个不打扮齐整了,只候人牵着帷幕,出来街上看灯游耍。看官,你道如何用着帷幕?盖因官宦人家女眷,恐防街市人挨挨擦擦,不成体面,所以或用绢段或用布匹等类,扯作长圈围着,只要隔绝外边人,他在里头走的人,原自四边看得见的。晋时叫他做步障,故有紫丝步障,锦步障之称。这是大人家规范如此。
闲话且过,却说襄敏公有个小衙内,是他末堂最小的儿子,排行第十三,小名叫做南陔。年方五岁,聪明乖觉,容貌不凡,合家内外大小都是喜欢他的,公与夫人自不必说,其时也要到街上看灯。大宅门中衙内,穿着齐整还是等闲,只头上一顶帽子,多是黄豆来大不打眼的洋珠,穿成双凤穿牡丹花样,当面前一粒猫几眼宝石,睛光闪烁,四围又是五色宝石镶着,乃是鸦青、祖母绿之类,只这顶帽,也值千来贯钱。襄敏公分付一个家人王吉,驮在背上,随着内眷一起看灯。
那王吉是个晓法度的人,自道身是男人,不敢在帷中走,只相傍帷外而行。行到宣德门前,恰好神宗皇帝正御宣德门楼,圣旨许令万目仰观,金吾卫不得拦阻。楼上设着鳌山,灯光灿烂,香烟馥郁;奏动御乐,箫鼓喧阗。楼下施呈百戏,供奉御览。看的真是人山人海,挤得缝地都没有了。有翰林承旨王禹玉【上元应制诗】为证:
雪消华月满仙台,万烛当楼宝扇开。
双凤云中扶辇下,六鳌海上驾山来。
镐京春酒沾周宴,汾水秋风陋汉才。
一曲升平人尽乐,君王又进紫霞杯。
此时王吉拥在人丛之中,因为肩上负了小衙内,好生不便,观看得不甚像意。忽然觉得背上轻松了些,一时看得浑了,忘其所以,伸伸腰,抬抬头,且是自在,呆呆里向上看着。猛然想道:『小衙内呢?』急回头看时,眼见得不在背上。四下一望,多是面生之人,竟不见了小衙内踪影。欲要找寻,又被挤住了脚,行走不得。王吉心慌撩乱,将身子尽力挨出,挨得骨软筋麻,才到得稀松之处。遇见府中一伙人,问道:『你们见小衙内么?』府中人道:『小衙内是你负着,怎到来问我们?』王吉道:『正是闹嚷之际,不知那个伸手来我背上接了去。想必是府中弟兄们见我费力,替我抱了,放松我些,也不见得。我一时贪个松快,人闹里不看得仔细,及至寻时已不见了,你们难道不曾撞见?』府中人见说,大家慌张起来,道:『你来作怪了,这是作耍的事?好如此不小心!你在人千人万处失去了,却在此问张问李,岂不误事!还是分头再到闹头里寻。
一伙十来个人同了王吉挨出挨入,高呼大叫,怎当得人多得紧了,茫茫里向那个问是?落得眼睛也看花了,喉咙也叫哑了,并无一些影响。寻了一回,走将拢来,我问你,你问我,多一般不见,慌做了一团。有的道:『或者那个抱了家去了?』有的道:『你我都在,又是那一个抱去!』王吉道:『且到家问问看又处。』一个老家人道:『决不在家里,头上东西耀人眼目,被歹人连人盗拐去了。我们且不要惊动夫人,先到家禀知了相公,差人及早缉捕为是。』王吉见说要禀知相公,先自怯了一半,道:『如何回得相公的话?且从容计较打听,不要性急便好!』府中人多是着了忙的,那由得王吉主张,一齐奔了家来。私下问问,那得个小衙内在里头?只得来见襄敏公。却也嗫嗫孺孺,未敢一直说失去小衙内的事。襄敏公见众人急急之状,到问道:『你等去未多时,如何一齐跑了回来?且多有些慌张失智光景,必有缘故。』众家人才把王吉在人丛中失去小衙内之事说了一遍。王吉跪下,只是叩头请死。襄敏公毫不在意,笑道:『去了自然回来,何必如此着急?』众家人道:『此必是歹人拐了去,怎能勾回来?相公还是着落开封府及早追捕,方得无失。』襄敏公摇头道:『也不必。』众人道是一番天样大、火样急的事,后知襄敏公看得等闲,声色不动,化做一杯雪水。众人了解其意,只得到帷中禀知夫人。
夫人惊慌抽身急回,噙着一把眼泪来与相公商量,襄敏公道:『若是别个儿子失去,便当急急寻访。今是吾十三郎,必然自会归来,不必忧虑。』夫人道:『此子虽然怜俐,点点年纪,奢遮煞也只是四五岁的孩子。万众之中挤掉了,怎能勾自会归来?』养娘每道:『闻得歹人拐人家小厮去,有擦瞎眼的,有斫掉脚的,千方百计摆布坏了,装做叫化的化钱。若不急急追寻,必然衙内遭了毒手!』各各啼哭不住。家人每道:『相公便不着落府里缉捕,招帖也写几张,或是大张告示,有人贪图赏钱,便有访得下落的来报了。』一时间你出一说,我出一见,纷纭乱讲。只有襄敏公怡然不以为意,道:『随你议论百出,总是多的,过几日自然来家。』夫人道:『魔合罗般一个孩子,怎生舍得失去了不在心上?说这样懈话!』襄敏公道:『包在我身上,还你个旧孩子便了,不要性急!』夫人那里放心?就是家人每、养娘每也不肯信相公的话。夫人自分付家人各处找寻去了不题。
却说那晚南陔在王吉背上,正在挨挤喧嚷之际,忽然有个人趁近到王吉身畔,轻轻伸手过来接去,仍旧一般驮着。南陔贪着观看,正在眼花撩乱,一时不觉。只见那一个人负得在背,便在人丛里乱挤将过去,南陔才喝声道:『王吉!如何如此乱走!』定睛一看,那里是个王吉?衣帽装束多另是一样了。南陔年纪虽小,心里煞是聪明,便晓得是个歹人,被他闹里来拐了,欲待声张,左右一看,并无一个认得的熟人。他心里思量道:『此必贪我头上珠帽,若被他掠去,须难寻讨,我且藏过帽子,我身子不怕他怎地!』遂将手去头上除下帽子来,揣在袖中,也不言语,也不慌张,任他驮着前走,却象不晓得什么的。将近东华门,看见轿子四五乘叠联而来,南陔觑轿子来得较近,伸手去攀着轿幌,大呼道:『有贼!有贼!救人!救人!』那负南陔的贼出于不意,骤听得背上如此呼叫,吃了一惊,恐怕被人拿住,连忙把南陔撩下背来,脱身便走,在人丛里混过了。轿中人在轿内闻得孩子声唤,推开帘子一看,见是个青头白脸魔合罗般一个小孩子,心里喜欢,叫住了轿,抱将过来,问道:『你是何处来的?』南陔道:『是贼拐了来的。』轿中人道:『贼在何处?』南陔道:『方才叫喊起来,在人丛中走了。』轿中人见他说话明白,摩他头道:『乖乖,你不要心慌,且随我去再处。』便双手抱来,放在膝上。一直进了东华门,竟入大内去了。你道轿中是何等人?元来是穿宫的高品近侍中大人。因圣驾御楼观灯已毕,先同着一般的中贵四五人前去宫中排宴。不想遇着南陔叫喊,抱在轿中,进了大内。中大人分付从人,领他到自己入直的房内,与他果品吃着,被卧温着。恐防惊吓了他,叮瞩又叮瞩。内监心性喜欢小的,自然如此。
次早,中大人四五人直到神宗御前,叩头跪禀道:『好教万岁爷爷得知,奴婢等昨晚随侍赏灯回来,在东华门外拾得一个失落的孩子,领进宫来,此乃万岁爷爷得子之兆,奴婢等不胜喜欢。未知是谁家之子,未请圣旨,不敢檀便,特此启奏。』神宗此时前星未耀,正急的是生子一事。见说拾得一个孩子,也道是宜男之祥。喜动天颜,叫快宣来见。中大人领旨,急到人直房内抱了南陔,先对他说:『圣旨宣召,如今要见驾哩,你不要惊怕!』南陔见说见驾,晓得是见皇帝了,不慌不忙,在袖中取出珠帽来,一似昨日带了,随了中大人竟来见神宗皇帝。娃子家虽不曾习着什么嵩呼拜舞之礼,却也擎拳曲腿,一拜两拜的叩头稽首,喜得个神宗跌脚欢忭,御口问道:『小孩子,你是谁人之子?可晓得姓什么?』南陔竦然起答道:『儿姓王,乃臣韶之幼子也。』神宗见他说出话来,声音清朗,且语言有体,大加惊异,又问道:『你缘何得到此处?』南陔道:『只因昨夜元宵举家观灯,瞻仰圣容,嚷乱之中,被贼人偷驮背上前走。偶见内家车乘,只得叫呼求救。贼人走脱,臣随中贵大人一同到此。得见天颜,实出万幸!』神宗道:『你今年几岁了?』南陔道:『臣五岁了。』神宗道:『小小年纪,便能如此应对,王韶可谓有子矣。昨夜失去,不知举家何等惊惶。朕今即要送还汝父,只可惜没查处那个贼人。』南陔对道:『陛下要查此贼,一发不难。』神宗惊喜道:『你有何见,可以得贼?』南陔道:『臣被贼人驮走,已晓得不是家里人了,便把头带的珠帽除下藏好。那珠帽之顶,有臣母将绣针彩线插戴其上,以厌不祥。臣比时在他背上,想贼人无可记认,就于除帽之时将针线取下,密把他中领缝线一道,插针在衣内,以为暗号。今陛下令人密查,若衣领有此针线看,即是昨夜之贼,有何难见?』神宗丈惊道:『厅哉此儿!一点年纪,有如此大见识!朕若不得贼,孩子不如矣!待朕擒治了此贼,方送汝回去。』又对近侍夸称道:『如此奇异儿子,不可令宫闱中人不见一见。』传旨急宣钦圣皇后见驾。
穿宫人传将旨意进宫,宣得钦圣皇后到来。山呼行礼已毕,神宗对钦圣道:『外厢有个好儿子,卿可暂留宫中,替朕看养他几日,做个得子的谶兆。』钦圣虽然遵旨谢思,不知甚么事由,心中有些犹豫不决。神宗道:『要知详细,领此儿到宫中问他,他自会说明白。』钦圣得旨,领了南陔自往宫中去了神宗一面写下密旨,差个中大人贾到开封府,是长是短的,从头分付了大尹,立限捕贼以闻。开封府大尹奉得密旨,非比寻常访贼的事,怎敢时刻怠缓?即唤过当日缉捕使臣何观察分付道:『今日奉到密旨,限你三日内要拿元宵夜做不是的一伙人。』观察禀道:『无赃无证,从何缉捕?』大尹叫何观察上来附耳低言,把中大人所传衣领针线为号之说说了一遍,何观察道:『恁地时,三日之内管取完这头公事,只是不可声扬。』大尹道:『你好干这事,此是奉旨的,非比别项盗贼,小心在意!』观察声喏而出,到得使臣房,集齐一班眼明手快的公人来商量道:『元宵夜趁着热闹做歹事的,不止一人,失事的也不止一家。偶然这一家的小儿不曾捞得去,别家得手处必多。日子不远,此辈不过在花街柳陌酒楼饭店中,庆松取乐,料必未散。虽是不知姓名地方,有此暗记,还怕什么?遮莫没踪影的也要寻出来。我每几十个做公的分头体访,自然有个下落。』当下派定张二往东,李四往西。各人认路,茶坊酒肆,凡有众人团聚面生可疑之处,即便留心挨身体看,各自去讫。
元来那晚这个贼人,有名的叫做雕儿手,一起有十来个,专一趁着闹热时节人丛里做那不本分的勾当。有诗为证:
昏夜贪他唾手财,全凭手快眼儿乖。
世人莫笑胡行事,譬似求人更可哀。那一个贼人当时在王家门首,窥探踪迹,见个小衙内齐整打扮背将出来,便自上了心,一路尾着走,不高左右。到了宣德门楼下,正在挨挤喧哄之处,觑个空,便双手溜将过来,背了就走。欺他是小孩子,纵有知觉,不过惊怕啼哭之料无妨碍,不在心上。不提防到官轿旁边,却会叫喊『有贼』起来。一时着了忙,想道:『利害!』卸着便走。更不知背上头,暗地里又被他做工夫,留下记认了,此是神仙也不猜到之事。后来脱去,见了同伙,团聚扰来,各出所获之物,如簪钗、金宝,珠玉,貂鼠暖耳,狐尾护颈之类,无所不有。只有此人却是空手,述其缘故,众贼道:『何不单雕了珠帽来?』此人道:『他一身衣服多有宝珠钮扣,手足上各有钏镯。就是四五岁一个小孩子好歹也值两贯钱,怎舍得轻放了他?』众贼道:『而今孩子何在?正是贪多嚼不烂了。』此人道:『正在内家轿边叫喊起来,随从的虞侯虎狼也似,好不多人在那里,不兜住身子便算天大侥幸,还望财物哩!』众贼道:『果是利害。而今幸得无事,弟兄们且打平伙,吃酒压惊去。』于是一日轮一个做主人,只拣隐僻酒务,便去畅饮。
是日,正在玉津园旁边一个酒务里头欢呼畅饮。一个做公的,叫做李云,偶然在外经过,听得猜拳豁指呼红喝六之声。他是有心的,便踅进门来一看,见这些人举止气象,心下十分瞧科。走去坐了一个独副座头,叫声:『买酒饭吃!』店小二先将盏箸安顿去了。他便站将起来,背着手踱来踱去,侧眼把那些人逐个个觑将去,内中一个果然衣领上挂着一寸来长短彩线头。李云晓得着手了,叫店家:『且慢烫酒,我去街上邀着个客人一同来吃。』忙走出门,口中打个胡哨,便有七八个做公的走将拢来,问道:『李大,有影响么?』李云把手指着店内道:『正在这里头,已看的实了。我们几个守着这里,把一个走去,再叫集十来个弟兄一同下手。』内中一个会走的飞也似去,又叫了十来个做公的来了。发声喊,望酒务里打进去,叫道:『奉圣旨拿元宵夜贼人一伙!店家协力,不得放走了人!』店家听得『圣旨』二字,晓得利害,急集小二、火工,后生人等,执了器械出来帮助。十来个贼,不曾走了一个,多被捆倒。正是:日间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不吃惊。
大凡做贼的见了做公的,就是老鼠遇了猫儿,见形便伏;做公的见了做贼的,就是仙鹤遇了蛇洞,闻气即知。所以这两项人每每私自相通,时常要些孝顺,叫做『打业钱』。若是捉破了贼,不是什么要紧公事,得些利市,便放松了。而今是钦限要人的事,衣领上针线斗着海底眼,如何容得宽展!当下捆住,先剥了这一个的衣服。众贼虽是口里还强,却个个肉颤身摇,面如土色。身畔一搜,各有零赃。一直里押到开封府来,报知大尹。大尹升堂,验着衣领针线是实,明知无枉,喝教:『用起刑来!』令招实情。扌朋扒吊拷,备受苦楚,这些顽皮赖肉只不肯招。大尹即将衣领针线问他道:『你身上何得有此?』贼人不知事端,信口支吾。大尹笑道:『如此剧贼,却被小孩子算破了,岂非天理昭彰!你可记得元宵夜内家轿边叫救人的孩子么?你身上已有了暗记,还要抵赖到那里去?』贼人方知被孩子暗算了,对口无言,只得招出实话来。乃是积年累岁遇着节令盛时,即使四出剽窃,以及平时略贩子女,伤害性命,罪状山积,难以枚举,从不败露。岂知今年元宵行事之后,卒然被擒?却被小子暗算,惊动天听,以致有此。莫非天数该败,一死难逃!大尹责了口词,叠成文卷。大尹却记口词,叠成文卷。大尹却记起旧年元宵真珠姬一案,现捕未获的那一件事来。你道又是甚事?看官且放下这头,听小子说那一头。
也只因宣德门张灯,王侯贵戚女眷多设帐幕在门外两庑,日间先在那里等侯观看。其时有一个宗王家在东首,有个女儿名唤真珠,因赵姓天潢之族,人都称他真珠族姬。年十六岁,未曾许嫁人家,颜色明艳,服饰鲜丽,耀人眼目。宗王的夫人姨妹族中却在西首。姨娘晓得外甥真珠姬在帐中观灯,叫个丫鬟走来相邀一会,上复道:『若肯来,当差兜轿来迎。』真珠姬听罢,不胜之喜,便对母亲道:『儿正要见见姨娘,恰好他来相请,是必要去。』夫人亦欣然许允。打发丫鬟先去回话,专侯轿来相迎。过不多时,只见一乘兜轿打从西边来到帐前。真珠姬孩子心性,巴不得就到那边顽耍,叫养娘们问得是来接的,分付从人随后来,自己不耐烦等待,慌忙先自上轿去了。才去得一会,先前来的丫鬟又领了一乘兜轿来到,说到:『立等真珠姬相会,快请上轿。』王府里家人道:『真珠姬方才先随轿去了,如何又来迎接?』丫鬟道:『只是我同这乘轿来,那里又有什么轿先到?』家人们晓得有些跷蹊了,大家忙乱起来。闻之宗王,着人到西边去看,眼见得决不在那里的了。急急分付虞候祗从人等四下找寻,并无影响。急具事状,告到开封府。府中晓得是王府里事,不敢怠慢,散遣缉捕使臣挨查踪迹。王府里自出赏揭,报信者二千贯,竟无下落。不题。
且说真珠姬自上了轿后,但见轿夫四足齐举,其行如飞。真珠姬心里道:『是顷刻就到的路,何须得如此慌走?』却也道是轿夫脚步惯了的,不以为意。及至抬眼看时,修忽转湾,不是正路,渐渐走到狭巷里来,轿夫们脚高步低,越走越黑。心里正有些疑惑,忽然轿住了,轿夫多走了去。不见有人相接,只得自己掀帘走出轿来,定睛一看,只叫得苦。元来是一所古庙。旁边鬼卒十余个各持兵杖夹立,中间坐着一位神道,面阔尺余,须髯满颏,目光如炬,肩臂摆动,象个活的一般。真珠姬心慌,不免下拜。神道开大言道:『你休得惊怕!我与汝有夙缘,故使神力摄你至此。』真珠姬见神道说出话来,愈加惊怕,放声啼哭起来。旁边两个鬼卒走来扶着,神道说:『快取压惊酒来。』旁边又一鬼卒斟着一杯热酒,向真珠姬一边奉来。真珠姬欲待推拒,又怀惧怕,勉强将口接着,被他一灌而尽。真珠姬早已天旋地转,不知人事,倒在地下。神道走下座来,笑道:『着了手也!』旁边鬼卒多攒将拢来,同神道各卸了装束,除下面具。元来个个多是活人,乃一伙剧贼装成的。将蒙汗药灌倒了真珠姬,抬到后面去。后面定将一个婆子出来,扶去放在床上眠着。众贼汉乘他昏迷,次第奸淫。可怜金枝玉叶之人,零落在狗党狐群之手。奸淫已毕,分付婆子看好。各自散去,别做歹事了。
真珠姬睡至天明,看看苏醒;睁眼看时,不知是那里,但见一个婆子在旁边坐着。真珠姬自觉阴户疼痛,把手摸时,周围虚肿,明知着了人手,问婆子道:『此是何处?将我送在这里!』婆子道:『夜间众好汉每送将小娘子来的。不必心焦,管取你就落好处便了。』真珠姬道:『我是宗王府中闺女,你每歹人后如此胡行乱做!』婆子道:『而今说不得王府不王府了。老身见你是金枝玉叶,须不把你作贱。』真珠姬也不晓得他的说话因由,侮着眼只是啼哭。元来这婆子是个牙婆,专一走大人家雇卖人口的。这伙剧贼掠得人口,便来投他家下,留下几晚,就有头主来成了去的。那时留了真珠姬,好言温慰得熟分。刚两三日,只见一日一乘轿来抬了去,已将他卖与城外一个富家为妾了。
主翁成婚后,云雨之时,心里晓得不是处子,却见他美色,甚是喜欢,不以为意,更不曾提起问他来历。真珠姬也深怀羞愤,不敢轻易自言,怎当得那家姬妾颇多,见一人专宠,尽生嫉妒之心,说他来历不明,多管是在家犯奸被逐出来的奴婢,日日在主翁耳根边激聒。主翁听得不耐烦,偶然问其来处。真珠姬挨着心中事,大声啼位,诉出事由来,方知是宗王之女,被人掠卖至此。主翁多曾看见榜文赏帖的,老大吃惊,恐怕事发连累。急忙叫人寻取原媒牙婆,已自不知去向了。主翁寻思道:『此等奸徒,此处不败,别处必露。到得根究起来,现赃在我家,须藏不过,可不是天大利害?况且王府女眷,不是取笑,必有寻着根底的日子。别人做了歹事,把个愁布袋丢在这里,替他顶死不成?』心生一计,叫两个家人家里抬出一顶破竹轿来装好了,请出真珠姬来。主翁纳头便拜道:『一向有眼不识贵人,多有唐突,却是辱莫了贵人,多是歹人做的事,小可并不知道。今情愿折了身价,白送贵人还府,只望高抬贵手,凡事遮盖,不要牵累小可则个。』真珠姬见说送他还家,就如听得一封九重恩赦到来。又原是受主翁厚待的,见他小心赔礼,好生过意下去,回言道:『只要见了我父母,决不题起你姓名罢了。』
主翁请真珠姬上了轿,两个家人抬了飞走,真珠姬也不及分别一声。慌忙走了五六里路,一抬抬到荒野之中,抬轿的放下竹轿,抽身便走,一道烟去了。真珠姬在轿中探头出看,只见静悄无人。走出轿来,前后一看,连两个抬轿的影踪不见,慌张起来道:『我直如此命蹇!如何不明不白抛我在此?万一又遇歹人,如何是好?』没做理会处,只得仍旧进轿坐了,放声大哭起来,乱喊乱叫。将身子在轿内掷颠不已,头发多颠得蓬松。
此时正是春三月天道,时常有郊外踏青的。有人看见空旷之中,一乘竹轿内有人大哭,不胜骇异,渐渐走将拢来。起初止是一两个人,后来簸箕般围将转来,你诘我问,你喧我嚷。真珠姬慌慌张张,没口得分诉,一发说不出一句明白话来。内中有老成人,摇手叫四旁人莫嚷,朗声问:道:『娘子是何家宅眷?因甚独自歇轿在此?』真珠姬方才噙了眼泪,说得话出来道:『奴是王府中族姬,被歹人拐来在此的。有人报知府中,定当重赏。』当时王府中赏帖,开封府榜文,谁不知道?真珠姬话才出口,早已有请功的飞也似去报了。须臾之间,王府中干办虞候走了偌多人来认看,果然破轿之内坐着的是真珠族姬。慌忙打轿来换了,抬归府中。父母与合家人等看见头蓬鬓乱,满面泪痕,抱着大哭。真珠姬一发乱颠乱掷,哭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直等哭得尽情了,方才把前时失去今日归来的事端,一五一十告诉了一遍。宗王道:『可晓得那讨你的是那一家?便好挨查。』真珠姬心里还护着那主翁,回言道:『人家便认得,却是不晓得姓名,也不晓得地方,又来得路远了,不记起在那一边。抑且那人家原不知情,多是歹人所为。』宗王心里道是家丑不可外扬,恐女儿许不得人家。只得含忍过了,下去声张,老实报究。只暗地瞩付开封府,留心访贼罢了。
隔了一年,又是元宵之夜,弄出王家这件案来。其时大尹拿倒王家做歹事的贼,记得王府中的事,也把来问问看,果然即是这伙人。大尹咬牙切齿,拍案大骂道:『这些贼男女,死有余辜!』喝交加力行杖,各打了六十讯棍,押下死囚牢中,奏请明断发落。奏内大略云:群盗元夕所为,止于胠筐;居恒所犯,尽属推埋。似此枭獍之徒,岂容辇毂之下!合行骈戮,以靖邦畿。神宗皇帝见奏,晓得开封府尽获盗犯,笑道:『果然不出小孩子所算。』龙颜大喜,批准奏章,着会官即时处决,又命开封府再录狱词一通来看。开封府钦此钦遵,处斩众盗已毕,一面回奏,复将前后犯由狱词详细录上。神宗得奏,即将狱词笼在袍袖之中,含笑回宫。
且说正宫钦圣皇后,那日亲奉圣谕,赐与外厢小儿鞠养,以为得子之兆,当下谢恩领回宫中来。试问他来历备细,那小孩子应答如流,语言清朗。他在皇帝御前也曾经过,可知道不怕面生,就象自家屋里一般,嘻笑自若。喜得个钦圣心花也开了,将来抱在膝上,宝器心肝的不住的叫。命宫娥取过梳妆匣来,替他掠发整容,调脂画额,一发打扮得齐整。合宫妃嫔闻得钦全宫中御赐一个小儿,尽皆来到宫中,一来称贺娘娘,二来观看小儿。盖因小儿是宫中所不曾有的,实觉稀罕。及至见了,又是一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魔合罗般一个能言能语,百问百答,你道有不快活的么?妃嫔每要奉承娘娘,亦且喜欢孩子,争先将出宝玩金珠钏镯等类来做见面钱,多塞在他小袖子里,袖子里盛满了着不得。钦圣命一个老内人逐一替他收好了。又叫领了他到各宫朝见顽耍。各自以为盛事,你强我赛,又多各有赏赐,宫中好不喜欢热闹。
如是十来日,正在喧哄之际,忽然驾幸钦圣宫,宣召前日孩子。钦圣当下率领南陔朝见已毕,神宗问钦圣道:『小孩子莫惊怕否?』钦圣道:『蒙圣思敕令暂鞠此儿,此儿聪慧非凡,虽居禁地,毫不改度,老成人不过如此。实乃陛下洪福齐天,国家有此等神童出世,臣妾不胜欣幸!』神宗道:『好教卿等知道,只那夜做歹事的人,尽被开封府所获,则为衣领上针线暗记,不到得走了一个。此儿可谓有智极矣!今贼人尽行斩讫,怕他家里不知道,在家忙乱,今日好好送还他去。』钦圣与南陔各叩首谢恩。当下传旨:敕令前日抱进宫的那个中大人护送归第,御赐金犀一簏,与他压惊。
中大人得旨,就御前抱了南陔,辞了钦圣,一路出宫。钦圣尚兀自好些不割舍他,梯己自有赏赐,与同前日各宫所赠之物总贮一筐,令人一同交付与中大人收好,送到他家。中大人出了宫门,传命起辆犊车,赍了圣旨,就抱南陔坐在怀里了,径望王家而来。
去时蓦地偷将去,来日从天降下来。
孩抱何缘亲见帝?恍疑鬼使与神差。
话说王襄敏家中自那晚失去了小衙内,合家里外大小没一个不忧愁思虑,哭哭啼啼。只有襄敏毫不在意,竟不令人追寻。虽然夫人与同管家的分付众家人各处探访,却也并无一些影响。人人懊恼,没个是处。忽然此日朝门上飞报将来,有中大人亲赍圣旨到第开读。襄敏不知事端,分付忙排香案迎接,自己冠绅袍笏,俯伏听旨。只见中大人抱了个小孩子下犊车来,家人上前来争看,认得是小衙内,到吃了一惊。不觉大家手舞足蹈,禁不得喜欢。中大人喝道:『且听宣圣旨!』高声宣道:卿元宵失子,乃朕获之,今却还卿。特赐压惊物一簏,奖其幼志。钦哉!
中大人宣毕,襄敏拜舞谢恩已了,请过圣旨,与中大人叙礼,分宾主坐定。中大人笑道:『老先儿,好个乖令郎!』襄敏正要问起根由,中大人笑嘻嘻的袖中取出一卷文书出来,说道:『老先儿要知令郎去来事端,只看此一卷便明白了。』襄敏接过手来一看,乃开封府获盗狱词也。襄敏从头看去,见是密诏开封捕获,便道:『乳臭小儿,如此惊动天听,又烦圣虑获贼,直教老臣粉身碎骨,难报圣恩万一!』中大人笑道:』这贼多是令郎自家拿倒的,不烦一毫圣虑,所以为妙。』南陔当时就口里说那夜后的长怎的短,后的见皇帝,怎的拜皇后,明明朗朗,诉个不住口。先前合家人听见圣旨到时,已攒在中门口观看,及见南陔出车来,大家惊喜,只是不知头脑。直待听见南陔备细述此一遍,心下方才明白,尽多赞叹他乖巧之极。方信襄敏不在心上,不肯追求,道是他自究会归来的,真有先见之明也。襄敏分付治酒款待中大人,中大人就将圣上钦赏压惊金犀,及钦圣与各宫所赐之物,陈设起来。真是珠宝盈庭,光采夺目,所直不啻巨万。中大人摩着南陔的头道:『哥,勾你买果儿吃了。』襄敏又叩首对阙谢恩。方命馆客写下谢表,先附中大人陈奏。等来日早朝面圣,再行率领小子谢恩。中大人道:『令郎哥儿是咱家遇着携见圣人的,咱家也有个薄礼儿,做个纪念。』将出元宝二个,彩段八表里来。襄敏再三推辞不得,只得收了。另各厚礼答谢过中大人,中大人上车回复圣旨去了。
襄敏送了回来,合家欢庆。襄敏公道:『我说你们不要忙,我十三必能自归。今非但归来,且得了许多恩赐,又已拿了贼人,多是十三自己的主张来。可见我不着急的是么?』合家各各称服。后来南陔取名王采,政和年间,大有文声,功名显达。只看他小时举动如此,已占大就矣。
小时了了大时佳,五岁孩童已足夸。
计缚剧徒如反掌,直教天子送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