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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北方社会所受外族及恶政治之摧残

国史大纲作者:钱穆发布:一叶知秋

2020-10-12 18:05

二、北方社会所受外族及恶政治之摧残

北方水利之逐步变坏,既如上述,而北方社会之叠受摧残,犹不止此。始见于唐中叶以后 藩镇之长期割据,再见于五代之兵争。五代战争,北方烈于南方,而石晋所遭契丹南侵之祸为更甚。

此两期间的政治黑暗,盖达极点。

三、见于辽、宋之对峙,边界受蹂躏,不得生聚种养。

辽史兵卫制,『辽每点兵,多在幽州北千里鸳鸯泊。皇帝亲征,至幽州,分兵三路,至宋北京,三路兵皆会。出兵不过九月,还师不过十二月。帝不亲征,则以重臣统率。进以九月,退以十二月。若春以正月,秋以九月,则不命都统,只遣骑兵六万,于界外三百里,耗荡生聚,不令种养而已。』

四、见于宋、夏之对峙,东北与西北,受同样命运。关中、河北社会元气,在外寇压迫下,不断降低。

五、见于金人之统治,一般的政浪情况之退步。忽必烈问张德辉:『辽以释废,金以儒亡,有诸?对曰:』辽事未周知,金季乃所亲睹,宰执中虽用一、二儒臣,余皆武弁世爵,及论军国大事,又不使预闻,大抵以儒进者三十之一。在兵争中签兵制度之骚扰。签兵正如五胡北朝时发丁为兵。

而尤甚者,为金之屯田兵所加于北方农村之损害。一因种姓之别,二因耕稼游牧生活习惯之异。由屯兵之杂处,北方村落受害极大。

屯田兵始金熙宗时。

熙宗天眷三年十二月,虑中原士民怀贰,始置屯田军。凡女真、奚、契丹之人,皆自本部内徙,与百姓杂处。

计口授田,自燕南至睢、陇之北,皆有之,皆筑垒村落间。其千夫长曰『猛安』,百夫长曰『谋克』。朝廷则不断括民户良田与之。

大定十七年,世宗谓省臣曰:『女真人戸自郷土三、四千里移来,若不拘刷良田给之,久必贫乏。其遣官察之。』章宗承安五年,命枢密使宗浩等于山东等路括地给军,凡得地三十余万。按:章宗明昌元年,亦有括地给军之敕令。

农民失去田产,另受薄恶之田。

大定二十一年三月诏曰:『山东所括民田,已分给女真屯田人户。愎有籍官闲地,依元数邀民。』七月又诏宰臣曰:『山东刷民田,已分给女真屯田户。复有余地,当以还民。』

泰和四年,上闻六路括地时,屯田军户多冒名增口,以请官地,及包取民田,而民有空输税赋、虚抱物力者。贞祐三年,参政高汝砺谓:『山东拨地时,腴地尽入富家,瘠者乃付贫户,无益于军,而民有损。』

而屯田兵得良田美产,却不肯自己好好耕种。

世宗大定五年,以京畿两猛安民户不自耕垦,及伐桑枣为薪鬻之,命大兴少尹完颜让巡察。大定二十一年正月,上谓宰臣曰:『山东、大名等路猛安、谋克之户,往往骄纵,不视稼穑。尽令汉人佃莳,取租而已。富家尽服纨绮,酒食游宴,贫者争慕效。』六月,又曰:『间猛安、谋克人惟酒是务,以田租人,而预借三、二年租课。或种而不芸,听其荒芜。』二十二年,以附都猛安户不自种,悉租与民,有一家百口,垅无一苗者,治劝农官罪。明昌元年三月,勅:『当军人授田,只令自种。』泰和四年九月定制,所拨地十里内自种,余者许便宜租赁。

他们还只是喜欢出外畋猎。

明昌三年,敕:『猛安、谋克,许于冬月率所属户畋猎二次,每出不得过十日。』

渐渐亦有习染中国文学风气的。

刘祁归潜志:『南渡后,诸女真世袭猛安、谋克,往往好文学,与士大夫游。』

要之不习农事,乃至于鬻田亩、伐桑枣。

奉和元年,用尚书省言,申明旧制:猛安、谋克户每四十亩树桑一亩,毁树木者有禁,鬻土地者有刑。其田多汙莱,人户阙乏,并坐所临长吏。

中国的良好农民,则失其祖产,或沦为佃农,因此与猛安、谋克间感情日坏。

李石传谓:『山东、河南军民交恶,争田不绝。』明昌二年,尚书省奏:『齐民与屯田户往往不睦。若令递相婚姻,实国家长久安宁之计。』

迨蒙古兵南来,汉人乘机报复,在河北之猛安、谋克户,多见诛夷。

元遗山完颜怀德碑:『民问仇拨地之怨,睚眦种人,期必杀而后已。寻踪捕影,不三、二日,屠戮净尽。』又张万公碑:『宣宗贞佑间南渡,盗贼群起,向之乘势夺田者,人视之为血雠骨怨,一顾盼之顷,皆死锋镝之下,虽赤子亦不免。』又见金史张万公传。

其避而南迁者,不下百余万口。革去冗滥,所存犹四十二万有奇。见陈规传。一时又议括地分授,事虽未成,然河南民皆倍征以给。

高汝砺言:『河北军户徙河南者几百万口,人日给米一升,岁率三百六十万石。半给其直,犹支粟三百万石。河南租地计二十四万顷,岁征粟纔一百五十六万有奇,更乞于经费外倍征以给。』

民不胜苦,逃亡破残,遂至兵多于民,其状更不堪言。

侯挚疏:『东平以后,累经残毁,邳、海尤甚。海之民户曾不满百,而屯军五千。邳户仅及八百,军以万计。萧何、刘晏复生,亦无所施其术。』

约计金代猛安、谋克户数,比澳人约占十之一。口数连奴婢在内。约占七之一。

据世宗大定二十三年七月统计,猛安二百零二,谋克一千八百七十八,户六十一万五千六百二十四,口六百十五万八千六百三十六。内正口四百八十一万二千六百六十九,奴婢一百三十四万五千九百六十七。而大定二十七年统计天下户,凡六百七十八万九千四百四十九,口凡四千四百七十万五千零八十六。是猛安、谋克户数约占全数十之一、口数约占七之一也。

长期间散布在中国北方,据甚大之田,纳极轻之租。

猛安、谋克纳税与平民不同,特称『牛头税』,或『牛具税』。其制,每耒牛一头,为一具,限民口二十五受田四顷四亩有奇,岁输粟大约不过一石。官民占田无过四十具。是最低限度五口之家略可得百亩,而纳税则四百余亩仅纳一石。世宗问魏子平:『古者税什一而民足,今百一而民不足,何也?』此盖指猛安、谋克户言之,实尚不到百一之税。

国家负担尽压在汉族农民身上。

汉户号为什一而税,然裒〔póu〕敛刻急,民不堪其苦。见范拱传。以亩取五升、秋税。三合夏税。计,亦一倍唐租有奇。据前引高汝砺言,则百亩租合六石五斗,视唐在两倍以上。至官田租大概亩征五斗。據续文献通考。则百亩须五十石,与西晋五胡相仿矣。

实对中国北方农事,有甚大之损害无疑。明诸葛昇垦田十议谓:『江北荒田,民荒者十之三,军荒者十之七。』明代北方土地虽然旷莽,然弃置不耕者独以凤阳为甚,以凤阳多属军屯也。两淮本两江、两浙并称,然明代见称偏瘠,军屯之害如此,可推金世猛安、谋克之贻祸。

金之王室贵族,亦常因牧事禁民耕种。

世宗大定十年四月,禁侵耕围场地。十一月,谓侍臣曰:『往岁清暑山西,傍路皆禾稼,殆无牧地。尝下令使民五里外乃得耕垦。今闻其民以此去之他所,甚可矜悯。其令依旧耕种。』

十九年二月,上如春水,见民桑多为牧畜啮毁,诏亲王公主及势要家牧畜有犯民桑者,许所属县官,立加惩断。二十年五月,谕有司曰:『白石门至野狐岭,其间淀泺多为民耕植者,而官民杂畜往来无牧放之所,可差官括元荒地及冒佃之数。』

第六、则见之于军队之残杀。

宋宁宗嘉定六年,金贞祐元年,蒙古分兵拔金河北、河东诸州郡,凡破九十余郡。两河、山东数千里,人民杀戮几尽。金帛、子女、牛马羊畜,皆席卷而去。屋庐焚毁,城郭丘墟。惟大名、真定、青、郓、邳、海、沃、顺、通州坚守未能破。嘉定八年,金贞祐三年,蒙古兵入燕,吏民死者甚众,室屋为乱兵所焚,火月余不灭。

河北既残,金宣宗遂迁汴。关中兵火之余,八州十二县,户不满万。见元史商挺传。其后蒙古兵攻汴,十六昼夜,内外死者以百万计。又遇大疫,五十日内,诸门出柩九十余万。贫不能葬者,不在是数。蒙古兵入汴城,欲屠之,耶律楚材谏而止,时避兵居汴者尚百四十万户。蒙古之之破厦,其民至穿凿土石以避锋镝,免者百无一、二。

据当时户口数字计之,殆于十不存一。

金泰和七年极盛时,户七百六十八万有奇,口四千五百八十一万有奇。而元之得金,户八十七万有奇,口四百七十五万有奇,是十不存一也。金章宗明昌元年,金、宋口数约五与三之比。金四千五百万有奇,宋二千七百万有奇。而蒙古得宋,较之得于金者,户数超过十倍,口数超过四倍。户九百三十七万有奇,口一千九百七十二万有奇。其后乃有南十北一之差。盖由北人多避逃来南,而蒙古亦稍染汉化,其对宋之残杀,不如对金之甚也。大抵北方状态,先坏于安史之以后,大毁于宋之南渡,及蒙古之灭金而摧残益甚也。

第七、见之于元代政制之黑暗。

元代亦有军屯、民屯之制。屯田遍及全国,以今河北、河商两省为多。于屯田外又有寺田,地多上善,犹过屯田。而僧徒又往往侵夺民田,包庇逃税。又多官田,至元七年,立司农司,颁农桑之制十四条。官田之制,亦祇以扰民而已。

英宗至治三年,张珪上疏曰:『天下官田岁入,所以赡卫士、给戌卒。自至元三十一年后,累朝以是田分赐诸王、公主、驸马,及百官、宦者、寺观之属。其受田之家,各任土著奸吏为庄官,催甲斗级,巧名多取。又且驱迫邮传,征求饩廪,折辱州县,闭偿逋负。官司交忿,农民窘窜。』则扰害之情,不下于金之猛安、谋克也。

第八、见之于阮末北方之残破。

元末群雄起义,大率多在南方,而残破则以北方为甚。韩林儿僭号十二年,横居中原,蔽遮江、淮。北方饱受并获蹂躏,而明祖转得从容缔造南方之新业。其时两淮之北,大河之南,所在萧条。燕、赵、齐、鲁之境,大河内外,长淮南北,悉为丘墟。 直至明初,尚谓山东、河南多是无人之地。靖难兵起,淮以北又鞠为茂草。食货志。

中国北方社会,自安史乱后,直至明兴,五、六百年内,大体上在水深火热下过日子。

明代三百年统一,北方稍得回苏。然亦承袭元制,盛行赐田,皇室乃至勋戚之庄园,为害于北方农业进展者犹甚大。

明『皇庄』始宪宗时,没入太监曹吉祥地,为宫中庄田始。及孝宗弘治二年,谓:『畿内皇庄有五,共地万二千八百狳顷。勋戚、中官庄田三百二十有二,共地三万三千一百余顷。如是则北直一省,共计庄田已占四万五、六千顷,以一户百亩计之,当有四万五、六千户为庄户也。即據万里六年户口计数,北直一省,不过四十二万余户,则当时庄园户至少当占全数十分之一以上。其后又递有增置。武宗即位,逾日即建皇庄七,其后增至三百余处。嘉靖初,林俊疏:『窃查皇庄及皇亲功臣各庄田,所占各府、州、县地,自正德十一年以前,已有三百八十余处,每处土地,动计数千百顷。

世宗时,勘各项庄田,共计二十万九百十九顷二十八亩。而尤甚者,神淙诏赐福王庄田多至四万顷。万历二十九年。其时谏者谓:『河南已有周、赵、伊、徽、郑、崇、潞八王庄田,若再增四万顷,则庄田将占河南耕地之半数。』其后福王得河南膏腴地一万一千余顷,再益以山东、湖广地,共两万顷。

此项庄田,租额既重。正德初,诏王府庄田亩征银三分,岁为常。德庄王见潾奏:『初年,兖州庄田岁亩二十升,独清河一县,成化中用少卿宋旻议,岁亩五升。若如新诏,臣将无以自给。』帝曰:『王何患贫?其勿许。』按:即以岁亩二十升计,百亩二十石,较之隋、唐固重七、八倍。较之西晋尚轻三倍。较之金、元,亦不到半教。所以明制尚为黑暗中之较光明者也。

骚扰尤滋。皇庄既立,有管理之太监,有奏讨之旗校,有跟随之名色,各处动至三、四十人。勋臣庄田本有司代收,至弘治二年,于外戚钱贵乞自收,始命愿自收者听,而禁管庄者横肆。然此项禁令之为具文,可想知也。嘉靖二年刘麟疏:『皇亲、功臣,各设管庄仆、佃人等领种。希势取宠者,拨置并吞。争竞不明者,朦胧投献。而土地之在小民者日侵月削。』其情可见矣。其对农业进展之妨碍,不言可知。京畿水利计划不能实施,亦为勋贵庄田所阻挠。

临亡,流寇肆虐,以及满清屡次入关钞掠,崇祯九年入关,俘人、畜十有八万,十一年入关,俘人口四十六万有奇,白金百万余两。十五年入关,俘人民三十六万九千口,牲畜五十五万有奇。金、银、珠、缎称是。又如入关以后之『圈地』,此即金、元之老格套。其为害皆甚矩。

清顺治元年入北京,即发圈地令。凡近京各州县无主荒田,及前明皇亲、驸马、公、侯、伯、内监殁于寇乱者,其田尽分给东来诸王、勋臣、兵丁人等。是年即立庄百三十有二。大庄每所地四百二十亩至七百二十亩,半庄每所地二百四十亩至三百六十亩。以后逐年圈地,失产者虽有视产美恶补给之论,亦仅为具文。而旗人懒于耕种,仍将圈得地络续典卖与汉人,清廷再为减价收购,其为害于河北一带之农户,亦可想象得之。

大体上可以说,北方是中国史上前方一个冲激之区,因强寇大敌常在其外。而南方则是中国史上的后方,为退遁之所。因此北方受祸常烈于南方。安史乱后,中国国力日见南移,则北方受外祸亦益烈。而且自唐以下,社会日趋平等,贵族门第以次消灭,其聪明优秀及在社会上稍有地位的,既不断因避难南迁,留者平铺散漫,无组织,无领导,对于恶政治兵祸天灾种种,无力抵抗,于是情况日坏。事久之后,亦淡焉忘之,若谓此等情形,自古已然。叹唐的黄金时代,因此不复在他们的心神中活跃。一民族国家之复兴,一面常赖有新分子之参加,而同时必有需于旧分子之回苏与舆后旺。北方为中国三代、汉、唐文化、武功最彪炳辉煌的发源地。刘继庄在淸初,已力倡北方复兴之理论。将来中国新的隆盛时期之来临,北方后兴,必为其重要之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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