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5-9 01:14
陈九川 ( 西元1495 ~ 1562年 ) ,字惟浚,号明水。江西临川人。授太常博士。因谏明武宗南巡,廷杖五十。后又任礼部郎中,受诬下狱。后复官,周游讲学。见【明儒学案】卷十九。
正德乙亥,九川初见先生于龙江。先生与甘泉先生论格物之说。甘泉持旧说。先生曰:『是求之于外了。』甘泉曰:『若以格物理为外,是自小其心也。』九川甚喜旧说之是。先生又论『尽心』一章,九川一闻却遂无疑。后家居,复以格物遗质。先生答云:『但能实地用功,久当自释。』山间乃自录【大学】旧本读之,觉朱子格物之说非是。然亦疑先生以意之所在为物,物字未明。
译文
明正德十年 ( 西元1515年 ) ,九川 ( 惟浚 ) 在龙江首次与先生见面。其时,先生正与甘泉 ( 湛若水 ) 先生探讨格物学说。甘泉先生一再坚持朱熹的见解。先生说道:『这样就是在心外寻求了。』甘泉先生说:『若认为寻求物理是外,那就把自心看小了。』我对朱熹对见解持赞同态度。先生接着谈到了【孟子·尽心章】,我听后,对先生关于格物的阐释再也没有疑问了,后来,我闲居家中,就格物问题他又一次请教于先生。先生回答道:『只要能实实在在地用功,久而久之,自会清楚明白。』我小住山中,自己抄录了【大学】古本来读,于是,觉得朱熹的格物学说不太正确。但是,先生主张意的所在处是物,我觉得这个物字还不够明朗。
评析
湛若水 ( 西元1466~1560年 ) ,字元明,称甘泉先生,广东增城人。29岁从学于陈献章,深得器重,视为衣钵传人。弘治十八年中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编修,与王阳明交往甚厚,二人『共以偈明圣学为事』。在仕官之余也和王阳明一样,『凡是迹所至,兴建书院』,传播江门心学。嘉靖十九年 ( 1540年 ) ,致力于讲学著述。
己卯归自京师,再见先生于洪都。先生兵务倥偬,乘隙讲授,首问近年用功何如?九川曰:『近年体验得「明明德」功夫只是「诚意」。自「明明德于天下』,步步推入根源,到「诚意」上再去不得,如何以前又有格致工夫?后又体验,觉得意之诚伪必先知觉乃可,以颜子「有不善未尝知之,知之未尝复行」为证,豁然若无疑。却又多了格物工夫。
又思来吾心之灵何有不知意之善恶?只是物欲蔽了。须格去物欲,始能如颜子未尝不知耳。又自疑功夫颠倒,与诚意不成片段。后问希颜。希颜曰:「先生谓格物致知是诚意功夫,极好。」九川曰:「如何是诚意功夫?」希颜令再思体看。九川终不悟,请问。』
先生曰:『惜哉!此可一言而悟,惟浚所举颜子事便是了。只要知身、心、意、知、物是一件。』
九川疑曰:『物在外,如何与身、心、意、知是一件?』
先生曰:『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视、听、言、动?心欲视、听、言、动,无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无心则无身,无身则无心。但指其充塞处言之谓之身,指其主宰处言之谓之心,指心之发动处谓之意,指意之灵明处谓之知,指意之涉着处谓之物,只是一件。意未有悬空的,必着事物。故欲诚意,则随意所在其事而格之,去其人欲而归于天理,则良知之在此事者,无蔽而得致矣。此便是诚意的功夫。』
九川乃释然破数年之疑。
译文
明正德十四年 ( 西元1519年 ) ,九川自京都归来,在洪都 ( 今江西南昌 ) 再次见到先生。先生军务缠身,只得抽空给九川讲授。首先询问九川近年来用功的情况。九川说:『近年来领悟到「明明德」的功夫仅是「诚意」。从「明明德于夭下」,逐步追溯本源,只到了「诚意」上,诚意之前为何又有格物致知的工夫?后来经过体会,我认为意的真诚与否,必须先有知觉才可以。自颜回「有不善未尝知之,知之未尝复行」的话语中能得到说明,所以,我确信不疑。但是其中又怎么多了一个格物致知的工夫。我又考虑到,我心的灵敏岂能不知意的善恶?只是因为被物欲蒙蔽了。只有格除物欲,才能象颜回一有不善马上会知道。于是,我怀疑我的功夫是否做反了,以至与诚意没有直接联系。后来我问于希颜 ( 王守仁弟子 ) ,希颜说:「先生主张格物致知是诚意的工夫,十分正确。」我说:「诚意的功夫到底指什么呢?」希颜让我去作深入的思考。但我还是不能领悟,特请教于先生。』
先生说:『真可惜啊!一句话就能说明这个问题,你列举的颜回的事正是。只要理解身、心、意、知、物均是一回事就行了。』
九川仍疑惑地问:『物在外,与身、心、意、知怎会是一回事?』
先生说:『耳目口鼻及四肢,是人的身体,若没有心岂能视、听、言、动?心想视、听、言、动,若没有耳目口鼻及四肢也不行。因此讲,没有心就没有身,没有身也就没有心。从它充盈空间上来说称为身,从它主宰上来说称为心,从心的发动上来说称为意,从心的灵明上来说称为知,从意的涉及外来说称为物,都是一回事。意是不能悬的,必须牵涉到事物。所以,要想诚意,就跟随意所在的某件事去「格」,剔除私欲而回归到天理,那么,良知在这件事上,就不会被蒙蔽而能够「致」了。诚意的功夫正在这里。』
听了先生这番话,九川积存在心中的疑虑终于消除了。
评析
阳明先生以『正心』、『诚意』来代替『格物』的观点,使许多学者仁人深受教益,但也遭到一些人的反对。这些人认为,王阳明的『格物』说只是些主观意念活动,只能称为『物格』,而不是探索客观事物的『格物』。并指责王阳明对【大学】『格物』的解释,即『使事物各得其正』和『为善去恶是格物』,违背了【大学】以三纲本主体以八目为功夫的宗旨。
又问:『甘泉近亦信用【大学】古本,谓格物犹言造道,又谓穷理如穷其巢穴之穷,以身至之也,故格物亦只是随处体认天理。似与先生之说渐同。』 先生曰:『甘泉用功,所以转得来。当时与说「亲民」字不须改,他亦不信。今论「格物」亦近,但不须换「物」字作「理」字,只还他一「物」字便是。』
后有人问九川曰:『今何不疑物字?』曰:『【中庸】曰:「不诚无物。」程子曰:「物来顺应。」又如「物各付物」「胸中无物」之类皆古人常用字也。』他日先生亦云然。
译文
九川接着又问:『甘泉先生最近深信【大学】的古本,他认为格物犹如求道,又认为穷理的穷犹如穷巢穴的穷,要亲自到巢穴中去。因此,格物也只是随处体认天理。这好象与您的主张逐渐接近了。』 先生说:『甘泉肯用功,所以脑筋转弯也快。从前我对他说「亲民」无须改为「新」民,他也不相信。如今,他说的「格物」也基本上正确了。但不用把「物」改成「理」,「物」字无须改变。』
后来当有人这样问陈九川:『如今怎么不对「物」疑虑了?』九川回答说:『【中庸】上说「不诚无物。」程颐也说「物来顺应」,「物各付物」,「胸中无物」等等。可知「物」字是古人常用字。』后来有一天,先生也这样说。
评析
甘泉先生 ( 湛若水 ) 心学的形成经历了一个由『宇宙一气』开始,经过『理气一体』,『道、心、事合一』而最后得出『万事万物莫非心』的结论,因此和王阳明一样同属于明代中叶的心学阵营。由于受程朱理学影响较深, 甘泉先生的修养方法主张立志、 除习心和 『随处体认天理』,内外并进,知行合一,下学上达兼顾,最后使本心自然流露。但在理学本质上,和阳明心学一样,都主张自我反省、自我体验。
九川问:『近年因厌泛滥之学,每要静坐,求屏息念虑,非惟不能,愈觉扰扰,如何?』
先生曰:『念如何可息,只是要正。』
曰:『当自有无念时否?』
先生曰:『实无无念时。』
曰:『如此却如何言静?』
曰:『静未尝不动,动未尝不静。戒谨恐惧即是念,何分动静?』
曰:『周子何以言「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
曰:『无欲故静,是「静亦定,动亦定」的「定」字,主其本体也。戒惧之念,是活泼泼地,此是天机不息处,所谓「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一息便是死,非本体之念即是私念。』
译文
九川问:『这几年因厌恶泛览博观,常常想独自静坐,以求摒弃思虑念头。但是,不仅不能达到目的,反而更觉得心神不宁,这是什么原因?』
先生说:『思虑念头,怎么能打消它?只能让它归于正统。』
九川问:『念头是否有没有的时候?』
先生说:『的确没有无念之时。』
九川又问:『既然如此,因何说静呢?』 先生说:『静并非不动,动也并非不静。戒慎恐惧就是念头,为何要区分动和静?』
九川说:『周敦颐为什么又要说「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呢?』
先生说:『没有欲念自然会静,周敦颐说的「定」也就是「静亦定,动亦静」中的「定」,「主」就是指主体。戒慎恐惧的念头是活泼的,正体现了天机的流动不息,这也就是所谓的「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一旦有停息也就是死亡,不是从本体发出的念即为私心杂念。』
评析
『戒慎恐惧』一语出自【礼记·中庸】。历来学者特别是东汉郑玄多从消极防范的意义加以解释,王阳明也不例外,即认为是谨慎言词,如临深渊,战战兢兢之意。
又问:『用功收心时,有声色在前,如常闻见,恐不是专一。』
曰:『如何欲不闻见?除是槁木死灰,耳聋目盲则可。只是虽闻见而不流去便是。』
曰:『昔有人静坐,其子隔壁读书,不知其勤惰。程子称其甚敬。何如?』
曰:『伊川恐亦是讥他。』
译文
九川又问:『当用功收敛身心的时候,若有声色出现在眼前,还如同平常那样去听去看,只怕就不为专一了。』
先生说:『怎么能不想听,怎么能不想看?除非是死灰槁木,耳聋眼瞎之人。虽然听见看见了,只要心不去跟随它也就行了。』
九川说:『从前有人静坐,他儿子在隔壁读书,他却不知道儿子是否在读书。程颐赞扬他很能持静。这里怎么回事?』
先生说:『程颐大概是讽刺他。』
评析
听有声音的音乐的人,耳朵会变聋;听没有声音的音乐的人,耳朵会听得清楚。耳朵不聋也听不清楚的人,与神明相通达。这也许就是专一的功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