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骈拇第八(三)

庄子集释作者:郭庆藩发布:懋基

2017-12-24 14:52

且夫待鉤繩規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繩約膠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也;屈折禮樂,呴俞仁義,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鉤,直者不以繩,圓者不以規,方者不以矩,附離不以膠漆,約束不以纆索。故天下誘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虧也。則仁義又奚連連如膠漆纆索而遊乎道德之間為哉,使天下惑也

鉤,曲;繩,直;規,圓;矩,方也。夫物賴鉤繩規矩而後曲直方圓也,此非天性也;〔喻〕人待教跡而後仁義者,非真性也。夫真率性而動,非假學也。故矯性偽情,舍己效物而行仁義者,是減削毀損於天性也。

約,束縛也。固,牢也。侵,傷也。德,真智也。夫待繩索約束,膠漆堅固者,斯假外物,非真牢者也;喻學曾史而行仁者,此矯偽,非實性也。既乖本性,所以侵傷其德也。

屈,曲也。折,截也。呴俞,猶嫗撫也。揉直為曲,施節文之禮;折長就短,行漫澶之樂;嫗撫偏愛之仁,呴俞執跡之義。以此偽真,以慰物心,遂使物喪其真,人亡其本,既而棄本逐末,故失其真常自然之性者也。此則總結前文之失,以生後文之得也。

『屈』崔本作詘。『折』之熱反,謂屈折支體為禮樂也。『呴』況於反,李況付反。本又作傴,於禹反。『俞』音臾,李音喻。本又作呴,音詡,謂呴喻顏色為仁義之貌。

夫天下萬物,各有常分。至如蓬曲麻直,首圓足方也,水則冬凝而夏釋,魚則春聚而秋散,斯出自天然,非假諸物,豈有鉤繩規矩膠漆纆索之可加乎!在形既然,於性亦爾。故知禮樂仁義者,亂天之經者也。又解:附離,離,依也。故漢書云,哀帝時附離董氏者,皆起家至二千石,注云:離,依之也。

『纆』音墨。廣雅云:索也。『索』悉各反。下同。

夫物有常然,任而不助,則泯然自得而不自覺也。

誘然生物,稟氣受形,或方或圓,乍曲乍直,亭之毒之,各足於性,悉莫辨其然,皆不知所以生,豈措意於緣慮,情係於得失者乎!是知屈折呴俞,失其常也。

同物,故與物無二而常全。

夫見始終以不一者,凡情之闇惑也;睹古今之不二者,聖智之明照也。是以不生而生,不知所以生,不得而得,不知所以得;雖復時有古今而法無虧損,千變萬化,常唯一也。

任道而得,則抱朴獨往,連連假物,無為其閒也。

奚,何也。連連,猶接續也。夫道德者,非有非無,不生不滅,不可以聖智求,安得以形名取!而曾史之類,性多於仁,以己率物,滯於名教,束縛既似緘繩,執固又如膠漆,心心相續,連連不斷。懷挾此行,遨遊道德之鄉者,譬猶以圓學方,以魚慕鳥,徒希企尚之名,終無功用之實,筌蹄不忘魚兔,又喪已陳芻狗,貴此何為也!

『連連』,司馬云:謂連續仁義,遊道德間也。

仁義連連,祇足以惑物,使喪其真。

仁義之教,聰明之跡,乖自然之道,亂天下之心。

『祇足』音支。『使喪』息浪反。下已喪同。

夫小惑易方,大惑易性。何以知其然邪?自虞氏招仁義以撓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於仁義,是非以仁義易其性與?故嘗試論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則以身殉利,士則以身殉名,大夫則以身殉家,聖人則以身殉天下。故此數子者,事業不同,名聲異號,其於傷性以身為殉,一也。臧與穀,二人相與牧羊而俱亡其羊。問臧奚事,則挾筴讀書;問穀奚事,則博塞以遊。二人者,事業不同,其於亡羊均也。伯夷死名於首陽之下,盜跖死利於東陵之上一〇,二人者,所死不同,其於殘生傷性均也一一,奚必伯夷之是而盜跖之非乎一二!天下盡殉也。彼其所殉仁義也。則俗謂之君子;其所殉貨財也,則俗謂之小人一三。其殉一也,則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殘生損性,則盜跖亦伯夷已,又惡取君子小人於其間哉!一四

夫東西易方,於體未虧;矜仁尚義,失其常然,以之死地,乃大惑也。

夫指南為北,其迷尚小;滯跡喪真,為惑更大。

然,如是也。此即假設疑問以出後文。

夫與物無傷者,非為仁也,而仁跡行焉;令萬理皆當者,非為義也,而義功見焉;故當而無傷者,非仁義之招也。然而天下奔馳,棄我徇彼以失其常然。故亂心不由於醜而恆在美色,撓世不由於惡而恆由仁義,則仁義者,撓天下之具也。

虞氏,舜也。招,取也。撓,亂也。自唐堯以前,猶懷質朴;虞舜以後,淳風漸散,故以仁義聖跡,招慰蒼生,遂使宇宙黎元,荒迷奔走,喪於性命,逐於聖跡。

『以撓』而小反,郭呼堯反,又許羔反。廣雅云:亂也。又奴爪反。◎俞樾曰:國語周語好盡言以招人過,韋注曰:招,舉也。舊音曰,招音翹。漢書陳勝傳贊招八州而朝同列,鄧展曰:招,舉也。蘇林曰:招音翹。此文招字,亦當訓舉而讀為翹,言舉仁義以撓天下也。郭注曰,故當而無傷者,非仁義之招也,然而天下奔馳,棄我殉彼,以失其常然,是讀如本字。然以仁義招人,不得反云招仁義,可知其非矣。『功見』賢遍反。

雖虞氏無易之〔之〕情,而天下之性固以易矣。

由是觀之,豈非用仁義聖跡撓亂天下,使天下蒼生,棄本逐末而改其天性耶?

『性與』音餘。此可以意消息,後皆倣此。

自三代以上,實有無為之跡。無為之跡,亦有為者之所尚也,尚之則失其自然之素。故雖聖人有不得已,或以槃夷之事易垂拱之性,而況悠悠者哉!

五帝以上,猶扇無為之風;三代以下,漸興有為之教。澆淳異世,步驟殊時,遂使捨己效人,易奪真性,殉物不及,不亦悲乎!注云或以槃夷之事易垂拱之性者,槃夷,猶創傷也。言夏禹以風櫛雨沐,手足胼胝,以此辛苦之事,易於無為之業,居上既爾,下民亦然也。

『三代』,夏殷周也。『以上』時掌反。『槃夷』,並如字,謂創傷也。依字應作瘢痍。

夫鶉居而鷇食,鳥行而無章者,何惜而不殉哉!故與世常冥,唯變所適,其跡則殉世之跡也;所遇者或時有槃夷禿脛之變,其跡則傷性之跡也。然而雖揮斥八極而神氣無變,手足槃夷而居形者不擾,則奚殉哉?無殉也,故乃不殉其所殉,而跡與世同殉也。

殉,從也,營也,求也,逐也,謂身所以從之也。夫小人貪利,廉士重名,大夫殉為一家,帝王營於四海,所殉雖異,易性則同。然聖人與世常冥,其跡則殉,故有瘢痍禿脛之變,而未始累其神者也。

『殉』辭俊反,徐辭倫反。司馬云:營也。崔云:殺身從之曰殉。『鶉』音純,又音敦。『鷇』口豆反。『禿』吐木反。『揮斥』上音揮,下音赤。

數子者,則前之三世以下四人也。事業者,謂利名〔家〕天下不同也。名聲者,謂小人士大夫聖人異號也。言此四人,事業雖復不同,名聲異號也,其於殘生以身逐物,未始不均也。

此仍前舉譬以生後文也。孟子云:臧,善學人;穀,孺子也。揚雄云:男婿婢曰臧;穀,良家子也。牧,養也。亡,失也。言此二人各耽事業,俱失其羊也。

『臧』作郎反。崔云:好書曰臧。方言云:齊之北鄙,燕之北郊,凡民男而婿婢謂之臧,女而婦奴謂之獲。張揖云:婿婢之子謂之臧,婦奴之子謂之獲。『與穀』,如字。爾雅云:善也。崔本作𣫌,云:孺子曰𣫌。『牧羊』,牧養之牧。

奚,何也。冊,簡也。古人無紙,皆以簡冊寫書。行五道而投瓊曰博,不投瓊曰塞。問臧問穀,乃有書塞之殊,牧羊亡羊,實無復異也。

『挾』音協。『筴』字又作策,初革反。李云:竹簡也。古以寫書,長二尺四寸。『博塞』悉代反。塞,博之類也。漢書云:吾丘壽王以善格五待詔,謂博塞也。

一〇

此下合譬也。伯夷叔齊,並孤竹君之子也。孤竹,神農氏之後也,姜姓。伯夷,名允,字公信;叔齊,名致,字公遠。夷長而庶,齊幼而嫡,父常愛齊,數稱之於夷。及其父薨,兄弟相讓,不襲先封。聞文王有德,乃往於周。遇武王伐紂,扣馬而諫,諫不從,走入首陽山,採薇為糧,不食周粟,遂餓死首陽山。山在蒲州河東縣。蒲州城南三十里,見有夷齊廟墓,林木森踈。盜跖者,柳下惠之從弟,名跖,徒卒九千,常為巨盜,故以盜為名。東陵者,山名,又云即太山也,在齊州界,去東平十五里,跖死其上也。

『首陽』,山名,在河東蒲阪縣。死,謂餓而死。『東陵』,李云:謂泰山也。一云:陵名,今名東平陵,屬濟南郡。◎慶藩案:文選任彥昇王文憲集〔序〕注引司馬云:東陵,陵名,今屬濟南也。釋文闕。

一一

伯夷殉名,死於首陽之下;盜跖貪利,殞於東陵之上。乃名利所殉不同,其於殘傷,未能相異也。

一二

天下之所惜者生也,今殉之太甚,俱殘其生,則所殉是非,不足復論。

據俗而言,有美有惡;以道觀者,何是何非。故盜跖不必非,伯夷豈獨是。◎慶藩案:慧琳一切經音義卷八十九梁高僧傳四引司馬云:盜跖,兇惡人也。釋文闕。

一三

此總結前文以成後義。但道喪日久,並非適當。今俗中盡殉,豈獨夷跖!從於仁義,未始離名;逐於貨財,固當走利。唯名與利,殘生之本,即非天理,近出俗情,君子小人,未可正據也。

一四

天下皆以不殘為善,今均於殘生,則雖所殉不同,不足復計也。夫生奚為殘,性奚為易哉?皆由乎尚無為之跡也。若知跡之由乎無為而成,則絕尚去甚而反冥我極矣。堯桀將均於自得,君子小人奚〔辨〕哉!

惡,何也。其所殉名利,則有君子小人之殊;若殘生損性,曾無盜跖伯夷之異。此蓋俗中倒置,非關真極。於何而取君子,於何而辨小人哉?言無別也。

『又惡』音烏。『取君子小人於其間哉』,崔本無小人於三字。

一、之字依王叔岷說補。

二、家字依正文補。

三、序字依文選改。

四、辨字依世德堂本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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