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13 10:52
且说那妇人听得李公问他儿子定亲没有,不禁感动他的心事,两行眼泪就不知不觉的流了下来。李公道:『老人家为什么这般伤感?』那妇人拭着泪,哽咽的说道:『一言难尽,就是说给客人听也是没有,不如不说罢。』李公道:『这又何妨?你但细细说给我听,我或者能替你为力,想个方法也未可知。就不然,我能给你破解破解也是好的。』那妇人听说,又叹了口气,说道:『提起来话长。我公公在的时候,日子很宽,在这近处几个村庄,也算得个数一数二的财主。后来到我们当家的手里,因他人长得忠厚,凡事没个算计,又遇见连年庄稼不收,把个日子渐渐的完了。我那鹿儿五岁的时候,就定下新庄徐二混的第三个闺女,与鹿儿同岁,今年也该十六岁了。』李公道:『年岁相当,不论好歹,娶过了门,你老人家也完了心事了。』妇人叹道:『唉!哪里还提到娶的这话。那徐二混与我当家的素常相好,因把他闺女聘给鹿儿,成了亲家,更近和了。不想他就没安着好心,不是陪着他抹牌,就勾着他押宝,连输带借,就这三四年工夫,连房带地一多半写给姓徐的家里去了。因此,徐二混倒成了个暴发户的富翁,我们娘儿俩没一天能够吃饱。这也不怪人家,还怨我当家的不认识人。最可恨的,我当家的死的第二年,徐二混来向我说,说鹿儿爹在的时候,曾托他替借头谷钱二百五十吊,这几年连本带利够五百多吊了,问我怎么个归还。老客人你想,我娘儿俩连饭还吃不上,哪有钱还这没凭据的账?哪知道,这徐二混真会想法,他说:「你们既没钱还,我又没钱垫,只好将鹿儿定亲的金银首饰退回,折变了价,归还他罢。」当初还只道他是个好意,不想他后来就将他闺女另聘。咱求原媒问他,他说聘礼已经退回,还能叫他闺女不嫁人吗?客人,您想这事可恨不可恨?』说罢,又呜呜咽咽的哭个不祝李公道:『他既赖婚,你有媒有证,告到官,怕他不输么?』那妇人道:『客人讲的是理,现在衙门中哪里讲得理?不要说咱孤儿寡妇,就是原媒,眼见得姓徐的有钱有势,谁不望热锅上爬,还肯为顾念咱去给财主作对头吗?』李公道:『本县父母官为一县之主,难道也专论穷富,不讲理么?』妇人道:『却听说本县新来的李大老爷是个清官,无奈鹿儿年轻胆小,不敢见官。我又是个女流之辈,怎能进得城去呼冤?』李公道:『你可听说他女儿另聘给谁?』妇人道;『听说聘本村杜大隆的儿子做填房。杜家也是个财主,听说不多日子就要娶的。』李公道:『你知道那闺女的人品性情可好不好?』妇人道:『阿弥陀佛,若论那孩子的性格儿、人品儿,在我们庄稼人家真算个头子,可惜我们鹿儿没福。听说因为他爹要把他改聘,他寻死没有死了,把个头发都铰掉了,提起来真叫人怪可怜儿的。』李公道:『据这么说,倒是个贤慧的女子。凡事不可预定,天佛保佑,能叫你儿夫妇团圆也不可知。你老人家倒不要气苦。』妇人道:『蒙客人的美意,气苦也是无用。论理我今儿不该留客人在这里住,看早晚已过二更,估量客人也没投宿的地方。我已是过五望六的人,又有鹿儿在此,就留客人在东房委屈一宵,当也无妨。就是穷家子,没好铺垫,望客人不要见怪。』李公听他这话,心想道:『难得乡下妇人能这样吐属大方,真是难得,实属可敬。』便起身拱手道:『老人家的说话太客气了。本不当打搅,实因出城太晚,赶不及回去,只好叨扰。你老请便,烦令郎相伴一宵,明日大早便要进城,临时不再惊动了。』那妇人道了安置,就叫鹿儿移了灯,请李公到东屋安歇,他便进西屋去了。
李公到东屋一看,见靠窗一张大炕,后半间缸、甏、筐、担,并破桌子、烂板凳,推了个历乱。炕上靠东壁却挂着一幅画,因油灯暗淡,看不甚清楚,仿佛是个工笔的人物。因移灯仔细一看,原来是个合家欢的行乐。一老者白须正坐,身后立着个矮胖的身材,正是午后梦中的人,不禁毛发悚然,十分诧异。细想方才所说,也正与梦中之语相符。因指着画问鹿儿道:『这中坐的是谁?』鹿儿道:『是我爷爷。』又问:『这背站着的呢?』鹿儿道:『那就是我爹。』李公听说点头,心下明白,便将灯放下,说道:『天已不早,且歇息罢。』鹿儿又去找了个枕头。李公便和衣而睡,鹿儿躺在脚后。
一觉初醒,听更鼓已是五下,便起坐不复再睡。稍合眼,养一养神,已听乌声呀呀的打屋顶飞过。即唤醒鹿儿说:『天已亮了,我忙着进城。你起来关了门再睡,也不必惊动你娘。』
鹿儿道:『是时候了,我也要上街掇烧饼果子,客人也吃个点心再走。』李公说:『不用了,我进城还有要事。你好好儿做买卖养你母亲,不要偷懒。我下次出城定来看你。』一面说,一面将衣服一整,就开了门出来。鹿儿要叫他娘,李公再四止住,便一径出了外门。
天已大亮,到村口一看,见铺户尚未开门,独街心十字路口有个酒饭店,已挑上幌子。李公便走近前去,那酒保正在那里生火,一个小二在那里揩抹桌凳。李公进门,小二道:『客人怎早,敢是吃喜酒来的?』李公道:『我来吃酒,什么喜酒?』那小二一笑,也不再言。酒保道:『客人吃酒,先请坐,稍等一等。』李公道:『不忙,不忙。』便在靠窗的一个座上坐下。方见街上各铺一家家陆续的下排门,挂幌子,又看见许多人一个个的肩着旗锣伞扇,像是个办喜事的执事。少顷,又见两乘彩轿,又有十几对灯彩,相随望北去了。心想:『此乡下地方,倒有这阔绰的排场,必是个有余之家,怪不得方才小二说我是吃喜酒来的。』正在思想,酒保已将杯箸放在桌上,就问要多少酒。李公道:『给我来四两酒,一斤饼,再给我做一碗汤。』酒保答应着,回身要走。李公道:『且慢,我打听你件事。』酒保道:『什么事』』李公道:『今天这街上是谁家的喜事?』酒保道:『想您老是客边人,不怪你不知道。那是我街上的财主杜二掌柜的儿子续弦,今儿是正日子。你不见那执事灯彩都打天津卫赁来的,除了他家,谁有这么大财力?』李公道:『女家是谁?』酒保道:『新庄子徐二混家,也是个有钱儿的。』李公道:『我听说徐二混的闺女聘给黄家了,怎的又姓杜呢?』酒保把舌头一伸,笑道:『怎么这个事连你客边人都知道?真了不得。』说完,拿着带手转身安排酒食去了。
李公听了这话,又惊又喜。惊的是,想不到他这样个快,几乎木已成舟,岂不辜负这一趟辛苦。喜的是,想不到他这样不巧,恰好碰见,省得再来回头费事。但是这事如何个发作?既不及回衙门签传究办,又不便闯喜宴捉差拿错。俯首寻思,免不得扒耳搔腮,遑急无计。踌躇了半晌,忽然想出了个主意,说:『有了,有了。』将手望桌一拍。刚刚酒保送过一壶酒,满斟一杯,这一拍,把个西瓜蒂酒杯拍得仰面翻身,泼了一桌的酒。那酒保倒吓了一跳,说道:『客人没喝酒,已经醉了,大早起的生什么气?』李公听说,方觉自己猛撞,倒觉得好笑,便道:『不是,不是。我要与你商量件事。』酒保道:『又是什么事?』李公道:『这街上的地保,我烦你找他来,有句话说。』酒保道:『这客人还不是醉了?好端端,又不打架,又不拌嘴,找地保干吗?』李公道:『我有一封信烦地保送到县里。』酒保道:『地保呀,他打前几天就在杜家帮忙,今儿是个正日,他哪有工夫替你跑腿?您老送信,找他的伙计可使得?』李公道:『也好。他伙计在哪里?烦你替我找来,我多给酒钱。』酒保用手一指道:『那靠墙站的不是他伙计吗?』便喊道:『老吴,有人找你说话。』那人掩着棉袄,便走进店来,说道:『谁找说话?』李公便起身相让,又叫添副杯筷。一面向酒保要一张纸,借副笔砚,随便写了几,画了花押,叠成方胜,向老吴说道:『我有个盟弟在县里当师爷,你赶快把这封信送去,务必赶快,限你巳刻送到。倘不耽误,就给你酒钱三吊。』老吴见有三吊钱的事,欢喜得了不得,说道:『现下老阳儿刚出来,到城里也就十几里地,巳刻包你到了。您老酒钱可批明白了。』李公道:『决不冤你。』重又提笔在方胜上写了八个字道:『巳刻送到,赏钱三吊。』写罢,递与老吴。老吴看了一看,掏出块手巾将信包了,塞在怀里,拔起脚飞跑的去了。这就叫:有钱使得鬼推磨,作事难叫人不知。
不知李公到底是个怎么作用,这个信写的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