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小说(崇祯本-插图)作者:兰陵笑笑生发布:福哥
2018-5-26 11:17
詞曰:
別後誰知珠分玉剖.忘海誓山盟天共久.偶戀著山雞.輒棄鸞儔.
從此簫郎淚暗流.過秦樓幾空回首.縱新人勝舊.也應須一別.灑淚登舟.
卻說西門慶去了.到天大明.王婆拿銀子買了棺材冥器.又買些香燭紙錢之類.歸來就于武大靈前點起一盞隨身燈.鄰舍街坊都來看望.那婦人虛掩著粉臉假哭.眾街坊問道:『大郎得何病患便死了.』
那婆娘答道:『因害心疼.不想一日日越重了.看看不能夠好.不幸昨夜三更鼓死了.好是苦也.』
又哽哽咽咽假哭起來.眾鄰舍明知道此人死的不明.不好只顧問他.眾人盡勸道:『死是死了.活的自要安穩過.娘子省煩惱.天氣暄熱.』
那婦人只得假意兒謝了.眾人各自散去.王婆抬了棺材來.去請仵作團頭何九.但是入殮用的都買了.並家裡一應物件也都買了.就於報恩寺叫了兩箇禪和子.晚夕伴靈拜懺.不多時.何九先撥了幾箇火家整頓.
且說何九到巳牌時分.慢慢的走來.到紫石街巷口.迎見西門慶.叫道:『老九何往.』
何九答道:『小人只去前面殮這賣炊餅的武大郎屍首.』
西門慶道:『且停一步說話.』
何九跟著西門慶.來到轉角頭一箇小酒店裡.坐下在閣兒內.西門慶道:『老九請上坐.』
何九道:『小人是何等人.敢對大官人一處坐的.』
西門慶道:『老九何故見外.且請坐.』
二人讓了一回.坐下.西門慶吩咐酒保:『取瓶好酒來.』
酒保一面鋪下菜蔬果品按酒之類.一面燙上酒來.何九心中疑忌.想道:『西門慶自來不曾和我吃酒.今日這杯酒必有蹊蹺.』
兩箇飲夠多時.只見西門慶向袖子裡摸出一錠雪花銀子.放在面前說道:『老九休嫌輕微.明日另有酬謝.』
何九叉手道:『小人無半點效力之處.如何敢受大官人見賜銀兩.若是大官人有使令.小人也不敢辭.』
西門慶道:『老九休要見外.請收過了.』
何九道:『大官人便說不妨.』
西門慶道:『別無甚事.少刻他家自有些辛苦錢.只是如今殮武大的屍首.凡百事周全.一床錦被遮蓋則箇.』
何九道:『我道何事.這些小事.有甚打緊.如何敢受大官人銀兩.』
西門慶道:『你若不受時.便是推卻.』
何九自來懼西門慶是箇把持官府的人.只得收了銀子.又吃了幾杯酒.西門慶呼酒保來:『記了帳目.明日來我鋪子內支錢.』
兩箇下樓.一面出了店門.臨行.西門慶道:『老九是必記心.不可洩漏.改日另有補報.』
吩咐罷.一直去了.
何九接了銀子.自忖道:『其中緣故那卻是不須提起的了.只是這銀子.恐怕武二來家有說話.留著倒是箇見證.』
一面又忖道:『這兩日倒要些銀子攪纏.且落得用了.到其間再做理會便了.』
於是一直到武大門首.只見那幾箇火家正在門首伺候.王婆也等的心裡火發.何九一到.便間火家:『這武大是甚病死了.』
火家道:『他家說害心疼病死了.』
何九入門.揭起簾子進來.王婆接著道:『久等多時了.陰陽也來了半日.老九如何這咱才來.』
何九道:『便是有些小事絆住了腳.來遲了一步.』
只見那婦人穿著一件素淡衣裳.白布鬏髻.從裡面假哭出來.何九道:『娘子省煩惱.大郎已是歸天去了.』
那婦人虛掩著淚眼道:『說不得的苦.我夫心疼病症.幾箇日子便把命丟了.撇得奴好苦.』
這何九一面上上下下看了婆娘的模樣.心裡暗道:『我從來只聽得人說武大娘子.不曾認得他.原來武大郎討得這箇老婆在屋裡.西門慶這十兩銀子使著了.』
一面走向靈前.看武大屍首.陰陽宣念經畢.揭起千秋幡.扯開白絹.定睛看時.見武大指甲青.唇口紫.面皮黃.眼皆突出.就知是中惡.旁邊那兩箇火家說道:『怎的臉也紫了.口唇上有牙痕.口中出血.』
何九道:『休得胡說.兩日天氣十分炎熱.如何不走動些.』
一面七手八腳葫蘆提殮了.裝入棺材內.兩下用長命釘釘了.王婆一力攛掇.拿出一吊錢來與何九.打發眾火家去了.就問:『幾時出去.』
王婆道:『大娘子說只三日便出殯.城外燒化.』
何九也便起身.那婦人當夜擺著酒請人.第二日請四箇僧念經.第三日早五更.眾火家都來扛抬棺材.也有幾箇鄰舍街坊.弔孝相送.那婦人帶上孝.坐了一乘轎子.一路上口內假哭『養家人』來到城外化人場上.便教舉火燒化棺材.不一時燒得乾乾淨淨.把骨殖撒在池子裡.原來齋堂管待.一應都是西門慶出錢整頓.
那婦人歸到家中.樓上設箇靈牌.上寫『亡夫武大郎之靈』靈床子前點一盞琉璃燈.裡面貼些經幡錢紙.金銀錠之類.那日卻和西門慶做一處.打發王婆家去.二人在樓上任意縱橫取樂.不比先前在王婆家茶房裡.只是偷雞盜狗之歡.如今武大已死.家中無人.兩箇肆意停眠整宿.初時西門慶恐鄰舍瞧破.先到王婆那邊坐一回.落後帶著小廝竟從婦人家後門而入.自此和婦人情沾意密.常時三五夜不歸去.把家中大小丟得七顛八倒.都不歡喜.正是:
色膽如天不自由.情深意密兩綢繆.貪歡不管生和死.溺愛誰將身體修.
只為恩深情鬱鬱.多因愛闊恨悠悠.要將吳越冤仇解.地老天荒難歇休.
光陰迅速.日月如梭.西門慶刮剌那婦人將兩月有餘.一日.將近端陽佳節.
但見:綠楊嫋嫋垂絲碧.海榴點點胭脂赤.微微風動幔.颯颯涼侵扇.處處過端陽.家家共舉觴.
卻說西門慶自嶽廟上回來.到王婆茶坊裡坐下.那婆子連忙點一盞茶來.便問:『大官人往那裡來.怎的不過去看看大娘子.』
西門慶道:『今日往廟上走走.大節間記掛著.來看看六姐.』
婆子道:『今日他娘潘媽媽在這裡.怕還未去哩.等我過去看看.回大官人.』
這婆子走過婦人後門看時.婦人正陪潘媽媽在房裡吃酒.見婆子來.連忙讓坐.婦人笑道:『乾娘來得正好.請陪俺娘且吃箇進門盞兒.到明日養箇好娃娃.』
婆子笑道:『老身又沒有老伴兒.那裡得養出來.你年小少壯.正好養哩.』
婦人道:『常言小花不結老花兒結.』
婆子便看著潘媽媽嘈道:『你看你女兒.這等傷我.說我是老花子.到明日還用著我老花子哩.』
說罷.潘媽道:『他從小是這等快嘴.乾娘休要和他一般見識.』
王婆道:『你家這姐姐.端的百伶百俐.不枉了好箇婦女.到明日.不知什麼有福的人受的他起.』
潘媽媽道:『乾娘既是撮合山.全靠乾娘作成則箇.』
一面安下鐘箸.婦人斟酒在他面前.婆子一連陪了幾杯酒.吃得臉紅紅的.又怕西門慶在那邊等候.連忙丟了箇眼色與婦人.告辭歸家.婦人知西門慶來了.因一力攛掇他娘起身去了.將房中收拾乾淨.燒些異香.從新把娘吃的殘饌撇去.另安排一席齊整酒肴預備.
西門慶從後門過來.婦人接著到房中.道箇萬福坐下.原來婦人自從武大死後.怎肯帶孝.把武大靈牌丟在一邊.用一張白紙蒙著.羹飯也不揪采.每日只是濃妝豔抹.穿顏色衣服.打扮嬌樣.因見西門慶兩日不來.就罵:『負心的賊.如何撇閃了奴.又往那家另續上心甜的了.把奴冷丟.不來揪采.』
西門慶道:『這兩日有些事.今日往廟上去.替你置了些首飾珠翠衣服之類.』
那婦人滿心歡喜.西門慶一面喚過小廝玳安來.氈包內取出.一件件把與婦人.婦人方才拜謝收了.小女迎兒.尋常被婦人打怕的.㠯此不瞞他.令他拿茶與西門慶吃.一面婦人安放桌兒.陪西門慶吃茶.西門慶道:『你不消費心.我已與了乾娘銀子買東西去了.大節間.正要和你坐一坐.』
婦人道:『此是待俺娘的.奴存下這桌整菜兒.等到乾娘買來.且有一回耽擱.咱且吃著.』
婦人陪西門慶臉兒相貼.腿兒相壓.並肩一處飲酒.
且說婆子提著箇籃兒.走到街上打酒買肉.那時正值五月初旬天氣.大雨時行.只見紅日當天.忽被黑雲遮掩.俄而大雨傾盆.
但見:烏雲生四野.黑霧鎖長空.刷剌剌漫空障日飛來.一點點擊得芭蕉聲碎.狂風相助.侵天老檜掀翻.霹靂交加.泰華嵩喬震動.洗炎驅暑.潤澤田苗.
正是:
江淮河濟添新水.翠竹紅榴洗濯清.
那婆子正打了一瓶酒.買了一籃菜蔬果品之類.在街上遇見這大雨.慌忙躲在人家房檐下.用手帕裹著頭.把衣服都淋濕了.等了一歇.那雨腳慢了些.大步雲飛來家.進入門來.把酒肉放在廚房下.走進房來.看婦人和西門慶飲酒.笑嘻嘻道:『大官人和大娘子好飲酒.你看把婆子身上衣服都淋濕了.到明日就教大官人賠我.』
西門慶道:『你看老婆子.就是箇賴精.』
婆子道:『也不是賴精.大官人少不得賠我一匹大海青.』
婦人道:『乾娘.你且飲盞熱酒兒.』
那婆子陪著飲了三杯.說道:『老身往廚下烘衣裳去也.』
一面走到廚下.把衣服烘乾.那雞鵝嗄飯切割安排停當.用盤碟盛了果品之類.都擺在房中.燙上酒來.西門慶與婦人重斟美酒.交杯疊股而飲.西門慶飲酒中間.看見婦人壁上掛著一面琵琶.便道:『久聞你善彈.今日好夕彈箇曲兒我下酒.』
婦人笑道:『奴自幼粗學一兩句.不十分好.你卻休要笑恥.』
西門慶一面取下琵琶來.摟婦人在懷.看著他放在膝兒上.輕舒玉筍.款弄冰弦.慢慢彈著.低聲唱道:『冠兒不帶懶梳妝.髻挽青絲雲鬢光.金釵斜插在烏雲上.喚梅香.開籠箱.穿一套素縞衣裳.打扮的是西施模樣.出繡房.梅香.你與我卷起簾兒.燒一炷兒夜香.』
西門慶聽了.歡喜的沒入腳處.一手摟過婦人粉頸來.就親了箇嘴.稱誇道:『誰知姐姐有這段兒聰明.就是小人在構欄三街兩巷相交唱的.也沒你這手好彈唱.』
婦人笑道:『蒙官人抬舉.奴今日與你百依百順.是必過後休忘了奴家.』
西門慶一面捧著他香腮.說道:『我怎肯忘了姐姐.』
兩箇殢雨尤雲.調笑玩耍.少頃.西門慶又脫下他一隻繡花鞋兒.擎在手內.放一小杯酒在內.吃鞋杯耍子.婦人道:『奴家好小腳兒.你休要笑話.』
不一時.二人吃得酒濃.掩閉了房門.解衣上床玩耍.王婆把大門頂著.和迎兒在廚房中坐地.二人在房內顛鸞倒鳳.似水如魚.那婦人枕邊風月.比娼妓尤甚.百般奉承.西門慶亦施逞槍法打動.兩箇女貌郎才.俱在妙齡之際.
寂靜蘭房簟枕涼.佳人才子意何長.方才枕上澆紅燭.忽又偷來火隔牆.
粉蝶探香花萼顫.蜻蜓戲水往來狂.情濃樂極猶餘興.珍重檀郎莫相忘.
當日西門慶在婦人家盤桓至晚.欲回家.留了幾兩散碎銀子與婦人做盤纏.婦人再三挽留不住.西門慶帶上眼罩.出門去了.婦人下了簾子.關上大門.又和王婆吃了一回酒.才散.正是:
倚門相送劉郎去.煙水桃花去路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