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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汉语词典》里对乜斜有两解,一是眼睛因困倦眯成一条缝,一是眼睛略眯而斜着看(多表示瞧不起或不满意)。曹雪芹写《红楼梦》不止一次使用乜斜一词表现人物眼神,但他赋予这个词汇的意味却比《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更为丰富。 0 K: t# P" v+ k8 t6 u
5 e" N- t) c h$ w8 t 《红楼梦》第三十回写到盛暑中午,宝玉因无聊,顺脚进入王夫人上房,只见王夫人在里间凉榻上睡着,金钏儿坐在旁边捶腿,乜斜着眼乱恍――这里的乜斜一词,确实只是形容金钏困倦时眼神恍惚。宝玉悄悄跟她调笑,其间有动作,有玩笑话,金钏说了句最不该说的涉嫌下流的话:“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和彩云去。”宝玉和金钏儿都万没想到,王夫人那时候并未睡沉,忽然翻身起来,照金钏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指着金钏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盛怒之下,立即把金钏母亲叫来,将金钏撵了出去,后果大家都清楚,是“含耻辱情烈死金钏”。金钏之死,性质是否属于奴隶主对女奴的迫害?以今天的观点来看,答案是肯定的。其实宝玉也有一定责任,金钏固然轻佻,宝玉在那短暂的时间里也只释放着贵族公子的特权意识,其人格中的优美面毫无体现,王夫人打骂金钏时他一溜烟跑了,竟没有留下多少为金钏辩解哀求几句。就曹雪芹下笔而言,他倒未必是要表现主子对奴才的压迫,他似乎是在书写又一个性格悲剧,因为在第二十三回,写到贾政和王夫人召见众子女时,就特意写到宝玉进门前,一群丫头在廊檐下站着,见到他都只是抿着嘴笑,唯独金钏一把拉住宝玉说:“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吃不吃了?”金钏仗着素日王夫人对她服务的惯性依赖,竟不知收敛自己的轻薄做派,她是迟早要出事的。而王夫人对金钏的投井自尽,在曹雪芹笔下并不是狠毒无情,而是心有悔意,也很符合王夫人的一贯性格,包括后来王夫人决定抄检大观园,撵逐晴雯等丫头,曹雪芹在叙述文字里说“王夫人原是天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胸臆,不比那些饰词掩意之人”,我以为那并非反讽之语,而是对王夫人性格的白描。乜斜死金钏,偶然性里有必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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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钏的乜斜是睡眼。醉眼也可能呈乜斜状。第二十四回“醉金刚轻财尚义侠”,写贾芸在卜世仁舅舅家受了气,烦恼中低头往家走,不曾想一头撞到了一位醉汉身上,那是市井泼皮醉金刚倪二,倪二正抓住贾芸脖领骂完要打时,贾芸忙叫道:“老二住手,是我冲撞了你!”倪二听是熟人的语音,将醉眼睁开看时,见是贾芸,忙把手松了,趔趄着转怒为喜。这段描写里曹雪芹虽然没有使用乜斜这个字眼,但脸上醉眼、脚下趔趄,有读者产生倪二双眼乜斜的想象,也很自然。醉金刚这个角色很耐琢磨。按说他在市井中重利放贷,属于法外谋财的社会填充物,似乎没有什幺正面价值可言,但曹雪芹却用十分明亮的色彩来描绘他,把他安排进回目,称道他“轻财尚义侠”,脂砚斋批语更指出,在作者和他的实际生活里,都遭遇到醉金刚这样的人物,言外之意,他们多舛命运中的若干援助者,恰恰是这种“泼皮破落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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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金刚是底层的社会边缘人,书里另一位引人瞩目的社会边缘人是柳湘莲,曹雪芹对柳湘莲这样一位破落世家的飘零子弟,就给予了更多的温情与赞美。薛蟠错把会串戏的柳湘莲视为一个可以轻亵的相公,第四十七回“呆霸王调情遭苦打”那段情节里,曹雪芹从各种角度描写到薛蟠色迷颟顸的眼神,他听到柳湘莲明明是骗他的话,竟信以为真,“喜得心痒难挠,乜斜着眼忙笑道”……薛蟠的这个眼神,区别于金钏的睡眼和倪二的醉眼,是十足的色眼,这样看视柳湘莲当然更刺激出柳湘莲痛打他的决心。但是,我们要注意到,在曹雪芹笔下,柳湘莲是个由着自己性子生活的人,他常会随性而变。痛殴薛蟠之后,他避事藏匿,有的读者或许以为他的故事就此结束,没想到第六十六回,他竟忽然和薛蟠同时出现在贾琏面前,一问,竟是戏剧性地驱散了劫掠薛蟠商队的强盗,与薛蟠不仅尽弃前嫌,更结拜为兄弟了!贾琏趁便促成了他和尤三姐定亲,谁知回到京城后,听了宝玉几句话,他又坚决反悔,要收回定亲的鸳鸯剑,这就导致了尤三姐的持剑自刎。然后有一段迷离扑朔的文字,使读者觉得柳湘莲遁入空门,从此不再出现于俗世。我在《红楼梦八十回后真故事》的电视讲座和书籍里,探佚出柳湘莲在八十回后复出俗世,与没嫁成梅翰林家的薛宝琴在离乱中遇合,使得宝琴最后的归宿是“不在梅变在柳边”,根据之一,就是曹雪芹已在前面为柳湘莲的性格特征和命运轨迹定下了调子:他是最会随性而变,也最会出人意表的一种生命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