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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杨勇军
贞元十九年(803),韩愈三十六岁。这一年岁末天寒,韩愈却因疏陈治事,被贬为阳山令。一年后的正月(805),唐德宗病殁,顺宗即位,大赦天下。夏末,韩愈离开阳山,赴郴州待命。八月,宪宗又即位,再次大赦。韩愈在郴州遇到了刺史李伯康,李伯康敬重韩愈,不仅颇尽地主之谊,而且还提名让韩愈还朝,但是“州家申名使家抑,坎轲只得移荆蛮”(韩愈《八月十五日夜赠张功曹》),由于湖南观察使杨凭的压制,两次大赦之后,韩愈仅仅得到一个江陵府法曹的低职。
韩愈再次动身奔赴江陵的时候,已经在郴州呆了三个月。九月下旬,韩愈路过衡山,正值秋雨时节。他写了《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全诗如下:
五岳祭秩皆三公,四方环镇嵩当中。
火维地荒足妖怪,天假神柄专其雄。
喷云泄雾藏半腹,虽有绝顶谁能穷。
我来正逢秋雨节,阴气晦昧无清风。
潜心默祷若有应,岂非正直能感通。
须臾静扫众峰出,仰见突兀撑青空。
紫盖连延接天柱,石廪腾掷堆祝融。
森然魄动下马拜,松柏一迳趋灵宫。
粉墙丹柱动光彩,鬼物图画填青红。
升阶伛偻荐脯酒,欲以菲薄明其衷。
庙令老人识神意,睢盱侦伺能鞠躬。
手持杯导我掷,云此最吉余难同。
窜逐蛮荒幸不死,衣食才足甘长终。
侯王将相望久绝,神纵欲福难为功。
夜投佛寺上高阁,星月掩映云胧。
猿鸣钟动不知曙,杲杲寒日生于东。
这首诗历来被认为是融写景、叙事、抒情为一体的记游佳作,甚至有人盛加推许为“七古中此为第一”(清程学恂《韩诗臆说》),还被蘅塘退士选入《唐诗三百首》,流传很广。表面上看来,此诗辞旨显白,不过是游览之后的抒感之作,但是如果把诗歌内容和韩愈当时的境遇加以联系,细加推敲,则知此诗含义丰富,其命意所在,尚有鲜为人知的弦外之音。
韩愈和湖南观察杨凭之间的关系,是了解此诗弦外之音的关键所在。杨凭贞元十八年(802)出任湖南观察使,治潭州。《旧唐书》说杨凭“性尚简傲,不能接下,以此人多怨之”(列传第九十六)。可见杨凭招怨,实乃性格使然。结怨的对象,也不止韩愈一个。怨言腾于众口,史书没有详载,唯独韩愈却将怨言通过诗歌艺术流传下来。在《八月十五日夜赠张功曹》中,韩愈托他人之口,浇自己的块垒,写了“州家申名使家抑,坎轲只得移荆蛮”,表达了对湖南观察使杨凭的不满。在《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一诗中,韩愈仍然延续了这种不满情绪,只不过与《八月十五日夜赠张功曹》不同的是,在这首诗里,诗人是借谒祭南岳以示心境。景物、心情融化为一,这原是韩愈诗歌一贯的艺术特点,但由于此诗不仅在游山玩水中寄情,抒发个人身世之感,而且还在景物描写中寓有深意,抒写自己在政治变动中的处境,故含义隐晦,不易遽解,一千多年来韩诗的注评家都没有点明。
诗歌前六句写衡岳的地位与气势,其实是韩愈对杨凭一手遮天的暗讽。“五岳”一句,有意使用“三公”的爵秩比拟五岳,显然是用五岳来形容环镇四方的权臣。衡岳地处南方蛮荒之地,山高水阔,蛟龙出没,野兽哀号,路途险恶,瘟疫流行,妖魔众多,因此天帝授予岳神特殊的权力,使其专镇一方。诗人突出了五岳之中不可一世的衡岳,用来比拟权倾一时的杨凭,指责他凭借皇帝授予的威权,在地方上专横跋扈,喷云泄雾,为所欲为,遮断了被贬官员上达天庭之路。
“我来”之后各句,表面上写诗人登山谒庙的所见所闻,实际上却隐含了韩愈从希求接纳与推荐,最后不得赏识而愤懑失落的整个过程。秋景晦昧,暗喻自己当时的遭遇和所处的环境。潜心默祷,感动了正直的神灵,借指圣皇即位后拨乱反正大赦天下,抒写了诗人喜不自胜如有天助的心情。“迁者追回流者还,涤瑕荡垢清朝班”(《八月十五日夜赠张功曹》),阴霾消散,众峰尽现,一派政治清明气象,被贬抑官员平反回京的障碍似乎已经被一扫而空了,但是天路幽险,一峰突兀而出,直插青天,横亘在诗人回京的路上。欲抑先扬,波澜陡起。“紫盖”一联,巧妙运用四座衡岳山峰的名字,暗喻杨凭被皇帝宠幸,百官簇拥,寒士争相交接的场面。
“森然”二句,导出拜谒衡岳庙的经过。杨凭的权势遮天,使人惊心动魄,不由得不登门拜谒。神庙本来气象森严,可是诗人不仅没有肃然起敬,去写那些庄严肃穆的神像,反而写了无关紧要的墙壁、柱子和壁画,给人一副魑魅魍魉、光怪陆离的景象。在这里,“粉墙丹柱”,有意嘲讽杨凭奢华的府第;“鬼物图画”,含有讥刺杨凭所交游往来的达官显宦之意。
“升阶”以下六句写行祭。韩愈历来排斥佛老,怎会一反常态,求神问卜呢?是逢场作戏吗?似乎无此必要。“庙令老人识神意,睢盱侦伺能鞠躬”数语,注评家们认为韩愈以游戏的笔调写来,“纯是谐谑得妙”,而韩愈“至大至刚,浩然之气,忽于游嬉中无心显露”(清程学恂《韩诗臆说》),“庙令老人目为寻常游客,宁非浅视韩公?”(清汪佑南《山泾草堂诗话》)在注评家们的如此解释下,庙令老人的形象一再被丑化,变成一个视韩愈为普通香客,只会求神拜佛的猥琐庙祝。其实细加玩味,可知这几句诗并非贬语,仍然不过是韩愈的虚言假托罢了。“睢盱”一词,《庄子•寓言篇》成玄英疏曰:“睢盱,躁急威权之貌也。”在此诗中,用来形容庙令老人的威严。“侦伺”一词,《后汉书•清河王传》有“使御者侦伺得失”语,在用法上亦非贬词。“鞠躬”一词,《汉书•冯奉世传》颜注曰:“鞠躬,谨敬貌。”由此看来,这几句诗都是实写,哪有什么“谐谑”可言呢?庙令掌祭祀及判祠事,是正九品上的官职。如果要坐实“庙令老人”的话,实际上是指韩愈的忘年交郴州刺史李伯康。李伯康年长韩愈二十五岁,韩愈在郴州的时候,他已经是六十三岁的老人了,韩愈离开郴州不久,李伯康即卒于任上,韩愈还写了一篇《祭郴州李使君文》表示纪念。老友李伯康尊奉圣皇旨意(“识神意”),“睢盱侦伺能鞠躬”,“手持杯导我掷”,不遗余力地举荐韩愈,希望韩愈能够回到京城,助新皇革除弊政,认为这才是对韩愈最好的安排。可是这个符合“神意”和“最吉”的安排,却由于有人从中作梗,无法实现。韩愈的失望,可想而知,以致自我解嘲之后又是牢骚满腹:即使皇上有什么恩典,看来都无法实现了。对杨凭的怨怼之情,溢于言表。
末四句,归结到诗题上的“宿岳寺”。入夜之后,月色星光,因云气掩映而隐约不明,暗喻自己看不到仕途的前程。谢灵运有“猿鸣诚知曙”句(《从斤竹涧越岭西行》),韩愈反其意而用之:猿鸣钟动,天晓云散,旭日东升,诗人却因为心病,不仅感受不到黎明的到来,而且寒日杲杲,丝毫感受不到皇恩的温暖,意态颇为消沉。
杨凭是韩愈兄韩会的朋友,韩愈对他的期望很高。写此诗的前一年(804),杨凭的侄子杨仪之到阳山看望韩愈,韩愈写了《送杨支使序》。《序》云:“今中丞(指杨凭)之在朝,愈日侍言于门下,其来而镇兹土也(指贞元十八年杨凭以太常少卿出为湖南观察使),有问湖南之宾客者,愈曰:‘知其客可以信其主者,宣州也;知其主可以信其客者,湖南也。’”对其恭维备至。可是期望值过高,也是导致心理预期全部落空后心生怨望的原因之一。因为杨凭的从中作梗,韩愈坐失两次大赦回京当朝官的良机,所以时隔一年,对待杨凭的看法,前后判若两人。
除了那首《八月十五日夜赠张功曹》可以做此诗的注脚之外,另外一首诗也可以与此诗相互参证。韩愈离开衡山到达潭州,已经是十月之初了。潭州为湖南观察使治所,韩愈与潭州官员有所接触,写了《陪杜侍御游湘西两寺独宿有题一首因献杨常侍》,虽诗中仍旧称赞杨凭,但诗末不无讥刺:“椒兰争妒忌,绛灌共谗谄。谁令悲生肠?坐使泪盈脸。翻飞乏羽翼,指摘困瑕玷。”陈景云《韩集点勘》评云:“时韦、王之势方炽,凭之抑公,乃迎合权贵意耳。诗中椒、兰、绛、灌,自斥韦、王,而指摘瑕玷,盖谓使家之抑也。”三首诗用意一贯,都有发泄愤懑之气的意思。但是愤怒之余,韩愈仍不失其温柔敦厚的诗人本色。之所以用曲折委婉的写作手法,一来是对杨凭的权势有所顾忌,不敢公然标出主旨,因此遇到忌讳之处,也就语焉不详。二来韩愈虽已无干谒请托之意,但还是抱有一线希望,希望当权者读到诗后有所悔悟,因此不免要用隐语来抒写他的真实感受,可谓苦心孤诣。
全诗硬语盘空,风格凝重,意境苍凉。由于用曲笔写自己的不平与愤懑,故虽属写景记游之诗,但诗中描写的景象,却给人压抑和沉闷之感,无法让人赏心悦目。如果不明诗歌背后的寓意,未免感觉辞旨有些奇诡,难以索解。只有密切联系作者遭逢的时事,反复推敲字句的意义,深刻体味全诗的气氛,始能把握作者的用心,理解作者遣词用语之妙。
(作者单位:上海古籍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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