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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新国学网
同年,章太炎又作《分镇》,在征引唐人马周、李百药、柳宗元批评封建制、倡导郡县制的名论之后,指出这些言论产生在国家清明之时,“未有外侮,其论议固足以自守也”。而宋代外患严重,“李纲始有分镇之议”,由此章氏认为“封建”并非一概皆坏,“郡县”并非一切都好,他说:
然后知封建之说未必非,而郡县之说未必韪也。[7](上册,《藩镇论》,P104)
1900年,章氏鉴于戊戌政变以来的事实,对封疆大吏全然失望,称“今督抚色厉中干”,遂作《分镇匡谬》,修改前说。[7](上册,《藩镇论》,p107)
综上可见,章太炎是从“封建”古义(封爵建藩)上讨论中外封建制的,他并不认同将“封建”对应西洋术语。严复的译作《社会通诠》,在中国首次以“封建”对译feudalism。该书的面世,为中国人引入了一种新的历史分期框架[蛮夷社会一宗法社会(其前段为封建时代)一军国社会]。梁启超及陈独秀都受到严译的影响,而章太炎则立足于中国文化本位,力驳严译,他于1907年3月在《民报》第12号发表《社会通诠商兑》,批评《社会通诠》构筑的历史分期,章氏指出,“泰西群籍”所列“条例”,不能照套“亚东之事”,若论及亚东史迹,“则其条例又将有所更易矣”。他说:
心能流衍,人事万端,则不能据一方以为权概。
这里的“一方”即指西方,章太炎不赞成以西方史学框架概括中国历史实际,因而不能认可严复将“封建”对应feudalism的译述。
(二) 以封建”比附代议政体
随着西学知识的增长,后来章太炎的观点有所发展,他1908年10月作《代议然否》,将“封建”比附西欧代议制的贵族院,文日:
代议政体者,封建之变相,其上置贵族院,非承封建者弗为也。[7] (上册,《藩镇论》,p456)
章氏论“封建”的可贵之处在于,他敏锐地洞察到,前近代中、日两国政制的重大差异:中国“去封建远”,日本“去封建近”,因此两国政制近代化的基点不同:
议者欲逆反古初,合以泰西立宪之制,庸下者且沾沾规日本,不悟彼之去封建近,而我之去封建远。去封建远者,民皆平等;去封建近者,民有贵族黎庶之分。[7](上册,《藩镇论》,p456)
章氏认为,民皆平等、无贵庶之分的中国,不宜设上院(贵族院),也就不宜实行代议制。章氏还认定,作为“封建之变相”的代议制,“必不如专制为善”,遂从否定代议制走向否定“封建”,从而与早年因倡导分治而肯定“封建”发生了大的改变。可见,章氏的封建观是随其现实的政治主张的转换而变更的。然而,章氏的封建观虽有大的更革,但所用“封建”一名的内涵,始终保持着与本义的联系。同时,他在论述中已把封建制作为一种世界性现象考察,并进行中西、中日之间的国别比较,其用语固然古色古香,所透露的政治理念也可能在激进与保守间摆动,但他围绕“封建”提出的论题(如反专制的政治改革问题、代议制是否符合中国国情问题)却颇富前沿性,视野可谓宽阔而深邃。
五 孙中山论“封建”
作为兼通中西之学的政治家孙中山先生(1866~1925)准确地把握了史学术语“封建”的内涵(封邦建藩)和外延(中国殷周时期、欧洲中世纪),他力倡的政治革命,即“民权主义”,其“一扫而尽”的目标是君主专制政体。[1]
(一)慎拒“反封建”提法
孙氏一生提出过许多革命口号,如早年的“振兴中华”、“驱除鞑虏,恢复中国,创立合众政府”,中年的“民族、民权、民生”三民主义,乃至晚年的“唤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等等,却从未提过“反封建”的口号,即使在五四新文化运动高举“反封建”旗帜之际,孙中山也没有苟同“反封建”的提法。直至晚年,孙中山继续在“封土封臣”、“贵族世袭制”的意义上使用“封建”一词,并在此一含义上比较、品评中西历史。值得一提的是,孙中山晚年仰慕列宁及俄国革命,称列宁为“人师国友”。又有“今日革命非学俄国不可”之说,[8](下册,pl052)然而孙氏并不一概信从来自苏俄的提法。1922年以降,苏俄和共产国际关于现实中国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的论说传人中国,但孙中山只采纳前者,1924年1月的国民党一大宣言取“半殖民地”说,孙中山本人在此前后的用语是“次殖民地”,而对中国“半封建”说则加以抵制。孙中山认为封建制在中国已结束两千多年,他终生未提“反封建”一类口号。
(二) 综合古义与西义的“封建”观
孙中山对“封建”的认识有两大特色,一是会通中西,二是首尾一致。直至晚年,孙氏认为,秦代已结束了中国的封建制度,这比欧洲直到中世纪末、近代初的“打破封建”早了两千年。孙氏1924年l~8月在广州作《三民主义十六讲》系列演说,其中《民权主义六讲》的第三讲说:
欧洲两百多年以前还是在封建时代,和中国两千多年前的时代相同。因为中国政治的进化早过欧洲,所以中国两千多年以前,便打破了封建制度。欧洲就是到现在,还不能完全打破封建制度……。
欧洲没有革命以前的情形,和中国比较起来,欧洲的专制要比中国厉害得多。原因在什么地方呢?就是世袭制度。、当时欧洲的帝王公侯那些贵族,代代都世袭贵族,不去做别种事业;人民也代代都是世袭一种事业,不能够去做别种事业。……中国自古代封建制度破坏以后,这种限制也完全打破。[8](上册,p164)
孙中山在这里较准确地把握了“封建时代”、“封建制度”的含意,将中国两千多年前的“封建制度”(指殷周封建制)与“罗马亡了之后,欧洲列国并峙”相类比,认为“罗马变成列国,成了封建制度”。[8](上册,P314)讲演中,孙氏流露出因中国比欧洲较早结束封建历史而产生的自豪感,却没有回答先期终结封建的中国近代何以会落后于欧洲。而前文提及的梁启超《中国专制政治进化史论》一文,其第二章的“附论中国封建之制与欧洲日本比较”则对此有所解答:“欧洲、日本,皆封建灭而民权之代兴。”“中国不然,数千年来曾无有士民参与政治之事……兴封建者君主也,废封建者亦君主也,以封建自卫者君主也,与封建为仇者亦君主也。”梁氏指出,这便是“何以中国封建之运之衰,远在欧之先,而专制之运之长,反远在欧洲之后也”的症结所在。[3](第二册,P777)就此而论,梁启超有更深一层的识见。
清末民初是“封建”演为近代史学术语以后作为新名在中国使用的第一阶段。其时所用新名“封建”,既远衔古汉语义,也切合西义,在概念上都保持了前后一贯。清民之际学人议“封建”,较少从社会经济立论,而多从政制角度着眼,认为中国的西周封建制与欧洲中世纪的feudalism、日本中世及近世的武门柄政颇相近,其共同特征是:封土建国、领主执掌封地、世袭贵族执政、国家主权分散,与秦汉以降实行的帝王君临天下、土地自由买卖、官僚考选产生,由非世袭的流官制、郡县制所确保的中央集权政制恰成对照。
黄遵宪、梁启超、严复、章太炎、孙中山大体代表了清末民初先进的中国人的封建观。他们论“封建”,当然有深浅之别,却有着基本的相似之处:既不坐井观天、固守本义,又不尽弃本义,妄意引申,而是遵循概念演化的合理路线――坚持古今义的既因且革、中西义的兼容并包。如此重构再造之新名“封建”,其外延不仅指殷周政制,也涵盖欧洲中世纪、日本中世及近世的同类政制,成为一个世界性的历史形态的共名。这种封建观较好地实现了历史继承性与进步性的统一,又初步达成中国传统史学概念与西方史学概念的通约与整合。然而,清民之际的论者,还缺乏深广的学术准备,尚未能全方位考察社会形态,尤其缺乏经济的、社会结构的分析,故其封建观在理论上尚显单弱,不足以抵御后来兴起的强势的泛化封建观的挑战,故在20世纪30年代以下,逐渐隐退于主流之外,然其蕴藏的合理精义,值得我辈认真体味。
参考文献:
[1]钟叔和.日本杂事诗广注[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
[2]黄遵宪.日本国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3]梁启超.梁启超全集[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
[4]梁启超.饮冰室合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9.
[5]严复.社会通诠[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
[6]严复.严复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6.
[7]汤志钧.章太炎政论选集[z].北京:中华书局,1977.
[8]孟庆鹏.孙中山文集[z].北京:团结出版社,1997.
(本文原载于《史学月刊》2006年第2期)
[1] 参见其1906年发表的《[民报]发刊词》、《民族的国民的 社会的国家》等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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