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淫论

色欲淫欲有别，色生于心，淫生于性。心之动，由于目之视也；性之起，由于体之触也。华督见孔父妻艳而杀孔父以夺之，是好色也；登徒子妻丑，而使生有五子，是好淫，非好色也。故孔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为。』色欲淫欲，以礼节制之。

好色者，正其心；好淫者，尽其性。何以正心？人有虚灵明觉之心，则当正其视听，明其思虑。经书为观，雅乐是闻，何邪念之生？思必义理，虑必家国，何色心之动？君子惕惕以忧天下，进德修业，何暇于色欲？以理义充实我心，何耽于声色？孟子曰：『理义之悦我心，如刍豢之悦我口。』告子曰：『食色，性也。』而食重于色，人可一日无色，而不可一日无食，理义之悦心比于刍豢之悦口，而理义之悦久，刍豢之悦暂。理义，养其大体也；刍豢，养其小体也。养其大体，则可制小体，色者，悦目以怡心，然久视亦与食无异，终将厌之，俗语曰：『秀色可餐。』悦目而已，口目皆小体也，以理义充实吾心，心为大体，养其大体，何小体之难制？以久制暂，易易也！何必如老氏之屏五色，佛氏之绝耳目乎！

何以尽性？人有食色之性，亦有仁义礼智之性，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扩充此四端，『己欲立而达人，己欲达而达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仁不可胜用，义不可胜用，仁爱之心遍及群生，浩然之气充塞天地，至大至刚，足以胜卑下之淫欲，尽其上，而可制其下也。何必如老氏之清修，佛氏之绝欲乎！

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色也，鼻之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智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告子知食色之为性，而不知亦命也，命者，主宰也，越此主宰则为殃。流俗知仁义礼智为命，而不知亦性也，无父子君臣宾主圣人天道，则性不显也。要之，君子以仁义礼智为性，而尽之以达天德；流俗异端以食色为性，而随之以徇人欲，或绝之以灭生理。

夫好色，源于好美，好美之心，人皆有之，无可厚非。心正，则欣赏其美以悦心；心不正，则亵玩其色而动欲。君子不屏五色，正其心耳，何必如佛氏之远女子，以女色为祸而绝之？必欲卑丑以诫之？淫欲，人皆有之，盖此乃生理也，生物以之繁殖不断，人类以之生生不息，君子持之有节，不使为乱耳，何佛氏以为丑恶而欲诟之？必欲绝六根而为清静？胡不察也！屏五色，亦绝天地之正色也；断人欲，亦灭人类之生理也。至于空世间，以人世为梦幻；绝人伦，以伦常为桎梏，而欲急脱之，急舍之，亦何足怪哉！

佛氏视欲为寇仇而绝之，视为毒螫而远之，盖如鲧之治水，强以土堵之也，水非恶也，水可以养人，所恶于水者，恶其滥也，洪水泛滥，则人受其殃，强堵之，则水集之愈深愈大，一溃其防，而益不可止，殃民愈众。故禹之治水，疏而导之，散于四方，既消其患，且为民利，而佛氏恶足以知之！俗称僧人为『色中饿鬼』，史书小说多传淫僧淫乱人之妻女，僧人，断欲者也，何为淫乱悖礼之事乎？远之而益生其惑，断之而益积其流，一近女色，则如干柴烈火，而不可禁也，乃至淫人妻女，同于禽兽之为！故佛门之多出败类，岂徒良莠不齐，亦其教之不正也，本以绝欲，反以乱欲。

再论色淫：

昔孟子与齐宣王论仁政，宣王谑问孟子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而孟子答曰：『昔者太王好色，爱厥妃。〖诗〗云：「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古圣贤未尝以色为戒也，六经四书皆未言色之害。而孟子重言义利，王霸之辨，欲正人心，养大体，修天爵。岂色之无害也？色无所谓利害也，所以为害者，心之不正耳。且色者，物也，人有眼，则不能无视物，何得而禁绝之？且一意扞制外物，而心不正，虽无色在前，抑岂能免于乱乎？扞物，末也；正心，本也。而后儒不察，谓妹喜亡夏，妲己亡殷，褒姒乱周，为女色祸国，呜呼！桀、纣、幽王之亡，心之不正也，则贪淫好色，残暴好杀，刚弼愎谏，岂妹、妲、褒数女之色所能亡哉！使此三君正心以治国，充仁以爱民，虽宠妹、妲、褒三女，无害于国也。且三君之好色，源于三君之心，非妹、妲、褒能以色诱之也，三君心正，彼恶能诱之？我之好色，当反诸吾心，而岂可归咎外物，以色为毒螫而避之？不责其本，而咎其末，诚浅之乎见也。齐桓公亦好色，多有宠妾，而霸天下；汉文帝亦好色，宠慎夫人，而隆大汉，心正，持之有节，动之以礼，而色何害也！故〖大学〗言诚意正心，孟子言『格君心之非』，而不言戒色。

又二程赴一大夫宴，有妓劝觞，伊川拂袖而去，明道尽欢而罢。次日，伊川过明道斋，愠犹未解，明道曰：『昨日座中有妓，而吾心中无妓；今日斋中无妓，而汝心中却有妓。』伊川服之，自谓不及。明道知本，而伊川未免如佛氏之以女色为外物之毒而避之也。心能思能虑，主乎一身五官者也，心正矣，堂堂巍巍，壁立千刃，虽有诸多艳色靡曲，焉能乱吾耳目哉！必欲避之而已乱，是吾心不强，而有所惧也，避之于此，而逢之于彼，目之不能无视也，如欲避之，除非掘眼珠而致盲，则岂不愚哉！眼虽盲，而心不能无思，将何以绝思虑乎？则效释氏坐禅入定乎！此法暂行，而焉可恃之为常？未待入定，而女色来之，将焉免之？故曰：惟正吾心，方不为色所惑，而免于乱。心者，一身之本也，本强则末治。

若夫淫欲者，生理也，吾所以能淫，以吾有生，安可绝之？绝淫欲，是绝吾生理也。圣人之于此，导之以礼，而有夫妇父子君臣三纲，妻可淫，而长辈同产子女不可淫也；制之以义，而有仁义礼智五常，妻可淫，而人之妻女不可淫也。礼以养欲，而欲不为非礼；义以节欲，而欲不为非仁。盖越于礼则生乱，兄弟所以反目也；过于义则生杀，暴君污吏所以杀人夺其妻女也，俗语曰：『万恶淫为首』，盖为此也，而非淫，淫者生理，而制生理者心性，心性不纯，则思淫为恶也。佛氏乃欲以淫为恶，而欲绝淫，则欲绝生理乎？而不娶妻，不生子，而夫妇之伦绝矣；父母欲使娶之，则别父母，而父子之伦绝矣！必欲绝淫，则必绝人伦也。呜呼！何其愚也！别父母，绝妻子，淫欲断矣，而不能不见女子，则一生居于庙中，不与人见乎？而目之不能无视，身之不能无所接，而何能免之？则除非如阉人之自损其体而可根除乎？阉人断生理之欲，不能为淫，而不能无思也，不能淫帝王之妃，而可坏帝王之政，汉唐宦室之祸，讵不闻之！而佛氏则欲空诸所有，而以心法起灭天地，万法皆空，无心无性之邪说又兴矣。而万象皆有，天地皆实，彼又恶能空之灭之？彼之自欺耳，既以自欺，又以欺人，浮屠之祸所以烈于小人也！且视色淫为毒而绝之，是彼心之不定，如昏人之认绳为蛇而遁之也，彼心之惑也，而何讥众生为迷惑？有沉缅酒色，堕于淫欲，而不能自拔者，是世俗之惑也；以色淫为毒，而绝妻子，入空室者，是异端之惑也，虽所惑不同，而为惑则均焉。

故圣人言正心尽性，而不言戒色绝欲。正心者，强者所以治也；戒色者，弱者所以避也。尽性者，参天地以育群生也；绝欲者，空天地以绝万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