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周青臣諛秦始皇,淳于越非之,諫始皇曰:『殷周之王千餘歲,封子弟功臣,自為枝輔。今陛下有海內,而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無輔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秦朝之亡,甚速,不過十五年,至本土、宗廟皆不能保。如不廢封建,子弟為諸侯,雖無道,亦何至滅亡如此之速?縱失六國,亦能保有秦國也。君主失道,害於中央,而不及天下,廢封建而獨裁,君主一失道,則害於天下矣,卒有叛逆,而無勤王之師,趙陀擁三十萬,而自立於南越也,趙高之弒,無人護衛,二世求為黔首而不得也。若為封建,天子失道,諸侯匡之,咸陽雖陷,而可保其他郡以立,天子不幸遇難,為同姓諸侯之首者代立,猶能延也。
周厲王之無道,不過流放,猶有宣王中興,幽王死於犬戎,而平王東遷,以晉鄭同宗諸侯為依,猶延續數百年,豈非封建之利乎?船山曰:『郡縣之制,非天子之利也,此國祚之所以不長也。』然哉!然哉!不師古,未有能長久者,而秦反古。至於曰:『為天下計,則害不如封建之滋也多矣。』則謬矣,郡縣之世,朝代更替頻繁,戰亂多,死亡者多,孰如封建之穩固,治多而亂少。曹冏曰:『向使始皇納淳于之策,抑李斯之論,割裂州國,分王子弟,封三代之後,報功臣之勞,士有常君,民有定主,枝葉相扶,首尾為用,雖使子孫有失道之行,時人無湯、武之賢,奸謀未發,而身已屠戮,何區區之陳、項而復得措其手足哉?故漢祖奮三尺之劍,驅烏集之眾,五年之中,遂成帝業。自開闢以來,其興立功勳,未有若漢祖之易也。夫伐深根者難為功,摧枯朽者易為力,理勢然也。漢監秦之失,封殖子弟,及諸呂擅權,圖危劉氏,而天下所以不傾動,百姓所以不易心者,徒以諸侯強大,盤石膠固,東牟、朱虛受命於內,齊、代、吳、楚作衛於外故也。
向使高祖踵亡秦之法,忽先王之制,則天下已傳,非劉氏有也。』周勃誅呂,廢少帝而立文帝,文帝疑之,宋昌以高祖封王子弟,地犬牙相制,此所謂磐石之宗,勸文帝勿疑。秦反古而促,漢近古意而長,遭王莽之篡,猶有光武中興,亦宗子之力也。越之言,尊封建之制,亦為秦慮也。而李斯曰三代不足法,定諸生以古非今之罪,誣為惑亂黔首,乃勸始皇焚詩書及百家言,愚悍哉!
第四篇
王船山【黃書】痛斥孤秦陋宋,莫大夷狄之禍,秦開之而宋成之也。唯顧一姓之私,不為族類之計。唐虞三代之興也,天命之,人與之,天子之位,非強求也。舜禹佐堯舜治天下有大功,堯舜崩,天下之人皆之舜禹,不之堯舜之子丹朱、商均也。湯之徵伐也,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後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雲霓也。伐桀,諸侯莫不服從。
周則自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諸侯皆來決平。虞、芮之人有獄不能決,之周不之殷。武王伐紂,會者八百諸侯。此其不求而得也。與諸侯共治天下。秦之崛起,以詐力雄,非以德義,六國不服,秦以強力兼併之。其得之也不以道,孤盼驚猜,唯恐強有力者崛起效己而奪之,於是廢封建而置郡縣,獨治天下,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徙豪富於咸陽,欲以凝固鴻業,傳之萬世,其私天下也甚矣。三代之仁,敦睦宗族而及天下,秦之不仁,猜防天下而及宗室。乃匹夫陳勝、項羽、劉邦崛起而亡秦矣,秦所不能料也。『忠信以為甲冑,禮義以為干櫓』,三代之所以長久也。
秦無禮義,雖周密防之,而不可勝防也,防愈甚,而啟盜愈甚,徒示天下以威,而不以德,人羨其威而欲代之,當始皇之巡遊天下,項羽見之,曰:『彼可取而代也。』劉季於咸陽見始皇,曰:『大丈夫當如此也。』後亡秦者,劉項也。秦防內,亦防外,以蒙恬將三十萬北驅匈奴,威震四夷秦祚短,亡於楚漢,猶天下之幸也。宋多防內,猜防武將而自弱,屈辱於強虜,舉天下而授之夷狄,豈不哀哉!
第五篇
詩書先王之典,傳先王之道,未有敢焚者也,秦兼六國,自以功過五帝三王,而以詐力得天下,德義不逮先王遠矣,惡諸生之議,乃焚先王之典,狂悖莫秦若也!秦以亡,後世無敢效秦所為者,唯國初文革蔑古,燒古書及五經,為天下謬,十年而止,為之者旋踵而亡。世皆以焚詩書歸罪於始皇與李斯,而鮮知源於商鞅也,韓非書謂『商君教孝公燔詩書而明法令』,觀【商君書】亦顯然反詩書也,彼以詩書無用,有之國削且亡,必去之,禮、樂、詩、書、修善,孝弟並詬為六虱,反文反德,何其悖也!
商鞅作其俑,李斯極之,行於天下,不久,始皇又坑四百儒生,商鞅車裂,李斯腰斬,始皇病死沙丘,兒子相殘,弒於趙高,始皇絕嗣,宗廟為墟,聖道之不可毀,有如此哉!三十三年焚詩書,三十五年坑儒,三十七年,始皇病死沙丘。而不但焚詩書也,及去六國史記,而戰國之史多有疏略,六藝殘缺,百家之書多有失傳,暴秦之所以為天下萬世所惡也,唯文革揚之,當代極端功利之徒頌之,雖然,孝子慈孫,百世不能改,而況宵小亂人,豈能翻其定案乎?
而六國統於暴秦,百家統於法家,歷史之不幸也!以吏為師,以法為教,韓非【五蠹】言之,李斯行之,韓非又詆儒以文亂法,曰:『亂國之俗,其學者則稱先王之道以籍仁義,盛容服而飾辯說,以疑當世之法而貳人主之心。』非指儒者乎?儒者承先王之道,言必稱先王,道仁義。韓非以儒與文學、遊俠、商、工並詬為五蠹,曰:『人主不除此五蠹之民,不養耿介之士,則海內雖有破亡之國,削滅之朝,亦勿怪矣。』始皇讀而嘆之,稱願與此人游,死不恨也!誠合其心也,至其後焚書坑儒,實為趨勢,非偶然也。
秦之為暴天下,焚先王之典,亂天下,法家助其虐,始者商鞅,繼之李斯,終者趙高,而韓非亦有以導之也。秦之得志,天下之害也;法家得勢,儒家與百家之害也。信陵君之所以合五國以抗秦也,魯仲連之所以寧死不帝秦也。而於法家之險怪,未有以抑之,卒有焚書坑儒之禍,可不誡之哉!王船山曰:『建之為道術,推之為治法,內以求心,勿損其心,出以安天下,勿賊天下:古之聖人仁及萬世,儒者修明之而見諸行事,唯此而已。求合於此而不能,因流於詖者,老、莊也。損其心以任氣,賊天下以立權,明與聖人之道背馳而毒及萬世者,申、韓也。與聖人之道背馳則峻拒之者,儒者之責,勿容辭也。』而宋明諸儒,皆嚴於闢佛老,疏於拒申韓,唯船山極言其害,儒者當峻拒之。申韓不峻拒,船山之沒三百餘年,復有文革之禍焉,批孔辱儒,燒古書家譜,法家之毒復發也,可不深思耶?
秦必欲焚先王之典,自知德不及先王,而懼之士之以先王議己也,焚先王之典,先王之道無傳,實鉗士民之言,焚卻唐虞三代之史,使人知有秦而不知有古,皆頌秦之功德,以顯秦之光明偉大,巡遊天下多立碑頌秦功德也,卑五帝三王為不足道,焚六國之史,斥六國為暴亂,而旋踵滅亡,天下反之,萬世非之,終何益哉!詩書終傳於世,非秦之焚所能絕也,雖焚六國史記,而幸有【戰國策】之載,秦之暴惡莫能掩也。文革之燒古書,毀三代為奴隸制,漢以後兩千年皆為壓迫,詆毀孔子,頌揚秦政,繼暴秦之軌,而自稱解放,十年亦亡,與暴秦皆為天下所惡而已。天下之公是公非,非威力之可以反也!周不立碑,而後世莫不稱周之德,秦多立碑頌其功德,而後世孰稱之?皆曰暴秦耳。公論之不可掩也,人心之明也。 (未完待續)全集請查閱以下淘文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