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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研究] “园灵证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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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邻 發表於 2012-6-9 17:31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作者: 杨旭辉

  在苏州有这样的一则传说:沧浪亭边曾有一对深深相爱的青年男女,他们以种花为生,工闲时常常坐在石屋互诉衷肠。而年轻貌美的女子竟被好色的花霸看中,欲强娶为妾,遂筑一堵墙而将相爱的两人分开。而那对青年男女就各自在树叶上画上心形的图案,并将树叶上的心隔墙对叠,以示两心相扣,永不变心。久之,这对相爱的青年男女双双化成彩鸟飞出牢笼,享受着爱情的自由与幸福。这也许就是苏州沧浪亭版的梁祝故事了罢。因而,传说中青年男女互诉衷肠之所也就被称之为“印心石屋”,其旧构在今天的沧浪亭中依旧可睹其踪影。林则徐到苏州任巡抚时,听到这一故事,竟亦为之感动,在石屋假山的洞门上书额曰:“园灵证盟”。此处的“园灵”二字,意即青天,典出谢庄的《月赋》:“柔祗雪凝,园灵水镜。”此犹世俗所谓青天昭昭,鉴为盟誓也。然而这只是一段口耳相传却实在是子虚乌有之事,而在沧浪亭中倒确实有一段真实而凄婉的爱情,在沈复的《浮生六记》中,沧浪亭正是他与爱妻陈芸精心营造的相濡以沫、心心相印的“爱情花园”和“情感小世界”。所以,在苏州又有人将石屋的故事传为沈复《浮生六记》中所记载,实亦讹误也,莫非此乃由沈复与芸娘间情事而来的翻版耶?
  沈复,字三白,号梅逸。乾隆二十八年(1763)正月生于苏州的一户衣冠之家,居苏州沧浪亭畔。沧浪亭在康熙年间经由宋荦之修复,早已“擅郡中名胜。”(宋荦《重修沧浪亭记》)所以,与沧浪亭比邻而居,沈三白便有“天之厚我可谓至矣”之得意。(《浮生六记》,下引文字不出注者,均出自《浮生六记》)三白所居,在“沧浪亭爱莲居西间壁,板桥内一轩临水,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意也。檐前老树一株,浓阴覆窗,人面俱绿,隔岸游人往来不绝”。在夏日里,三白便“携芸消夏于此。因暑罢绣,终日伴余课书论古,品月评花”,他便“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夏日乘阴犹足尽兴,那就自然不会缺少清池涵月之赏会了。夫妇携手游沧浪亭,亭中设毯,“席地环坐”,静赏月色之幽雅与清旷,“渐觉风生袖底,月到波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而芸竟有“驾一叶扁舟,往来亭下”之倡,极赏心乐事之致。这正是历来中国人企盼的理想状态:夫妻相敬如宾、琴瑟和鸣。然而,这在中国古代的文学中却似乎极少这样的传达与表白,或许是因为抗承着“立德、立功、立言”这样的大道,故而在文章中更多是“行必法乎先王,言必称乎尧舜”,只有载道之文、言志之诗方是名山不朽之业,至于沈三白“闺房记乐”这样的儿女情长,自不会让文人雅士们心动的。因而许久以来的文学史叙述中难觅沈三白及其《浮生六记》的踪影。
  沈复与陈芸的生活直是晚明以来文人生活艺术化、艺术生活化追求的一个范例。而这个艺术化的生活可以说是包罗万象,在家可以纳凉玩月,品论云霞;焚香品茗,随意联吟;亦可以接花叠石、莳草插瓶;更可以外出访名山,搜胜迹,尽遨游之快。仅以插花例言之,沈复实在是插花高手,他的瓶插“能备风晴雨露,可谓精妙入神”,《浮生六记》中所述的各种技法远较袁宏道《瓶史》详尽赅备。而其妻芸娘竟更在插花时仿画意而发明的“草虫法”,将虫死者“用细丝扣虫项系花草间,整其足,或抱梗,或踏叶,宛然如生”,则平添微雨清露,虫吟草间的雅趣,众人见之,无不叫绝。《浮生六记》中尚有这么几段文字,亦颇尽其伉俪的闲情心性:
  
  若夫园亭楼阁,套室回廊,叠石成山,栽花取势,又在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藏或露,或浅或深。不仅在“周回曲折”四字,又不在地广石多,徒烦工费。或掘地堆土成山,间以块石,杂以花草,篱用梅编,墙以藤引,则无山而成山矣。大中见小者,散漫处植易长之竹,编易茂之梅以屏之。小中见大者,窄院之墙宜凹凸其形,饰以绿色,引以藤蔓;嵌大石,凿字作碑记形;推窗如临石壁,便觉峻峭无穷。虚中有实者,或山穷水尽处,一折而豁然开朗;或轩阁设厨处,一开而通别院。实中有虚者,开门于不通之院,映以竹石,如有实无也;设矮栏于墙头,如上有月台而实虚也。贫士屋少人多,当仿吾乡太平船后梢之位置,再加转移。其间台级为床,前后借凑,可作三塌,间以板而裱以纸,则前后上下皆越绝,譬之如行长路,即不觉其窄矣。余夫妇乔寓扬州时,曾仿此法,屋仅两椽,上下卧室、厨灶、客座皆越绝而绰然有余。芸曾笑曰:“位置虽精,终非富贵家气象也。”
  余扫墓山中,检有峦纹可观之石,归与芸商曰:“用油灰叠宣州石于白石盆,取色匀也。本山黄石虽古朴,亦用油灰,则黄白相阅,凿痕毕露,将奈何?”芸曰:“择石之顽劣者,捣末于灰痕处,乘湿糁之,干或色同也。”乃如其言,用宜兴窑长方盆叠起一峰:偏于左而凸于右,背作横方纹,如云林石法,廛岩凹凸,若临江石砚状;虚一角,用河泥种千瓣白萍;石上植茑萝,俗呼云松。经营数日乃成。至深秋,茑萝蔓延满山,如藤萝之悬石壁,花开正红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红白相间。神游其中,如登蓬岛。置之檐下与芸品题:此处宜设水阁,此处宜立茅亭,此处宜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间”,此可以居,此可以钓,此可以眺。胸中丘壑,若将移居者然。一夕,猫奴争食,自檐而堕,连盆与架顷刻碎之。余叹曰:“即此小经营,尚干造物忌耶!”两人不禁泪落。
  沈复自称是“屋少人多的贫士”,然而在平淡的居家生活中,在他的小园中却寓有无限的真情与真趣。沈复笔下尤多琐屑平常之事与物,然而他往往能在琐屑和平淡无奇之处,找到常人难以体会的乐趣和兴味。而这样的苦中作乐,其实深蓄着一种人生的渴求与希冀。
  经过沈复巧妙的虚实经营,“前后借凑”,在一番叠山理水的“小经营”之后,终于建成他们夫妇二人的“小世界”,可惜这番景致,未能留存至今,否则沧浪亭景致亦将别增一种情味了。而身居自己亲手“小经营”的“小世界”,沈复与芸娘每有“神游其中,如登蓬岛”的感觉,其实这正是沈复与芸娘艺术化生活中所极力追求的境界。美国著名汉学家宇文所安(史蒂芬・欧文)在《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一书中这样说道:“沈复的一生都想方设法要脱离这个世界而钻进某个纯真美妙的小空间中。他从家墓所在的山里取了石头。他想用它们构建另一座山,一座他和芸娘能够在想象里生活于其中的山。”(郑学勤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版)确实,这是一个理想的精神绿洲,这儿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是沈复与妻子的“自我藏身之处,是欲望的卧居之地;它们是另一种世界,在其中它们的创造者在比喻的意义上消失了,全神贯注于建造或观照中,而且,他宁愿名副其实地消失在其中。它们是‘神游’的空间”(同上)。
  然而,这一切只能是一个“壶中世界”,沈复与芸所建立的“小世界”,自然不能与家庭关系、家道衰落等现实问题完全割裂,人在生存的现实面前,理想与“神游”也就微不足道了,其不可挽回的破碎的厄运,从开始的那一天就早已经注定了。虽然,沈复极尽为人子之孝道,芸娘自从做新妇的那一日起,就时时注意“事上以敬,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稍失”,然而他们俩生就的浪漫性情,自与封建大家庭赖以维系的礼法枘凿,用沈复自己的话说,造成后来坎坷多愁,“转因之为累”的正是自己的“多情重诺,爽直不羁”。他们夫妻是琴瑟和鸣,鸿案相庄,伉俪之情日见笃厚,而与家庭间之冲突愈益水火也。不妨看上这么一段自述:
  
  鸿案相庄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问曰:“何处去?”私心忒忒,如恐旁人见之者。买则同行并坐,初犹避人,久则不以为意。芸或与人坐谈,见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彼此皆不觉其所以然者,始以为惭,继成不期然而然。独怪老年夫妇相视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曰:“非如是,焉得白头偕老哉?”
  
 樓主| 家邻 發表於 2012-6-9 17:31 | 顯示全部樓層
  如若在今天的时代,夫妻在公众场合如此亲昵,总不至于为“老年夫妇相视如仇”,然沈复的时代,夫妇在大庭广众之下,“不期然而然”地“同行并坐”,居然“不以为意”,甚至还不时会有“挽之入怀,抚慰之”的举止,这岂非完全视礼于不顾?周围齐刷刷投过诘问的眼光,自不在话下。那就更不用说,在沈复的怂恿下,芸女扮男装,密至醋库巷水仙庙夜游,托言归宁而泛舟畅游太湖,为公公纳妾作媒这样荒唐绝伦的事了。为此种种,沈复与芸娘也就被逐出沧浪亭,只得在仓米巷赁屋而居。
  沈复在《浮生六记》中对历来秘而不宣的闺房乐事和情趣的表现实在是大胆的,在旖旎多姿中又绝不涉淫秽,因为这其中更多的是蕴涵和根植了极其深挚的爱情,只不过是沈复真性情“不期然而然”的流露,所谓“记其实情实事而已”也,这绝非后来效颦文字做作得像的。如在新婚之夜,新人共赏《西厢记》的才子笔调,竟是如此的幸福与难忘:
  
  廿四子正,余作新舅送嫁,丑末归来,业已灯残人静,悄然入室,伴妪盹于床下,芸卸妆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因抚其肩曰:“姊连日辛苦,何犹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顷正欲卧,开橱得此书,不觉阅之忘倦。《西厢》之名闻之熟矣,今始得见,莫不傀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余笑曰:“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伴妪在旁促卧,令其闭门先去。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然而,夫妇俩苦心经营的“壶中之乐”,一旦与周围的压迫、诘难,以及谋生的窘迫发生冲突的时候,沈复这样一个久恃家庭的文弱书生,怎能不一步步走向历经坎坷多愁呢?带着重病在身的芸,仅能仰仗飘蓬入幕或教馆的营生维持生计,而不幸的却是连年无馆无幕,只能过着“质钗典服”,鬻书卖画的日子,往往又是“三日所进,不敷一日所出”。就在“焦劳困苦,竭蹶时形”之际,芸听说福郡王要“倩人绣《心经》一部,芸念绣经可以消灾降福,且利其绣价之丰,竟绣焉”,十余日的连续劳顿“致增腰酸头晕之疾”,在“绣经之后,芸病转增,唤水索汤,上下厌之”,最终,芸因为积劳成疾而香销玉殒。为人作绣品索利,完全不顾自己的病痛,却尚念“绣经可以消灾降福”,这不仅是在为自己,而是为他深爱着的夫君和子女而祈福,真是感人至深。在临终之际,芸对今生的粗粝疏衣并不介怀,而以为与君“一室雍雍”实乃“几世修到”之福,并作“来世”之盟约。沈复在《浮生六记》中记录妻子的临终诀别,不妨一读:“忆妾唱随二十三中,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望神仙耶?强而求之,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扰。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之盟而后将有“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字。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痛泪两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沥微,泪渐干,一灵缥缈,竟尔长逝!”
  芸是带着一丝凄惋而哀淡的惬意和安慰离开人世的,为的是她能在短暂的的一生中,享受到了沧浪亭、萧爽楼这般“烟火神仙”的处境,以及夫君的多情与“百凡体恤”,人生得此“壶中世界”,复欲何求?至于物质生活之竭蹶困苦,又何足挂齿?哪怕生活的一粥一饭,沈复和芸都能在其中感受到一种别样的情韵。夫妇二人在离家出行之前,与子女分别时的共餐白粥,其至情之流露,直使人意夺神骇,心惊骨折,极尽别怨之销魂凄恻:“将交五鼓,暖粥共啜之。芸强颜笑曰:‘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传奇,可名《吃粥记》矣。’”芸的一句自嘲之戏语,竟让苏州籍的戏曲大师吴梅久久不能释怀,欲以《吃粥记》传奇续此佳话,只可惜未遂其愿,盖惟有俟后来君子,为这一段缠绵爱情证盟可也。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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