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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曾曉淵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永結無情游,相期邈雲漢。
李白喝酒不稀奇,李白月下喝酒也不稀奇。李白孤獨不稀奇,李白月下孤獨也不稀奇。這兩種主題的詩歌在李白筆下比比皆是。但這首詩歌卻是令人『稀奇』不已。它的稀奇之處是,李白獨自在月下喝酒,喝得這樣『歡暢淋漓』:『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獨自喝酒,演變成了『同交歡』,難道這首詩歌還不令人感到神奇嗎?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會喝酒的人都知道,喝酒最講究的就是氣氛。最好是天時地利人和。喝酒不僅是喝酒,還喝環境、喝心情、喝交情。酒逢知己千杯少嘛。李白的這一次喝酒,環境特別好:花間一壺酒。可是光有環境沒有人陪喝:獨酌無相親。這酒就可能喝得沉悶。獨自喝酒,最容易喝成悶酒,越喝越悶,把個心情喝壞了。所以春風得意者,一定不會自個兒獨自喝酒,必然吆喝幾個人同樂。而鬱郁不得志者,雖然借酒消愁,但愁更愁,如果有人一起喝酒,就能分擔一下憂愁。鬱鬱寡歡而獨自喝酒,那是喝酒中最令人頹廢的方式。李白是個著名的鬱郁不得志的人,但同時他又是一個極其樂觀、浪漫的人,他的獨自喝酒會不會也是頹廢不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這兩句,最鮮明地展現出了李白的喝酒風采。李白的不得志是家喻戶曉,李白的自信、張揚、傲氣也是家喻戶曉:『天生我才必有用,長風破浪會有時』等令人振奮的詩句正是李白的人生信條。李白在詩歌中,從來沒有給我們一幅垂頭喪氣的形象,即使是寫喝酒的詩也是如此。你看,李白喝酒,明明無人同飲,他就是要想象出『歡聚一堂』的喝酒景象,而且他還有辦法構成 一個『三人齊樂』的歡樂場面。再孤獨,他也要想辦法在想象中歡樂一把,這就是李白。李白在明月、影子的做伴下,開懷痛飲,而讀者卻心冷如冰。因為正是在明月和影子的襯托下,李白的孤獨身影被凸現了,孤獨的形象被放大了,強烈到了極致。如果沒有明月和影子的陪伴,李白的孤獨將是非常抽象的,現在,孤獨不僅具象可感,而且把孤獨者的心理也具象化了,可感化了。一個夢想着有人陪伴飲酒的孤獨飲者,正在有明月、影子做伴的虛幻中,喝得痛快淋漓。這是怎樣的一種孤獨情懷?反正古今中外,獨此一例。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如果詩人真的把明月、影子當作人來看待,那麼詩人就是真正喝醉了,『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就成為一種真實醉態的幻覺。如果是那樣,詩歌的價值就要大打折扣,因為真正的、純粹的醉態並沒有什麼審美價值。餓漢、醉鬼的想象沒有審美價值可言,因為那種想象是一種純功利、純實用的價值追求,是一種純生理本能。在這首詩歌里,詩人恰恰是超越功利,追求一種超越現實功用的精神價值、審美價值。他『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時,酒還沒喝呢。詩人在沒有任何人共飲的情況下,在感知還未被酒精熏醉的時候,就向明月、影子發出邀請,表明他的孤獨感之強烈到了怎樣的地步。他非常清楚,月就是月,影就是影,它們不會喝酒,它們只會看着他喝酒。這就使他更加痛苦:在已經有了陪伴的情況下,他依舊只能獨自飲酒!他無法把影子和明月幻覺為可以與他一起喝酒的人!如果可能,他當然希望有這種幻覺,但是這個孤獨者現在沒有這種本領。這就是孤獨,極致的孤獨。『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孤獨得無可奈何。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但是內心孤獨至極的詩人,還是『說服』了自己滿足現實:有月、影相伴已經很好了,總比沒有任何相伴的情景更好吧。這就是這個樂觀主義者、浪漫主義者的心理特徵:只要有哪怕一點點的樂觀、浪漫的理由,他都要細膩地發掘,及時地樂觀起來、浪漫起來。整首詩歌,就是一個細緻入微地發掘樂觀、浪漫理由的全過程。一個善於樂觀、浪漫的人,總是具備那種細膩地發現能夠樂觀浪漫的理由的能力。就那麼一點勉強的理由,在詩人看來,完全足夠了,於是,他就這樣盡情地浪漫起來。『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詩人不僅喝酒,而且還邊喝邊唱邊舞。於是,在他看來,月亮痴迷他的歌舞,徘徊不願離去;影子痴迷他的歌舞,凌亂不堪。他成為一個表演者,有兩個觀眾因為他的存在而痴迷、而繞着他轉。孤獨者,往往沉迷於自己的孤獨,迷失自己,可是這個孤獨者,卻在孤獨中確立了自己的頂天立地的中心地位。這是怎樣的孤獨者?他不是我們常識中的孤獨者形象,而是一個在孤獨中『英雄』起來的獨異形象。這着實令人驚嘆。
『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雖然明月、影子不會喝酒,但是已經是詩人的知己了,詩人在這兩者的反應中,看到了它們對詩人的接受,能夠與詩人同歡樂。這就給人以懷疑,影子是自己的影子,明月是高掛於天際的明月,它們怎麼可能在與詩人同歡樂呢?這只能說明,在人間,詩人獲得類似這樣的『同樂』,已經太難、太少了,它們能夠如此呼應他的情緒,已經令他十分地歡欣鼓舞。這是怎樣的一種極端孤獨?天底下還有哪一首詩歌,把孤獨雕刻到如此犀利、沁人心骨的程度?『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這是一種十分常見的喝酒場面,但是放在這兒來描寫詩人、明月、影子三者的『朋友』關係,卻令人震撼。因為讀者會從中感受到,可能詩人在現實中,這種溫暖的友情無比缺乏,否則他不會如此,把月、影都當作朋友來交歡。詩人在明月、影子的陪伴中體驗到真摯的友情,這是一種令人心碎的孤獨。
『永結無情游,相期邈雲漢』。月和影,雖然不是現實中的人,但是在今夜,它們陪伴詩人,讓詩人喝了個痛快,歌舞了個痛快,因此結下了一種特殊的友誼。這種友誼多麼稀奇呀!如果沒有詩人內心的極致孤獨,怎麼會結下這樣的神奇友情?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不同類的人、物之間何言友誼?但他們從此就有了非同尋常的情感,在今夜,在這首詩歌里,這種情感邏輯又是那樣水到渠成,不容置疑。而且,這種特殊的情誼,和現實中的人與人之間的友情不同,這是一種比人間友情更純潔無瑕,更為永恆的情誼。這種超現實的情感,是一種純精神性的、純詩意的情感。這種情感,相隔萬里,卻天涯比鄰,因而異同尋常的美。
通觀整首詩歌,我們發現,詩人名為『月下獨酌』,寫的卻是『月下同歡』,這孤獨正是同歡的原因。如果沒有月下獨酌,他就不會想到『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他就想象不出一個三人同歡的場景。可是,詩歌越是描寫、渲染詩人與月、影的同歡,詩人的孤獨形象和內在孤獨,就越發強烈,越發摧折人心。
孤獨與同歡,本來是兩個不可能同時存在的狀態,卻在這裡相互轉化,相互襯托,互為因果,情感邏輯如此飽滿,讓人無法不相信。最終,詩人月下獨酌的孤獨情懷別樣清晰可感。這種獨異的孤獨寫法,成就了中外詩歌史上獨一無二的孤獨情懷。詩人發明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孤獨模式,絕對是描寫孤獨的空前絕後的妙筆。
這種空前絕後的詩意發明,令人震撼。孤獨,常識中本來是給人無依無靠、孤苦伶仃的感受。可是,李白髮現,可以把孤獨寫得歡暢,寫成多個個體之間的同歡場面,而且這種獨異的同歡場面,還勝過了人間的常見的同歡場面的樂趣:『永結無情游,相期邈雲漢。』勝似海誓山盟的愛情。這種大膽、超凡的想象力,在中外詩歌史上亦為罕見。
這就是李白的孤獨,孤獨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但卻能萬古流芳,家喻戶曉,讓人百讀不厭。
(作者單位:肇慶學院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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