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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王海洋
古代小说发展史上有一个突出的现象，就是后世作家对以前名著的接续、模仿创作。此情况至清代尤盛。但被模仿或续作最多的作品并非如常人所认为的是《红楼梦》，而实为文言小说名著《聊斋志异》。自《聊斋志异》广泛流行后，后世不仅直接仿拟它的作品众多，而且几乎所有的文言短篇小说创作都留有蒲松龄“聊斋”风格影响的痕迹。在它的影响带动下，自乾隆中叶始文言小说的创作渐成热潮，并形成古代文言小说创作最后、也是规模最大的高潮。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举出“纯法《聊斋》者”，有沈起凤的《谐铎》、和邦额的《夜谭随录》、长白浩歌子的《萤窗异草》、管世灏的《影谈》、冯起凤的《昔柳摭谈》、邹|的《浇愁集》，指出其“皆志异，亦俱不脱《聊斋》窠臼”。随后又举出王韬的《遁窟谰言》、《淞隐漫录》、《淞滨琐话》，宣鼎的《夜雨秋灯录》，指出“其笔致又纯为《聊斋》者流”。其实全书摹仿《聊斋》或部分摹仿《聊斋》的小说集远不止此。单就传奇的侧重面说，据宁稼雨《中国文言小说总目提要》统计，整个清代至民初文言小说作品集和以单篇行世的传奇共约600种。其中志怪、传奇类的作品计200种左右，被列入传奇之作的约110种。明确晚于《聊斋》问世的约80种。除却与《聊斋志异》风格意绪了无关涉的一部分，真正堪称仿《聊斋》的作品约三四十种。由此，从实际出发分析研究其间各重要作家和代表作品的思想艺术价值，不但是治文学史的需要，也是研究《聊斋志异》的需要，从而可以更加充分地估量蒲松龄在我国文学史上的重大影响、不朽贡献和崇高地位。这里，笔者略举其要者，介绍一下这类作品的思想和艺术。
一、困顿踬与发愤作书
从生平经历方面说，仿《聊斋》传奇小说的作家大多和蒲松龄十分相似，生活困顿，仕途不顺，平生辗转流荡，且声名难彰。《夜谭随录》的作者和邦额虽作过小官，中过顺天举人，然一生主要身处下层，长期流寓四方；《耳食录》作者乐钧累试不第，一生未入仕，家境清寒，长期不得志，四十岁后还“一仍幕宾”；解鉴则“名困场尾，一生不售”，穷困终身，书稿也一直未予出版；《夜雨秋灯录》的作者宣鼎平生也是主要做幕宾生涯，穷愁终了；《小豆棚》的作者曾衍东平生虽也做过知县等小官，但旋即遭革职，流寓于四方，以卖字画为生，备尝世事艰难。王韬与邹|二人经历遭遇稍好，但也都经历了早岁贫寒，中岁流徒四方、颠沛辗转的时日。最为典型的要数《埋忧集》作者朱翊清，身世恻淡凄惨，触人心魄。其作品自序云：
余自辛卯迄癸已，二老亲相继出背，始绝意进取。鸟已倦飞，骥甘终伏，生平知交大半零落，而又畏见一切得意之人，俯仰四壁，惟日与幼女形影相依，盖人生之趣尽矣。……余老矣，追忆五十以来，以有用之居诸，供无聊之歌哭，寄托如此，其身世亦可想矣。
其尝赋《五十自述》一诗云：“荒村风雪数归鸦，孤馆凄凉阅岁华。怅望千秋还著我，侧身四海已无家。酒浇竹叶都成泪，笑索檐梅幸有花。多谢孟公投辖意，不教萍梗向天涯。”身世之凄凉，处境之惨淡，比之蒲松龄有过之而无不及。正因如此，他们大多有类似于《聊斋》作者蒲松龄一样的孤愤情怀，把自己的笔触伸向了广阔的社会现实面，从而揭现实之黑暗，愤政治之不平，哀婚姻之不幸。宣鼎就曾曰：“以无可奈何之身，当无可奈何之境，未能已己，奋笔直书耳！……樵歌牧唱有时上献刍荛，鬼董狐谐无语不失讽劝。”表达了对民生之艰危关心的情愫。曾衍东《小豆棚》“述意”中也说，自己有“愤世嫉俗的心肠”，邹|作《浇愁集》也是由于孤愤难抒而为。（见《浇愁集》自序）
可以说，从蒲松龄的“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般的寄托到众多仿《聊斋》传奇小说作家的抒发牢骚不平，他们创作的主导精神一脉相承、大体一致，只不过在个人的切肤深痛体验与作品内容形象的水乳融合方面皆不如蒲松龄来得彻底、纯一。
二、直面疮痍与寄意怀抱
众多仿《聊斋》之传奇小说的成就首先在于它们以多样的题材结构，广泛现实地反映了各个作者所处时代的社会生活，为人们展示了一幅幅鲜活生动的清代社会生活画卷，描绘了各色人物的各色人生和世俗世相：有愤懑、有哀伤；有讥讽、有抨击；有憧憬、有渴望。鲜明表达了作者的政治态度和理想。比如邹|《浇愁集》之《蕴香国》一篇，写书生林韬怀才不遇，上元日独坐孤斋颓然醉倒，朦胧之中来一使臣迎之入蕴香国。林向国君上书论治国良策，深受赞许。后外敌来犯，王命韬统兵拒敌，大获全胜。王封林韬为翼卫大臣，兼左丞相，以公主闺友抱香许嫁之，生子数人，富贵至极，遂告老还乡。回乡后在家与妻对酌，不觉倾颓睡去。及醒，则仍身卧孤榻，一自身而已。该篇小说竭写书生“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及现实中文人“苦不及展施”的失落苦闷。又如王韬《淞滨琐话》之《因循岛》，写项某遇险滞留因循岛的一番奇遇，那里的大小官吏，全是一群“专爱食人脂膏的豺狼”，这实际即是暗刺晚清吏治腐朽的黑暗现实。所谓“因循岛”，也即影射清政府的因循守旧、固步自封与闭关锁国。因循岛上的种种现实，就是日薄西山的清帝国的缩影。再如《萤窗异草》之《黄灏》，辛辣地讽刺一个谄佞无耻的马屁精，为取悦好色的邑宰，多方罗致美女奉送。后一狐狸化一美妇引黄上钩，黄果然转献于邑宰。不料至夜陪伴邑宰的竟是黄灏的妾。后又再献，却又变成黄的堂妹。最后一次，美妇竟变成“猛毛巨犬”，把邑宰咬得遍体鳞伤，直弄得监生邑宰等人“相对赧然”。这则故事不啻是对那些滥官谄士的当头棒喝。
和《聊斋志异》一样，仿《聊斋》之小说作者们也大量铺写男女情爱的篇章。他们或幻想，或写实，或铺陈，或婉叙，创造了种种奇谲多姿的爱情世界，塑造了栩栩如生的爱情主人公形象。这当中著名的篇章比比皆是，如《萤窗异草》之《青眉》、《弱翠》、《秦吉了》；《夜雨秋灯录》之《麻疯女邱丽玉》、《邬生艳遇》；《夜谭随录》之《阿稚》、《藕花》；《埋忧集》之《穿云琴》，《浇愁集》之《亭亭》、《郑女》等等，不胜枚举。比如《麻疯女邱丽玉》，写邱丽玉的父母企图用落难书生陈绮的生命换取女儿的平安，但邱丽玉却毅然“舍生取义”，以自己的死换取陈绮的生。后当身患麻疯病的邱丽玉乞讨巧遇陈绮，陈绮并未嫌弃，予以收养，视之为结发妻，并亲自为她煎汤熬药，直至病愈，二人喜结良缘。二人品格的高尚，情义的深重令人感佩。又如《穿云琴》，叙一道士忘筌好琴成癖，痴迷某商人所携之“穿云”古琴。他的精诚所至，竟使古琴化作女子夜奔相随，与之相恋。故事奇异迷人，衷情触人深刻。《益智录》之《阿娇》叙于生和阿娇的爱情婚姻故事，是惯常的人狐相恋的模式。狐女幻化成人形与于生相恋，又竭力助阿娇脱难，使其和于生终成眷属。阿娇与于生二人情爱的生死不渝让人感叹，狐女的高洁德行也不由得使人称颂。王韬《淞隐漫录》中的《吴琼仙》则是类似《娇红记》的悲剧。孙月洲与县丞之女吴琼仙相知相爱，但屡遭坎坷不幸。后琼仙受威逼投河自尽，孙生亦长号呕血而逝。二人合葬后，墓树竟连理交柯，枝叶纠结，长久相伴。故事哀惋凄切，令读者唏嘘不已。
三、斑斓多彩与艺术变新
在小说艺术方面，仿《聊斋》的传奇作品多方继承了前代传奇小说特别是《聊斋志异》的艺术经验，并且有自己的新发展。不少作品学步蒲松龄，以畸人异行、花妖狐媚为描写对象，借仙境、梦境、阴间等特殊环境展开故事，颇得留仙笔法之神韵。其中以长白浩歌子《萤窗异草》、宣鼎《夜雨秋灯录》、和邦额《夜谭随录》三书最为得其真髓。比如在故事情节的曲折多变方面，有的作品就颇具匠心地运用多种叙事方法，正面、侧面描写结合，倒叙、插叙相交替，从而把情节铺叙得扑朔迷离，出人意表。如《萤窗异草》之《定州狱》一篇，写一对少年夫妇因开玩笑而导致妻子自缢，丈夫恐慌，遂把妻子投入井中。州牧明察，审知其实，派人去井中打捞，结果却捞得一个和尚的尸首，由此又引出了另一命案。最后经反复细致调查推理，才终使案情大白天下。故事几经转迭，引人入胜。再如《夜雨秋灯录》之《了不了道人》，写一善风鉴的异僧，只以其醉酒狂歌、乐散余钱、与童嬉闹等寥寥几个速写式情节，就鲜明刻画出一个放浪形骸、却不乏良善的潇洒道士形象，简洁、明快，让人印象深刻。这种似现代速写式的故事无疑是新颖传神的。
仿《聊斋》传奇小说的另一艺术特色是不少作品发挥了丰富的文学想象，构建了神异迷人的多彩艺术境界。它可以让一个少年化身鹦鹉，变成鸟国之驸马（《萤窗异草•翠衣国》），也可以让鸟儿变成丫环，嫁给自己的心上人（《萤窗异草•秦吉了》）。其中有嗜酒重谊的水鬼（《益智录•义鬼》），也有异国他乡的迷离奇境（《淞隐漫录•海外美人》）。有的小说不仅叙事委婉曲折，而且艺术想象波诡云谲。如《浇愁集•仙蝶酬恩》，写庄梦周与某废园中的美女翟氏春姑、偎烟相交好，一日庄见二女振衣晾晒，爱而披之，身化为蝶，戏逐花间，后女为解衣，始复人身，方知二女乃昔日自己所救之双蝶。此披衣化蝶的情节，常见于古小说中，但女为解衣，仍复归人的情节便非常少见，真可谓出人意表。
《聊斋志异》中有很多写得花团锦簇的“双美”故事，像《娇娜》、《莲香》等。仿《聊斋》的作品在这方面也不例外，作者也同样地大量构撰异彩生辉的“双美”小说。其艺术手法不仅直承蒲松龄，亦且有新的创造。著名的篇目有《夜谭随录》中的《香云》、《阿稚》，《萤窗异草》之《温玉》、《秋露纤云》，《夜雨秋灯录》之《俨然齐人》、《银雁》，《埋忧集》之《绮琴》、《荷花公主》，《浇愁集》之《罗女》、《亭亭》，《益智录》之《狐夫人》、《梅仙》、《瑞红》以及《淞滨琐话》和《淞隐漫录》中的众多此类小说。关于其艺术创新，兹举《淞隐漫录》之《莲贞仙子》一篇为例。该小说乃典型《聊斋》之笔法，叙书生钱万选与狐女连贞及其婢丽娥的情爱故事。钱与莲、丽二人以诗词琴艺相知相识至相爱，后遭一方外羽士的无端干涉，乃迁居城北过着饮酒赋诗的快乐生活。最后，莲贞奋力击退化成斑斓猛虎的道士，维护了自己的爱情。故事采取了主从复合的双美描写模式，情节进展纡徐有致，人物形象明丽生动，语言文字洗炼流畅，其结尾也一反过去常规的形式，以反面形象道士的狼狈认罪而戛然结束，不失为仿《聊斋》“双美”的佳篇。
当然，从整体上说，这类仿《聊斋》的传奇小说思想艺术上并未达到《聊斋志异》的水平，它们各自存有不少的缺陷（限于篇幅不叙），但它们却以各自的多方成就丰富了清代小说创作的面貌，并和当时众多的白话小说一道，为中国古近代小说向现代小说的转化作出了贡献。
（作者单位：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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