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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国际在线 翻开爱玲的书,看看她的书里有没有其它的吴方言的痕迹。一看后,自己都吓了一跳,在她的中篇代表作《金锁记》里,字里行间,全部是吴方言。我眼睛在看,内心里另外用一种声音在读。平时习惯的那种声音是普通话,这回自然而然在用无锡话读,真是别有滋味、感慨万千。至此,我才真正体会到爱玲为何要花那么大的力气,将吴方言的杰作《海上花列传》译成国语、英语:爱之深也。
《金锁记》里,象“约摸”、“捻一捻裤脚”、“睡罢!睡罢!快焐一焐”、“小姐的头发怎么这样稀朗朗的”、“窗外还是那使人汗毛凛凛的反常的明月”、“她这架子是冲着谁搭的”等等,全部是吴方言中,至今还在用的鲜活的口语。口语化的短句,只有吴语区的人才深有体会的活灵活现的动作词语,充溢全篇。请看下面两段:
“……七巧扶着头站着,倏地掉转身来上楼去,提着裙子,性急慌忙,跌跌绊绊,不住地撞在那阴暗的绿粉墙上,仿佛青袄子上沾了大块的淡色的灰。”“每逢她单叉着裤子,揸开了两腿坐着,两只手按在胯间露出的凳子上,歪着头,下巴搁在心口上凄凄惨惨瞅住了对面的人说道……谁都说她是活脱的一个七巧……可是她的小小的嘴过于瘪进去,仿佛显得老一点。她再年青些也不过是一棵较嫩的雪里红――盐腌过的。”我在这些精致的文字里,看到的是爱玲如火纯青的炼字功夫,就象练成了《葵花宝典》的东方不败一样,已经到了隐隐有些令人可怕的程度。她似乎没有为我们这些后来者考虑一下,我们再前行的余地有多大?难怪苏童要发出这样的感叹,“怕看张爱玲的文字”。苏童是苏州人,他当然理会得张的文字到底好在哪里,可怕在哪里。
吴语区的范围,大致在长江三角洲这一块,东面到上海,南面到宁波绍兴,西面到丹阳,北以长江为界。这一区域内,虽然方言中有方言,有意思的是大家各自说家乡话,基本上能交流。其中,杭州话也许是个例外,至少我听起来较之宁波话是费力多了,据说这和南宋在此定都,当时的北方官话掺入有关。一个奇怪的现象是,这个区域附近,有三种方言我耳熟能详了好几年,还是听不大懂,于我大概仍是到了国外一样,它就是苏北方言、南京话和温州话。这也许就是苏锡常一带,人们为什么面孔一致朝东,看齐上海,而不是朝西向南京,虽说南京是他们的省城,但这个意识于他们来说,很淡。当然,上海是全国的中心,魅力非常,但我想,更重要的因素还是在于语言的亲和力上。我看张爱玲用上海话写的那篇有趣的《有女同车》,会发笑,可是听赵本山、宋丹丹等北方大腕的小品,那些东北方言,那些当然是很微妙的谐音、语调,我就欣赏不了了。所以我还是喜欢听王小毛唱滑稽戏。
作家生长环境中的方言,多多少少会融合在其作品中,并对读者产生影响,连带会影响批评家的欣赏角度、眼光。一个不会说吴方言的读者,也许体验不到韩邦庆、张爱玲作品中最精妙、最细致的美,这不失为一种遗憾;但是,一个上海人或是苏南人,虽然会讲普通话,如果没在皇城根下呆过,老舍、王朔作品你看了也许觉着可以,但到了出彩处,北京人看了会笑,你不一定会。上帝弄人。方言也好,语言也好,即使有翻译,总是会丢失掉最妙的地方。安东尼・伯吉斯的《发条橙》,里面有好多连英国人也不一定听得懂的“伦敦英语”,翻成中文,精华至少要十去其五吧?阿城曾说过,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一书,译成中文语境中所对应的最佳笔调,是王朔式的,那我们现在的译本呢?以批评家来说,夏志清那么推崇张爱玲,和他是苏州人这一关节,肯定会是有影响的。从这个角度来看,也不难理解谁在力捧王朔了? 一次在银行,听到柜外一男子,与柜内一女子调侃,大概他们是熟识的。那女子有姿色,嘴也很厉害,说,“你在我面前是老三老四,当心回去在老婆面前跽搓板。”我莞尔一笑,因为我记得爱玲在《有女同车》里,也用到这个“跽”字,“定规要侬跽。跽呀!跽呀!”在吴方言中,这个“跽”字,不读ji这一普通话中的音,而是读如ju(音局)。要是换成北方话中的“跪”字,意思是相似的,韵味却没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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