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题 王毅:中国阻止文革重演的安全线还远未建立
文革横扫“牛鬼蛇神”的实质是黑巫术
凤凰历史:您在多篇文章中提到文革与巫术文化的关系,为什么到20世纪中期中国仍出现这么大规模的“返祖”现象?从这个层面上说,中国的启蒙到底还差多远?
王毅:巫术这个定义可能稍微不准确,其实我后来称为“文革与原始文化”,并不仅仅是与巫术的关系。巫术主要是一种操作手段,分为两种,一是白巫术,一是黑巫术。所谓白巫术是为祈福、为获益的,比如通过某种具有神力的方式而祈雨、祛病,所以直到“重庆模式”时还在大力宣扬精神病、癌症患者唱了红歌都可以痊愈。而所谓黑巫术就是降灾致祸,比如诅咒等等。文革时把“地富反坏右”姓名上打上红××,称他们为“牛鬼蛇神”,把刘少奇画成毒蛇模样,以为这样就能产生一种神圣的力量致这些政敌于死命,背后的原理就是黑巫术。而原始文化范围更宽,它包含巫术文化,而同时它有比巫术更深入的东西,就是有一整套思维方式、世界图景。
巫术文化、原始文化在中国一直延续,包括义和团。义和团认为西方人照相是把中国人的眼珠子抠出去,然后安在照相机上,照相是把中国人的灵魂抓住关在黑箱里头,这样你就是行尸走肉了。
义和团攻打西什库教堂时打不下来,怎么办?他们就把妇女脱光衣服,让她们站阵前,为什么呢?因为他们认为女人是阴气,洋鬼子怕阴气,用这个来破解洋鬼子的阵线。这无数荒诞行为背后隐藏着一套对宇宙的理解,孔子讲不语怪力乱神,但是他没有根本否定怪力乱神,不像基督教,它有很明确的规定,不准崇拜多神教,不准崇拜偶像。中国没有,没有绝对否定,这就给后代留下了很大的麻烦。凡是统治者需要把自己的政治行为神圣化时,就从本土资源里把这套找出来,包装一下然后推向整个世界。一次一次,中国每造反起义中都有这种宗教操作。一直到后来毛泽东搞“文革”,他还是对斯诺说现在为了打到刘少奇,所以需要个人崇拜。
中国的历史这么传下来,非理性、最原始的信仰一直存在于国人集体无意识里,没有经过洗礼。而且一次一次被放大利用,这是一个随时都可能爆炸的祸根。文革时的思维方式、世界模式,比如横扫牛鬼蛇神,什么叫横扫牛鬼蛇神,就是被整的这些人都不是人,是牛鬼蛇神,所以你用任何狠毒的手段对付他们都是理所应当,这就是他们对世界的根本性理解,当时叫做与牛鬼蛇神的斗争是整个世界的“纲”,只有“纲举”才能“目张”。所以世界由两极构成,一极是无比光明灿烂的红太阳,代表一切幸福正义的永恒本源,所以要“誓死捍卫”、人人争当红卫兵,日日夜夜睁圆眼睛警惕阶级敌人攻击红太阳;相反的另一极则无比邪恶的牛鬼蛇神,任凭什么罪大恶极问都不用问只能源于此,地震了也是因为他。地震了先要批判
邓小平,天旱吃不上饭先要批判刘少奇林彪,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现在看不是滑稽吗?可在原始思维、文革思维来看,这些因果关联都是天经地义、不证自明的。
满天飞的市井传闻无助于构建民众理性
凤凰历史:造成这种两极思维的原因是什么?为什么会认为任何事物都是两面的?
王毅:你问为什么?老话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宗教信仰并不是一种精神鸦片,人类曾长期处在蛮荒的生存环境中,因此必须有宗教,必须有信仰。这样原始人类才能够进化,才能够聚焦生命的能量,才能建构一个知识体系和文化体系。宗教有存在的必然性和合理性,这些不是拍拍脑袋“破四旧”就能去除的。海面上的东西你能够看到,海底下是看不到的,但是海面下的洋流最关键,是最有决定性的东西。看不见的东西,如果看不到、不进行深入的认识,它便会时不时闹出来。如果没有理性化的宗教改革,认知的进程不能与人类对自我价值的体认省思结合在一起,不能有启蒙的洗礼,相反你却时不时为政治需要把信仰深层的非理性东西膨胀起来。它能消停吗?
凤凰历史:已经是互联网时代了,但是把理性思考告诉很多人,他们还是不相信,为什么?
王毅:我们现在似乎与文革时的闭塞完全不同了,互联网上的小道新闻、花边消息铺天盖地。好像这就是享有联合国1966年《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国际公约》规定的“人人有自由发表意见的权利,此项权利包括寻求、接授和传递各种消息和思想的自由”了;科技如此昌明下,人们的判断和行为理所天然是理性的,哪里还需要什么启蒙、祛魅?
其实这忽视了一个最重要前提,就是在公民社会,社会享有信息和思想的自由、如此基础上民族理性得以建立,这些都是以“制度核心信息”的公开为前提的。看看台湾的大选、阿扁等被诉过程中的那些检查院程序、民主国家大选时对候选人财产、纳税、助选金是否合法等刨根问底,这个道理就很清楚。而我们的情况却反过来,越是制度核心信息,则小民百姓就越无权知道,比如连下了台的一个陕西省安监局局长的工资数额,都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百姓知道;“唱红歌”花了纳税人多少血汗?地方财政通过什么法定程序就可以眼皮不眨一下批准这一大堆花销?这么大的财政黑洞将来要给每个地方百姓多大的负担?权力者轻而易举就开如此明显的口子,那么他是不是又开了其它更多和更隐秘的财政黑洞?等等。这些很常识性的信息都不公开、甚至都不允许朝这个方向想问题,那末靠什么建立公民理性?而众所周知,最要紧得的那些制度核心信息,国民就更是无权知晓。如此前提下,那些满天飞又被百般扭曲了的市井传闻,对建立民族理性思维能有多大益处?
再加上许多关键的政治运作、社会运作中往往不是面向韦伯所说的“祛魅”而是加魅,连薄熙来到北大讲个话,造势者也要竭力把气氛弄得像毛泽东当年接见红卫兵一样神秘崇高、还希望通过互联网让举世都来礼拜,那最终结果就更蛊惑人了,于是不少知识分子也上了“巫魅化”的贼船,这其实种瓜得瓜的必然结果。
凤凰历史:很多知识分子,您觉得他们是不清楚这个东西的危害,还是为了利益?
王毅:现在很多人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实际上这完全是他的吃饭之道,都是利益之道,权力和利益诱惑太大了,超过了人性能够抗御的程度了,最终就是怎么来钱快、来钱多就怎么说,这还不容易吗?所以现在的老百姓对有些教授很是看不起。
中国阻止文革重演的安全线还远未建立
凤凰历史:有没有避免人治,防止重蹈文革式悲剧的可能?
王毅:重庆模式不就是小文革吗?只不过是没来得及推广而已。你说能不能避免,我看还是一半靠大家努力一半听天命。因为这个悬剑是我们每个人头上是非常现实的问题,不一定哪天掉下来,掉下来也有很大可能性,因为势能太大,任何个人的努力与它相比都显得微小。比如那位80岁老先生,对毛泽东发表了点不同意见,韩德强上去就几巴掌,你说这位老者怎么想,他是不是很悲凉?我们的教授连中国最基本的人伦都看得狗屎不如,还张口闭口说别人的汉奸,这怎么会让人不悲凉。再从法理常识上说,你说因为别人在你眼里是“汉奸”,于是你就可以理直气壮打他、而且永远要打,可是你要死要活地维护曾经对日本访华团佐佐木更三、黑田寿男等说“感谢日军侵华”的人,那么你在别人眼里是不是“汉奸”呢?别人据此是否也有权揍你一顿?教授连这么点儿法治逻辑都不懂,是不是可悲?所以说,我们民族阻止文革重演的安全底线还根本没建起来。
但是这悲观一面之外还有另外的东西,就是中国在“文革”后毕竟向前走了这么多年,外部对中的影响也很大,所以又确实有“走出历史三峡”的希望。而于我们每个个体而言,我们应该做能做的事,这样每个人都有推动社会进步的可能。不管权力的诱惑有多强大,个体尽量把自己的理性和独立性发掘出来,把它发扬光大,同时尽量在每个点滴之处都给疯狂的“权力列车”增加点刹车装置。在这个基础上促使社会尽量向往理性化、向正义进步。现在已经有这样的可能性了,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更加努力,还是胡适那句话“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挑那重担,走那长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