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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5楊建民博覽群書 一
1961年10月至11月的【光明日報】上,連續三次刊登兩位著名學人論爭的文章。這在當時也不算什麼稀奇事,可是,雙方討論的問題卻是『古人的鬍子』,這倒使人產生興味。兩位學人,一是著名語言學家王力,一是著名作家,當時轉行從事文物研究的沈從文。
當年第1 1期【紅旗】雜誌上,刊出了王力的【邏輯和語言】一文。文中有這樣一段論述:
我們不能說,外延較狹的概念是高級思維,反映到語言裏成為詞彙豐富的語言。例如從前有人說英語能把鬍子分為beard(下鬍子)和moustache(上鬍子),這就證明了英語的詞彙豐富,表現力強,為漢語所不及。這種看法顯然是錯誤的。
為了進一步說明這一點,作者舉了中國古代的例子:『鬍子要不要區別更細的概念,這完全是由於社會交際的需要。漢族男子在古代是留鬍子的,並不是誰喜歡才留鬍子,而是身為男子必須留鬍子。古樂府【陌上桑】說「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鬚」,可見當時每一個挑擔子走路的男子都是有鬍子的。鬍子長得好,算是美男子的特點之一,所以【漢書】稱漢高祖「美須髯」,【三國志】也稱關羽「美須髯」。鬍子對古代漢族是那樣重要,所以在語言中表現為三種鬍子:嘴唇上邊的叫「髭」,下巴底下的叫「須」,兩邊的連腮鬍子叫「髯」。』
這一節舉例,顯然是針對有人說英語區分細緻,因而證明英語詞彙豐富、表現力強,『為漢語所不及』而發。但是,作者的論述過於簡括,較為粗疏。譬如僅僅幾個舉證,就得出『漢族男子在古代是留鬍子的』結論,『漢族男子』,範圍太寬;『古代』,時間太長。當然,可以理解的是王力教授當時主要討論的是『邏輯和語言』問題,說到鬍子,只是順帶一筆罷了。
二
文章在【紅旗】雜誌發表之後,引起了已從事文物研究多年的沈從文的關注。根據自己研究古代文物、繪畫及其他藝術品的心得,他寫出一篇數千字的文章【從文物談談古人的鬍子問題】,對王力的結論,進行了頗為嚴肅的指正。
文章開首即說:『鬍子,小事也,但是也需要調查研究,才能夠明白它的問題,說它時下筆才有分寸,畫它時才不至隨便亂來。』這幾句話雖短,分量卻很重。『有分寸』、『不至隨便亂來』云云,牽涉治學態度和學風,對一個研究專家,應該是很不客氣的。
沈從文在文章中,集中談王力文中所涉古人鬍子問題。他置疑:
『王先生說「古代」界限不明白,不知究竟指夏、商、周……哪一朝代,男子必須留鬍子?有沒有可靠文獻和其它材料足證?』『其次,只因為樂府詩那兩句形容,即以為古代每一個擔着擔子走路的男子都是有鬍子的,這種推理是不是能夠成立?還是另外尚有可靠的證據,才說得那麼肯定?』
『其三,即對於「美須髯」三字的解釋,照一般習慣,似乎只能作「長得好一部鬍子」的讚美,和漢魏時「美男子」特點聯繫並不多。是否另外還有文獻和別的可作證明?』
對此,沈從文談了自己的看法:『私意第一點概括提法實無根據,第二點推想更少說服力,第三點對於文字解說也不大妥當。行文不夠謹嚴,則易滋誤會,引例不合邏輯,則似是而非,和事實更大有出入,實值商討。』
由於長期浸潤於實物研究,沈從文不僅僅從書本記載來談此問題,還加上文物材料來說明它。
沈從文從商代文物——雕玉人頭,銅鼎上的人頭,以及銅刀、戈鉞等器物上人頭形反映開始舉例起,下到春秋戰國人形泥范,彩繪木俑,以及西漢時壁畫,漢末神像鏡,基石刻等大量早期文物實證,對當時或留或不留鬍子,以及各時期鬍鬚大致式樣進行了介紹,說明『古代並不一定必須留鬍子』。至於『鬍子長得好,算是美男子的特點之一』的說法,沈從文認為,在某一歷史時期,由於社會風氣或美學觀影響,鬍子的確為人重視,但是,『魏晉以來有一段長長時期,鬍子殊不受重視』。通過列舉文獻,他說:『大致可說的是它和年青皇族貴戚及宦官得寵專權必有一定關係。』『到這時期美須髯不僅不能成為上層社會美的對象,而且相反已經成為歌舞戲劇中的笑料了。』另外,沒有鬍子,在書中雖不見得被特別稱讚,可也沒什麼譏諷,如張良的『貌如婦人』,陳平的『美如冠玉』等;說長的鬍子是美男子特點,可通過唐代壁畫等其他繪畫知道,一些上層人物即使年齡很高也並不一定留鬍子,而一些諸如馬夫、烹茶火頭工等都長了一口好鬍子。
文章結尾,沈從文還說:『古代事情文獻不足征處太多,如能把這個綜合文物和文獻的研究工作方法,提高到應有認識程度……大膽認真摸個十年八年,中國文化史研究方面的許多空白點或不大銜接處,一定會可望得到許多新發現和充實。』由此可見,針對古代人鬍子這個不算大的問題,沈從文牽涉廣遠予以舉證,除去關注嚴謹學風,還有提倡古代文獻與古代文物相結合的研究方法的目的。這應該是他寫這篇長文的重要出發點吧?
三
文章於9月12日寫就,15日又加一節附記,因太長,【光明日報】在10月21日及24日分兩次載完。針對沈從文的指正,王力很快作出反應。11月8日,【光明日報】刊出王力副題為『答沈從文先生』的文章【關於鬍子問題】,談了一些自己的看法。
王力首先指明——【邏輯與語言】中說古代區別鬍子的『髭』與『須』,是針對有人說英語能區分而漢語詞彙貧乏而發的。同時說:『我們也不說古代漢語能多分了就是好的,這只是說明時代不同,社會風俗習慣不同,因而詞彙也發生變化。古代男子一般都是有鬍子的,所以上下鬍子和髯需要區分一下,近代有鬍子的人少些,所以就不再需要區別了。』
王力承認自己『措詞有欠斟酌的地方』,認為與沈從文的分歧,『就在刮鬍子這個問題上』。
王力認為,人在原始社會裏是不知道刮鬍子的,許多時候也沒有刮鬍子的器具。因之,『在上古時代,讓鬍子自然生長……』而當時,據古籍記載,剃鬍子是一種刑罰,人們當然不願自己去剃鬍子。再者,古代有宮刑,據文章記載,是同時把鬚眉拔掉或剃掉。還有文字記一些人因特殊原因,男扮女裝,也是將鬍子剃去為標誌的。可見當時人們多是留鬍子的,否則易被人們當作罪犯或女人看待的。另外如年輕人留鬍子,歷史上記錄很多。王力舉例:曹彰討烏桓有功,曹操高興地捋着他的鬍子說:『黃須兒竟大奇也!』也就是說,不見得好看的黃鬍子,曹彰也沒有剃掉它,可見當時男人是不剃鬍子的。而【顏氏家訓•勉學篇】中敘述梁朝全盛時期,貴遊子弟薰衣剃面,那是作為惡習來批評的。
對於沈從文所引【陌上桑】『為人潔白皙,鬑鬑頗有須』兩句,王力認為是說『羅敷的四十歲的丈夫鬍子長得很長,令人覺得很美』的意思。由於大家都有鬍子,所以如果一個男子長不出鬍子或鬍子太少就令人感到不美。王力強調:『這裏不牽涉到留不留鬍子才算美的問題,而只是長得美不美的問題,因為古人並沒有刮鬍子的風俗。』
『古人的鬍子』,是個很微末的事情,但是,事無巨細,當認真談起,要說清楚時,可就不那麼簡單,不那麼容易了。古人的鬍子,王力雖只是在舉例時略有涉及,可仍引起沈從文廣泛而認真的探究。按照他的想法:鬍子問題雖平常小事,無當大道,難稱學術,但談學術的專家通人,行文偶爾涉及到它的歷史時,若不作點現實唯物的調查研究,就不可能有個較全面具體的認識。
王力的回應,也有相當的說服力。讀後起碼從文獻方面有許多收穫。當然,他在回應文章中換了一個前提,認為自己與沈先生的分歧『就在刮鬍子這個問題上』。這是很利於表述的,並且從這個角度顯得有利解決,可這卻不是沈從文先生着力的重點。
通過兩位學者的論爭,使我們對此問題有了較為深入的了解。另外一點,還可以見出兩位著名學者的學風。即使是一個看起來很小的題目,既然事關古人社會特徵和社會審美遷衍,就應當追根溯源,力求弄得清楚。沈從文先生試圖以文物加文獻相互佐證的思路,今天仍有學人提出並付諸實踐。從雙方大量的舉證,可以看出彼此不是意氣用事,而是求實求真,這是做一切學問的基礎。這是我們談此事有意義的地方,雖然從表面看去,這僅僅是有關『古人鬍子』的問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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