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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随喜
薛仁明
论语里头,最具争议者,一是孔子自己,另一,大概就是管仲吧!
孔子立身行事,取其大体,不斤斤于细琐,言道,“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正因如此,在紧要关头,他总遭质疑,老被误会;尤其那有话就说不平则鸣的子路,常辨不清这太大又太高的老师胸中究竟是何丘壑,因此,不时要恼火,不时就高声相抗。呵,好热闹!至于管仲,争议更大。孔子就曾批评管仲不知礼,说他“器小哉”;于是,不仅直肠子的子路看他不惯,即便满腹韬略如子贡,也怀疑管仲的操守,认为他不能尽忠,未能守节,“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结果,在一片骂声中,孔子反倒勒马回身,高分贝为管仲辩护,“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
先批评,后辩护;这看似矛盾,其实不然。管仲争议再大,瑕疵再多,在孔子看来,皆瑕不掩瑜,都依然功勋盖世。管仲之了不起,不只是因“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更关键,更让孔子一念耿耿的,是后头那句,“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
“被发左衽”?
“大汉沙文主义”?!
非也。“被发左衽”,外表看,是习俗之差异;但对孔子而言,却是文明之判划。习俗事小,文明事大;习俗可有出入,文明不能含糊。孔子平日随和,凡事“无可无不可”,但在大关节处,却是无有苟且,毫不马虎。譬如,他说“正名”;譬如,他说文明与无明的“华夷之辨”。“华夷之辨”,无关乎种族,无关乎地域,关键只有一个:文明。但凡文明者,就是“华”;非文明者,便是“夷”。孔子说,“礼失求诸野”;住中原者,未必是“华”;若礼崩乐坏,无明充斥,那么,即使住在中原,即使今日我们所谓之“汉人”,也依然不折不扣,就是个“夷”。
“华夷之辨”,就是判划文明。就习俗而言,时空有异,各各不同,固不应厚此薄彼,亦不该妄自尊大。但是,尽管如此,风俗却仍有良莠之别,不可率然用一句“皆有其价值”就含糊带过。虽各各有异,却有高有下;有良风美俗,亦有陋风鄙俗,其中优劣,仍需明辨。
孔子耿耿于“华夷之辨”,要的,就是这个明辨。辨得清,说得明,则世界清平,乾坤朗朗;若辨不清,说不明,那么,天地闭,贤人隐。台湾这十几年来,充斥郁闷虚无之气,正因善恶颠倒,是非不明。人人竞言“多元”,偏执于相对,却昧于绝对,结果,人心惶惑,价值错乱。世间之事,有其相对,亦有其绝对;若执此失彼,那是昧于大道,不知文明为何物。不管是人品,抑或器物,文明与否,皆有其判准;程度高低,也位阶历然。
譬如,人身。韶关南华寺有六祖惠能真身,广州六榕寺则有同样之塑像,你若得亲见,便能知晓,何谓高人,何谓得道者;同样不识字,惠能的内蕴,就是迥异于一般匹夫匹妇;因为,那是修炼来的文明之身。譬如,庭园。曾看过无锡寄畅园者,自当明白,现代富豪不管耗资多少,会所又多么尊荣,都极难再见那种疏朗气象。寄畅园,是中国文明之下庭园特有的疏朗阔达,是因文化底蕴而成;而今,富豪会所,多竞奢斗靡,一片无明,那是神州大地百年来的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又譬如,瓷器。宋代汝窑的瓷器,与今日陶瓷艺品,两者并陈,高下立可判然。现代陶瓷,技术尽可高超,多表现,多夸大,但再怎么眼花缭乱,就是烧不出汝窑的那种温润静气。汝窑的瓷器,关键不在技术,而在宋人之情性;今日文明崩解,情已乱,性已迷,我们又何处寻觅那种内蕴的温润静气?再譬如,衣裳。今人衣裳,已遭西方统一;两岸之中国人,都匍匐在西方帝国主义之下,成了一个没有自家衣冠之民族。不管是“正式”服装,抑或寻常衣饰,尤其女性,较诸传统汉服或是日本和服,都既窄隘,又夸张,丝毫无有东方女性之温婉蕴藉,也谈不上任何文明之美。近年来,流行服装日益粗恶;大家衣裳越来越多,穿着却日显无明。要不,垫肩挺胸;要不,衣不蔽体;要不,平庸到毫无美感;不然,就剩下标新立异了。
论标新立异,全球首推Lady GaGa。上回来台,来前走后,尽成旋风,霎时席卷全岛。连马英九都感叹,新闻版面已尽为所占。于是,报纸中,尽是GaGa的光怪陆离;电视上,遍是GaGa的奇装异服。年轻人学她标新立异,甚至穿起她最惊世骇俗的新鲜牛肉装,搔首弄姿,也尽成时髦。
台湾媒体,向来自诩“多元”,但这回的“GaGa热”,却几乎成了一言堂。除了推波助澜的喧哗之音外,严正的质疑批评,几无可闻。老实说,GaGa事小,文明溃决事大;一个戏子的搔首弄姿不足为道,但一群文化人的媚俗堕落却兹事体大。岛上沦丧至此,我不禁感慨,也想起了顾炎武所说的“亡天下”。我可以想像,也能体会,岛内其实仍有多少耿介之士,有话要说,如鲠在喉,却因媒体的一面倒,苦无发声管道;他们心中,会是多么的悲痛!我也更能体会,当初孔子为管仲力排众议,高声喝道,“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那时,他已想得多深,又是,看得多远!
(作者系台湾作家、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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