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道德经(向春/图)
解读道德经(向春/图)
老子的政治解决永远只能是大动荡、大萧条之后的过渡。《道德经》无法真正成为有长远意义的建设性的政治指南,而只能被当作一本批判性的著作,或是被人断章取义来利用。 中国百多年的反传统,法家被当成两千年“封建专制”之源,甚至是为“文革”背书的学说。儒家被当成专制的帮凶。因此就有人把墨家和道家抬了出来。墨家的平等思想、兼爱(“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式的国际主义)、尚同(通过天下共同之政权来推动天下之人去私为公)、节用(我记得自己1977年上小学的时候,学校开会选举大队长,但候选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于是受过很好的“文革”后期“教育”的我把选票投给了台上候选人中补丁最多的女孩)等等,比传统中其他各派,恐怕都更与“文革”背后的思想接近,虽然这不是说墨家会全面支持“文革”。 并且,“文革”之后的1980年代的思潮中,“自私有理”是主流思想之一,而玩世不恭的态度也甚是流行。 于此,孟子两千多年前就预料到了:追求大公的墨,其不现实的理想注定要破灭,而这一理想破灭后,就会导致歌颂自私至上的杨。杨墨是同一硬币的两面,是世界动乱的源头。曾经是显学的墨家后来几近销声匿迹,是有其根本原因的。
道家方案:小国寡民比起墨家,道家乃至道教确实在两千年的传统中是显学之一,并且也是百多年反传统运动中经常出现的正面形象的代表。道家作为儒家的批评者,看破了“封建礼教“的虚伪,因此是反传统、反专制的。道家所追求的,是人格的独立和个性的解放。它所讲的自然与无为,与现代经济中反对国家干预、支持看不见的手的市场经济的相呼应。但同时,它对人欲膨胀的批评,也为我们这个消费主义的现代社会提供了一剂解药。 但事实是这样的吗?道家最重要的文本,是老子的《道德经》。喜欢道家的人喜欢把老子说成是孔子问过礼的那个老聃,这样会显得儒家是道家的学生。这种编排儒家的故事在《庄子》里比比皆是,而这个问礼的故事也许也是这么编出来的。现在西方中国哲学界的多数都怀疑有老子这么一个人、也怀疑《道德经》的作者早于孔子的说法。其实,在很会编故事的司马迁的《史记》里面,老子的故事都不能编得一致,已经很说明老子其人其事可疑。 不管怎样,《道德经》的作者(为方便起见,让我们叫他“老子”,但这里“老子”只是个方便的代码)应该是生活在春秋战国时代(更可能是战国时代)。他(们)目睹着周代封建的礼乐崩坏导致的战争与混乱,那么《道德经》首要关注的,也很可能是这样的政治问题,并且它应该提出了自己的解决办法。 人类的战争与杀戮,根源在于争夺。而人之所以争夺,是因为想要好东西,不想要坏东西。但是,《道德经》的一大根本观点,是有无相生、福祸相倚。也就是说,人们得到自己想要的,不想要的也要随之而来。但有人会反驳说,那我们应该努力只要好的,不要坏的。而《道德经》的另外一个根本看法,是人在天道自然面前的无能。并且,我们人为的这种努力,不但不能达到我们只要好的、不要坏的这一不可能的期望,还会把事情弄得更糟。这就比如一个人家门口有条小溪。它的涨落给人的出行带来不便。于是人就在上游建了堤坝把水截断。这样人似乎就再不受溪水涨落的干扰。但是,溪水慢慢溢过了堤坝。于是人就把堤坝建得更高,终于有一天,堤坝崩溃了(因为老子认为人是无法改变道的运行的),整个房屋和其中的人都被洪水卷走了。并且,这里我们也不能指望“老天有眼”,因为老子明确地讲,“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不是说老天要虐待人类,而只是说老天对人类所欲望的,并不关心。 因此,人类应该做的,是“抱一”。忘记好坏善恶之别,接受天道自然所给予我们的。吃喝拉撒是自然,想吃好的、喝好的是人为。如果我们都能去人为而顺天然,人类就不会再有纷争。 我大学时上过的一门《道德经》的课上,任课老师就说,如果我们的官员多读读老子该有多好呀。我自己听着却觉得很滑稽。老子似乎也认为,这样一种觉解,只有少数道家的精英才能有,广大人民是有不了的。如果人民不能控制欲望,而不受控制的欲望又要导致天下大乱,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保持人民的愚昧状态,并且安土重迁,不受花花世界的精神污染。 所以,说起愚民政策,《道德经》里白纸黑字地写着。孔子虽然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但他所讲的是民众不能理解深刻的道理。但是人民的基本教育还是要的,即《中庸》里所讲的,“君子之道……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并且,儒家的民与士的差别,是各自努力的结果。也就是说,愚夫愚妇的地位不是命定的,是可以通过自己努力去除愚昧而改变的。因此,倒是老子里才有真正和彻底的愚民政策,希望通过政治的手段让民众不要脱离懵懂无知无欲的状态。 那么,是不是不给民众教化、不让他们迁徙就够了呢?因为老子骨子里是精英主义的,所以他确实认为民众靠自己是无能作恶的。但是,这个世界上,有坏的精英鼓励民众的欲望与争夺。对这样的坏精英,老子建议要对其镇之以朴,特别是趁他们没有发挥出坏影响之前,就化之于无形。 但是,老子生活的年代,人欲横流、恶人横行,不再能防患于未然。但如果动用国家的利器,这是以恶止恶,饮鸩止渴。这也是为什么,从老子看来,儒墨尚贤,也同样地会适得其反,因为当时的问题就在于人之间的竞争与攀比,而不去抱一顺道,而尚贤恰恰是在鼓励竞争与攀比。但在这个混乱的年代,只通过无为而治、镇之以朴,也是不现实的。 因此,按我的理解,老子对当时问题的最终解决,是其第80章里提出的老死不相往来的小国寡民的想法。 老子意识到,欲望的膨胀与人口的数量和交流有密切关系。没有一定的人口,就没有财富集中,也就没有各种奢华,以及进一步恶化这种奢华与欲望的技术革新。没有人口流动,就没有攀比。 我们知道,战国时代恰恰是封建瓦解,人口流动和增长、聚集的时代。因此,诸子之中,老子给出的解决方案才是最保守的,要彻底拒绝“现代性”。其实,西哲卢梭在欧洲的现代早期的类似情形下,给出了类似的说法。即广土众民且联系紧密的陌生人社会中,道德沦丧是不可避免的,因此他希望回到欧式的小国寡民的社会,即像他的祖国日内瓦共和国的那种共和政体中去。 但是,即使我们想回到这种社会,怎么回去呢?老子似乎暗示了一种“阴谋论”,即“将欲弱之,必故强之”。让那些逞强的国家继续强下去,而天道自然会让这种逞强的努力最终溃败。这时道家的精英再顺势而为,保持小国寡民的状态。这种设计,在传统中国确实实现了。恶斗的战国七雄中,最狠的秦国统一了六国。但是如《道德经》所讲,“暴雨不终日”,暴秦不出15年就垮掉了。而在一片战火的废墟中,汉初经济与科技大倒退,而汉初统治者所实行的,恰恰是黄老的“与民休息”的政策。 不幸的是,当这种政策导致了生产的恢复,人类就又走上了同样的不归路:人口增长、财富集中、技术进步、社会流动、物欲膨胀、争斗加剧。这种历程,其实我们最近还经历过。金融危机刚过,美国人开始存款、克制消费。有些论者以为人类终于从消费主义的癫狂中清醒过来。但是美国人刚刚从最深的深渊里爬出一点点,消费主义就又迅速恢复了。
庄子“自由观”与契约论因此,除非人类在玩火中自我绝灭,老子的政治解决永远只能是大动荡、大萧条之后的过渡。《道德经》无法真正成为有长远意义的建设性的政治指南,而只能被当作一本批判性的著作,或是被人断章取义来利用。比如上面提到的将老子思想与经济里面的自由放任相比照。老子的整套哲学,是无法跟市场经济相容的,因为市场经济带来的竞争与物欲膨胀,恰恰是老子所讲的万恶之源。 倒是可以说,老子的天道通过韩非子,变成了对政治里面“看不见的手”的顺从。韩非子的思想又与法国重农学派呼应。重农学派又启发了现代资本主义的思想始祖之一的亚当·斯密。 顺便提一句,中国传统被讲成轻商。这句话即使对,先秦儒家也并没有明确轻商(而只是反对不义之财)。老子、韩非子才是明确地敌视工商业的。但是老子的敌视是根本的,因为工商业的发展与他的政治理想有不可调解的冲突。而韩非子只是基于当时对经济之根本的认识;这种认识是可以与时俱进地去改变,而不会威胁其理论系统的自洽。 另外,说到韩非子与老子的关系,他的专制思想,恐怕也与黄老学派里面的“道生一”的单向式的思想有呼应。司马迁把老子与韩非子放到一个列传里面,还是有他的道理的。但是,当黄老被改造成韩非子,这与很多人喜欢谈的自由的、反对大政府的道家,就相去太远了。 可能意识到老子的根本局限,但同时又接受了老子对其他政治哲学出路的否定,庄子采取了一条非政治的道路。因此,哪怕他的思想里面有个体、自由的观念,这与欧洲现代以来的以个体自由为基础的契约论传统也搭不上界,因为后者是一种政治建构,而前者是对政治的拒绝。 庄子的非政治性,其实汉朝人认识得很清楚。因此,将道家理解成一套政治学说,他们是黄老并称的,而不是老庄并称。直到政治混乱的魏晋,老庄并称才变得主流。 并且,庄子的“自由”更是建立在对既有道德的否定上的。因此苏轼就曾指出,先要有老庄等摧毁儒家的道德,之后才会有申韩这种彻底建立在私利上的政治。控诉申韩之恶,就应该追溯到反对“封建礼教“的老庄上面去。 凡此种种,不知道认为老庄代表着中国的自由精神、市场经济、反对礼教、批判现代等“先进思想”的人,情何以堪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