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二十篇,多为语录体,而《乡党》篇对孔子公私生活作了近乎白描的叙述,细致入微,栩栩如生,“宛然如圣人之在目也”(朱熹《论语集注》),最为特殊。此篇多处描述了孔子入仕为官的言谈举止,如“入公门,鞠躬如也,如不容。”“摄齐升堂,鞠躬如也,屏气似不息者。”“君在,踧踖如也;与与如也。”“君命召,不俟驾行矣。”孔子对君主、君命谨小慎微,被时人目为谄上之行,今人亦然,如有学者解“鞠躬如也”为“低头哈腰的样子”(李零《丧家狗:我读论语》,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193页),或指出“这副卑屈身貌,现代人看来很不雅观”(李泽厚《论语今读》,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242页),更有人据此云他乃卑躬屈膝、奴颜媚骨之辈,为“犬儒”之属。因此,这些言行已成为如何看待孔子形象的关键问题。众说纷纭之下,弄清其言行背后的本意则显得十分重要。本文即对《乡党》中的孔子言行再作分析,以期还原孔子之真实形象。
一
其实孔子事君的仪态举止,早在当时就已招来非议,人言其谄!他曾叹道:“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论语·八佾》)虽然这并未能堵住彼夫之口,但此中一“礼”字,却告诉世人他事君的依据和原则。今天欲理解、明晓孔子在朝言行之真意,也需从“礼”上寻求答案。下面我们即结合古代礼制分析《乡党》中孔子有谄媚之嫌的举止言行。 首先,孔子入公门的情景:“入公门,鞠躬如也,如不容。立不中门,行不履阈。过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摄齐升堂,鞠躬如也,屏气似不息者。”此段记载详细生动,若一副入公门图展现眼前。其中,“鞠躬如也”的姿态颇受后人非议。朱熹注曰:“鞠躬,曲身。公门高大而若不容,敬之至也。”钱穆先生解曰:“鞠躬,一说,曲身义。一说,当读为鞠穷,谨敬自敛之状。……今从后说。”可见“鞠躬如也”,并非是畏畏缩缩、低头哈腰的样子,它内含着“礼敬”的深意,实乃孔子用肢体语言表达对君主最大的尊重。又据《礼记·曲礼》载:“大夫、士出入君门,由闑右,不践阈。”可知孔子“立不中门,行不履阈”之举完全是依出入君门的礼仪而行。“摄齐升堂,鞠躬如也,屏气似不息者”,乍看上去,孔子入朝堂,紧张得不敢呼吸,唯恐触犯君威,此副身貌最易让读者误会为卑屈之状。实则非也。郑玄释曰:“屏气自静,以俟君言。”朱熹注曰:“近至尊,气容肃也。”《礼记·玉藻》记载了君子见尊者的礼容要求:“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口容止,声容静,头容直,气容肃,立容德,色容庄。”可见孔子此举亦是谨守“声静气肃”的礼制而行,以严谨的仪容表达对君主的敬畏。 孔子在朝堂事君:“君在,踧踖如也;与与如也。”马融注曰:“君在,视朝也;踧踖,恭敬之貌;与与,威仪中适之貌”。《礼记·冠义》载:“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端庄的礼容是礼仪的首要表现,此处孔子循礼而行,威仪中适,既充分尊敬君主,又未失常态。《乡党》还记载了孔子在朝堂上与君主、同僚的言谈举止:“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訚訚如也;君在,踧踖如也;与与如也。”这里的孔子在同一场合却因人而异态度截然不同,亦多为后人所诟病,被视为媚上欺下之行。《礼记·曲礼上》言:“夫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礼作为维护社会秩序的规则,其核心思想是明分辨异,区分尊卑、上下、贵贱之等级。下大夫、上大夫与君主的地位各有不同,孔子恪守上下尊卑之礼,所以和下大夫交谈从容不迫,“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说话,和颜悦色,“訚訚如也”;君主在场,则显得局促不安,严肃谨慎。同一场合,因身份不同,孔子有着不同的容色仪态,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他严谨合度的礼仪修养,实乃当时的礼仪要求使然,与趋炎附势并无关系。诚如明代学者李贽所言:“此圣人化工付物之妙,莫作势利看。”(李贽《四书评》,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88页) 孔子在朝堂之外,“君命召,不俟驾行矣”。《礼记·玉藻》云:“凡君召以三节,二节以走,一节以趋。在官不俟屦,在外不俟车。”《荀子·大略》亦载:“诸侯召见其臣,臣不俟驾,颠倒衣裳而走,礼也。”可知孔子迫不及待地先行见君,亦属笃行礼制之举。 《礼记·经解》云:“恭俭庄敬,礼教也。”礼者,意在教人们学会谦恭庄重谨敬,敬重国君自然也包含在内。孔子坚持“事君尽礼”、“事君能尽其身”,《乡党》中那些看似卑屈举止,实为孔子践行臣礼之行。国君是一国之象征,孔子尊君敬上无可厚非。即使在现代社会各种正式场合,人们对于国家领导人也通过起立、注目、鼓掌等方式表达敬意,其实与孔子的举止并无二致。只是当时礼坏乐崩,“君不君、臣不臣”,世风不古,孔子事君尽礼,甚至对于当时大家都抛弃的“拜下之礼”,虽然“违众”(《论语·子罕》),也恪守不已。世俗之人反而把他正常的礼敬当成谄媚而横加非议,故孔子有“事君尽礼,人以为谄”的苦恼。后来的宋儒说了公道话:“孔子于事君之礼,非有所加也,如是而后尽尔。时人不能,反以为谄。”(朱熹《论语集注》)
二
孔子一生志在克己复礼,他不仅仅独对君主敬重守礼,对其他人、其他事,也都是循礼而行,敬于心,形于外,绝非是趋炎附势、圆滑世故之辈。《论语》的相关记载,足以证明。 孔子居乡时,“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富贵不压乡党”,尽管乡人粗鄙无识,他并未摆士大夫或学者的架子,而是对父老乡亲恭敬有加,谦逊得仿佛说不出话。行乡饮酒礼时,“杖者出,斯出矣”,孔子让拄着手杖的老年人先出,以谦让的姿态表达对父老的尊敬。“食于丧者侧,未尝饱也”,对有丧事在身的人,孔子不仅表示同情,甚至在他们旁边吃饭都不曾饱。“子见齐衰者、冕衣裳者与瞽者,见之,虽少,必作;过之,必趋。”看见穿丧服的人、礼帽礼服的人和盲人时,虽然他们年轻,孔子也一定要站起来;走过时,必小步快走。以上种种,孔子对地位低下者、年老者、不幸者和年少者的态度,充分反映出他秉持“自卑而尊人”的精神,对世间人一视同仁,时时刻刻“修己以敬”(《论语·宪问》)。 具体到日常生活中的衣食住行、言谈举止等点滴细节,孔子亦一以贯之地恪守礼制,身体力行。 在衣着穿戴上,孔子讲究与礼制相符,绝不随便。在色彩上,“不以绀緅饰,红紫不以为亵服”。中国古制,黑为正式礼服颜色,绀緅接近黑色,孔子尊循古礼,故此两色不作镶边装饰;红紫是君王所用的贵重颜色,不用作家居衣服。除色彩外,孔子对衣服的样式、穿着时间亦据古礼而行:“非帷裳,必杀之。”非朝祭之服,用整幅布制成,一定剪裁一些布。“吉月,必朝服而朝。”即使是平时家居,也有具体要求:“当暑,袗絺绤,必表而出之。……亵裘长,短右袂。必有寝衣,长一身有半。” 对于食,孔子也特别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饐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其中“割不正,不食”,“不正”为不合“礼”,孔子务求“正”,对饮食除了讲究色香味外,还严格遵循礼仪的要求。 在住、行这些生活小节上,孔子也是以礼自守,一丝不苟。吃饭睡觉、乘车时各有不同的行为举止:“食不语,寝不言”,“升车,必正立执绥”,“车中,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连睡觉姿势、在家神态等都有讲究:“寝不尸,居不容。” 在言谈举止方面,孔子更是十分注重礼仪,在不同场合,与不同的人谈话,神态表情各有区别。“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唯谨尔。”于乡党,恭敬谦虚,“似不能言”;于宗庙朝廷,则谨敬而健谈。出使外国:“执圭,鞠躬如也,如不胜。上如揖,下如授。勃如战色,足蹜蹜如有循。享礼,有容色。私觌,愉愉如也。”会见外国君、臣和享礼时,因身份、场合的不同,举止容态截然不同。“见齐衰者,虽狎,必变。见冕者与瞽者,虽亵,必以貌。”见到齐衰者、冕者与瞽者,虽然亲密,也都遵守礼而变换严肃庄重的神态。 可以说,孔子包括衣、食、坐、寝在内的一切举止都履礼而行,甚至是“席不正,不坐”,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钱穆先生评价道:“孔子一生,车辙马迹环于中国,行止久速,无不得乎时中。而终老死于阙里。其处乡党,言行卧起,饮食衣着,一切以礼自守,可谓谨慎之至,不苟且,不卤莽之至。”(钱穆《论语新解》,三联书店,2007,270页)基于此,我们再反观孔子事君的仪态举止,也就无可置疑了。所谓“踧踖如也”、“与与如也”、“鞠躬如也”、“不俟驾行矣”等无一不是孔子践行臣礼的表现,折射出他严肃认真的态度,绝无妄自菲薄、苟且卑屈之意。
三
柳诒徵先生曾云:“孔子颇尚刚。”并以孔子语录举例说明,如《论语·子路》云“刚毅木讷近仁”;《礼记·儒行》:“儒有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其居处不淫,其饮食不溽,其过失可微辨而不可面数也:其刚毅有如此者。”(柳诒徵《中国文化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288页)洵为确论。从《论语》、《史记》等对孔子生平所为的记载来看,他不仅非谄媚卑屈、趋炎附势之辈,而是坚守节操、刚毅不屈之士。 孔子身处离乱之世,满怀治世雄心, 曾宣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论语·子路》)他积极入世,汲汲仕途,但并非随遇而安,无条件地用于当世,而是有自己的原则,“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论语·卫灵公》);“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论语·泰伯》)。他坚决反对政治黑暗时,与统治者同流合污,提出了“君子谋道不谋食”和“君子忧道不忧贫”的仕途观。对于那些阿谀奉承、蝇营狗苟地谄媚之人,孔子深恶痛绝,曾批评道:“巧言令色,鲜矣仁”(《论语·学而》)。 具体到君臣关系,他提出:“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论语·先进》)其事君基点在于“道”,“从道不从君”,并非无条件服从君主,对君主可以采取不合作态度。故而当卫灵公“问陈”于孔子,“道不同,不相为谋”,孔子借口“未之学”予以拒绝,“明日遂行”(《论语·卫灵公》)。对于为政,他所做的第一步就是“正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论语·颜渊》),把君与臣都作为有独立人格的个体存在。当定公问他“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他直言不讳地答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论语·八佾》)将君臣相对,且以君为先决和前提,要求君主依礼对待臣子,毫无卑屈之意。西元前497年,鲁国郊祭,他以大夫的身份参加,但执政者并未按礼制分赐他祭肉,在这种情况下,孔子毅然决然地离开父母之邦。他坚持礼制,绝不委曲求全的阳刚之气也展露无遗。故后世孟子解释孔子去意曰:“不知者以为为肉也,其知者以为为无礼也。”(《孟子·告子下》) 孔子周游列国长达十四年,“干七十余君,莫能用”(《史记·十二诸侯年表》),“斥乎齐,逐乎宋、卫,困于陈、蔡之间”((《史记·孔子世家》)。其实以孔子的才能和威望,只要肯放弃自己“克己复礼”的政治理想,投当政者所好,觅取功名富贵可谓易如反掌。但是孔子坚守节操、轻视富贵,曾云:“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论语·里仁》)“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他风尘仆仆,颠沛流离往来于各国之间,有时还被人围困,险遭戕害,即使“累累如丧家之犬”,依然守道不移,矢志不泯,以至于连城门管理者——晨门都称他“知其不可而为之者”(《论语·宪问》)。面对隐士长沮、桀溺的“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的讽刺,孔子仍旧坚定地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论语·微子》)其百折不挠,坚强不屈的精神隐然可见。尤其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时,子路对其师言必称君子、现实却困厄的实况提出疑问,孔子仍稳如泰山、镇静自若,并告诫弟子“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论语·卫灵公》)。如此逆境下,孔子“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如其自况:“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论语·子罕》),展现出一种不肯屈从、阳刚劲健的君子人格。 综上所论,《论语·乡党》中所记孔子那些看似卑屈的举止背后都蕴含丰富的礼制内涵,是他“事君尽礼”的具体表现。他在朝在野,乡里居家,皆守礼有度,文质彬彬,“上交不谄,下交不渎”(《周易·系辞下》)。综观孔子一生所为,更能看出他绝非谄媚卑屈之辈,而是“从道不从君”,坚守节操、刚毅不屈之士。 (作者单位:中国孔子研究院 (原载《文史知识》201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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