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学在本质上是极具精神性的』——徐梵澄的『孔学』诠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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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学古微〗(『2015中国好书』入选图书),徐梵澄著,李文彬译,孙波校,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8月第一版,3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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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梵澄先生 述介徐梵澄先生的文字是很难的工作,更遑论评说。 〖孔学古微〗1966年序定于印度琫地舍里,今由青年学者李文彬译就。应该肯定译者和校者的用心与学力,庶几将梵澄的謦欬与气息传映于字里行间了。不过,也正因着简明而亲切,读者在从容愉心的阅读中,或有可能忽略内里的深邃识见和普遍理念。而发觉这些思想『宝什』且表述全面,实为不易。这里只能依拙力所及,概述一二。 很显然,梵澄诠解『孔学』,亦是贯穿着他『一生所治』的精神哲学。有一种流行甚广的认知,认为儒学的本质是『世俗』的,抑或仅为一些『道德训诫或行为原则』。对于这种肤浅的误解,梵澄告知,『儒学在本质上是极具精神性的』,而且有『难以逾越的高度和不可量测的深度,有极微妙精细处乃至无限的宽广性与灵活性,甚或遍在之整全性』(〖孔学古微〗之〖序〗6页,后下简称〖孔学〗)。——这段文字极为关键,它几乎浓缩了精神哲学视域内之儒学的所有根本要件。 梵澄语境中的『精神性』,并非悬浮空挂的孤立概念,而是诸要点彼此发明的思想有体或曰理脉网络(这是阅读时特需注意的)。就基点而言,则在形上与历史,而历史又是理论的出发点。故此,他以『极具精神性』来确定儒学本质时,首先对传统的或曰前现代的中国历史,下了一个似乎绝对的判断:『在某种程度上完全可以说,中国人之所以能够战胜所有内乱和外侵,主要是因为在2500年的历史中,我们一直坚守着儒家的道路。』(〖孔学〗之〖序〗3页) 这论断放置今日,定会招来各样异见。然而,梵澄自有一番理路。他认为所有民族的历史都充满着接连不断的上升期和下降期,其共通特征则是,在最艰难无助的时刻,会有希望之『光』的出现。印度称之为『降世应身(Ava⁃tar)』,中国称之为应天命而生的『圣人』。这当然不可用『英雄史观』或『轻视人民』之类做浅表的理解,因为它内涵一深刻的看法:历史是人的创造,何样之人书写何样历史;无论民族或个体皆不脱此律。其实,康德所言的『理想的哲学家』,弗洛伊德将犹太民族先知摩西称为『表现人之本质的类型』的『同命运搏斗的英雄』,都近似于这样的历史观。梵澄将此种史观视为『古老的理论』,不过,就我们的生活经验来看,这『古老』何尝不是恒久『常新』的真理!『圣人』的重要作用,就是范导历史。梵澄引用『神圣母亲』的话说:『在永恒的变是之中,每一位降世应身都是未来更加完美之实现的宣告者和前行者』(〖孔学〗之〖序〗7页)。 那么,圣人以何者来范导历史呢?答曰:以『精神性』。梵澄认为室利·阿罗频多的定义值得体味:『神圣圆成永远在我们之上;但是精神性的含义是要人在知觉性中和行为中具有神圣性,并于内中和外部都生活在神圣生命之中;赋予这个词的所有次要含义都是拙劣和不实的。』(〖孔学〗之〖序〗7页)这里核心概念是『神圣性』。明确说,『神圣性』即『精神性』。毋庸置疑,梵澄对阿氏有着深度的理解。『神圣性』在梵澄的语境中,被诠释为动词性的『文化』。在将宇宙视为一有机大生命体的意义上,『神』(divini⁃ty)就成为有着『天道』源头的『人性中的菁华』,而『精神性』的人不过是将这『菁华』圆成完善而已。从这个视角来说,『精神』又是『文化了』的过程。因此,梵澄说,关于『精神』的物理或人文方面,『我们倾向于认为那是高度发展和文化了的生命,也可视为文化本身』(作为动词性的『文化』,〖孔学〗多处涉及,如76页、172页)。又说,『文化』在汉语中的意思是,『依照人性中的菁华而使人转化和完善』,正是在个层面,『文化比其他一切事物都更具神性』(〖孔学〗之〖序〗11页)。 这个论说触涉到『存在意义』的深层问题。为此,梵澄特别对孔子思想的核心理念『仁』作出具有形上高度的诠释。经过比勘梳理,他认为将『仁』描述为『神圣之爱』或『精神之爱』非常接近原意。就价值源头而言,它表示『天地之心』,意味『宇宙的大和谐以之显现和遍漫』;从人的『存在』而论,它包含着各种善,『如平和,非暴力,慈爱,善行,同情,博爱』等许多美德。总之,『仁』在上,亦在内,『是宇宙存在的根柢』。由此可见『仁』的神圣义和庄严义。(〖孔学〗48页,49页) 『存在』意义上的『仁』,乃为人以及人类『须臾不可离』的生命原则。故而梵澄举史料,言明儒家文化之精神,如『一日不可离之稻谷』那样重要,且简易可行,因为『作为宇宙原则,仁离我们不远。人在转念之间,就可以拒绝冷漠枯燥的生活,付出并得到爱,只要人觉醒于仁,仁便就在眼前了』(〖孔学〗49页)。 还需作一提问:儒家的理想如何可能实现于现实之中呢?梵澄认为儒家的思路有着极大的历史合理性,即居于最上层的主政者必须是『在知觉性和行为中具有神圣性』或曰『精神性』的君子,『从最上层开始,直接在皇室中产生影响,然后如旱季的雨云,笼罩整个国家,将甘露洒满大地。面对数量巨大的人口,这可能是最直接和最简易的方法』。据此,他借『球形』之喻,说明主政者居于『球心』,他们的任何决策作为,发到『球面』,都会对社会生活产生重大影响。(参见〖孔学〗十二章) 对具有历史可能性的儒家理想,梵澄绝不将其降低层次。因为在他看来,『精神之爱并非指向一两个人,而是指向宇宙中的所有人和所有事物』,如果放弃『大同』理想,那么,『福祉』就会成为少数人群或权贵阶层的特权,『而人类的救赎或社会的进步就只能是空谈了』(〖孔学〗176页)。指向『所有的人和事物』,意味着必须尊重每一生命个体之特有的存在及成长的权利,即所谓『道并行而不悖,万物育而不相害』;任何人都没有将自己的意愿强加于所有人的特权,梵澄谓之:『黄金法则』就是『没有黄金法则』,在中国,我们称之为『大道』。(〖孔学〗之〖序〗10页) 当今,传统文化日益受到重视,大端有两说,一是『复兴』,二是『制度化』。如果静心读进去,〖孔学〗或许会颠覆这些外在的想法:不是儒学需要我们『复兴』,而是我们需要从儒学中汲取解决困境的智慧;并非儒学需要『制度化』,而是我们必须首先成为『精神化』的人,现代的中国乃至世界才有希望。 徐梵澄先生的〖孔学古微〗内涵丰富而深邃,有限的篇幅,只能挂一漏万。然而,我毕竟在他的娓娓道来之中,听到了久违的古典『乡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