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诗派领袖黄庭坚曾说:『盖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百战百胜,如孙吴之兵,棘端可以破镞,如甘蝇飞卫之射,此诗人之奇也。』(〖再次韵并引〗)南宋初年,葛立方在〖韵语阳秋〗卷三引述此说,后来成为江西诗派重要的诗学理论。然而此说实出自苏轼,他于熙宁八年(1075)〖题柳子厚诗二首〗云:『诗须要有为而作,用事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好奇务新,乃诗之病。』可见,『以故为新,以俗为雅』是苏轼论诗之语,但诗学史自来对此忽略了。我们如果比较苏轼与黄庭坚诗的书写特点,则不难见到苏轼诗是以俗为雅见长,黄庭坚诗则以故为新取胜。
苏轼曾对一位诗僧谈诗法时说:『冲口出常言,法度去前轨。人言非妙处,妙处在于是。』(〖竹坡诗话〗)冲口而出的『常言』实为日常生活中人们使用的口语或通俗的语言。苏轼认为使用常言,遵循艺术法度,此即是诗歌创作的奥秘所在。这补足了他对『以俗为雅』的解释。
中国古典诗体的艺术形式发展至宋代已出现明显的雅正倾向,苏轼提出『以俗为雅』非常有助于诗艺的创新和宋诗特色的形成,这意味着对唐诗所建立的范式的破坏。北宋后期诗坛即有诗人发现并高度肯定了苏轼以俗为雅的艺术倾向。朱弁〖风月堂诗话〗载:
(参寥)尝与客评诗。客曰:『世间故实小说,有可以入诗者,有不可以入诗者,惟东坡全不拣择,入手使用。如街谈巷说、鄙里之言,一经坡手,似神仙点瓦砾为黄金,自有妙处。』参寥曰:『老坡牙颊间别有一副炉鞲也,他人岂可学耶?』
释道潜(参寥子)是苏轼的友人,他认为使用世间俗语以至街谈巷说入诗,只有苏轼能够熔铸,以俗为雅;这不是一般诗人可以做到的。我们纵观苏轼的诗作,他在创作实践中确实以此为创新,成功地实现了以俗为雅的诗学宗旨。
以日常口语入诗,使诗歌通俗自然,极为流畅,这是苏诗中常见的。苏轼〖题沈君琴〗云:『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此诗通俗易解。〖洗儿戏作〗云:『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此乃戏语,以常言写来,更具自我嘲讽意义。苏轼晚年在惠州谪所,作〖白鹤峰新居欲成,夜过西邻翟秀才二首〗,其一云:
林行婆家初闭户,翟夫子舍尚留关。连娟缺月黄昏后,缥缈新居紫翠间。系闷岂无罗带水,割愁还有剑铓山。中原北望无归日,邻火村舂自往还。
诗的首两句是冲口而出的常言,叙述凡庸生活细事,但诗意的发展出人意料,深刻地表现了贬谪于岭南的痛苦心情。此是以常言与典雅诗意结合的范例。此外如『千人耕种万人食,一年辛苦一春闲』(〖和子由蚕市〗),『使我有名全是酒,从他作病且忘忧』(〖六月七日泊金陵,阻风,得钟山泉公书,寄诗〗),『我似老牛鞭不动,雨滑泥深四蹄重』(〖过于海舶,得迈寄书酒,作诗远和之,皆粲然可观子〗),当我们细品这些以通俗常言写的诗句,它们虽然浅俗,却有很深的人生意义。
在诗史上以通俗明白的常言入诗并不足奇,而以俗事、俗物入诗则是苏轼的大胆尝试。苏诗〖汤村开运盐河雨中督役〗表现苏轼在杭州任时对雨中服劳役的民众的深深同情,诗有云:『盐事星火急,谁能恤农耕。薨薨晓鼓动,万指罗沟坑。天雨助官政,泫然淋衣缨。人如鸭与猪,投泥相溅惊。下马荒堤上,四顾但湖泓。线路不容足,又与牛羊争。』苏轼自述:『言百姓劳苦不易,天雨又助官政之劳民,转致百姓疲弊,役人在泥水中辛苦,无异鸭与猪。又言某亦在泥中,与牛羊争路而行,若归田岂至此哉!』(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诗中所描述的民众在泥水里劳动如鸭与猪之投泥,长官与牛羊在狭道上争路,这皆是不雅的粗劣的俗事。此外如〖秧马歌〗咏插秧农具:『我有桐马手自提,头尻轩昂腹肋低。背如覆瓦去角圭,以我两足为四蹄。』〖除夕访子野吃烧竽戏作〗:『松风溜溜作春寒,伴我饥肠响夜阑。牛粪火中烧芋子,山人更吃懒残残。』以上诗中的『两足四蹄』『牛粪烧芋』『懒残』等意象皆是极不雅的和极不美的粗恶事物,但苏轼却使用了这些意象。
在苏诗中我们易于见到方言土语或戏言的使用,若非作者加以自注或时人的说明,我们便难了解它们的含义。周紫芝记述:『东坡在黄州时,尝赴何秀才会,食油果甚酥。因问主人,此名为何。主人对以无名。东坡又问为甚酥,坐客皆曰:「是可以为名矣。」又潘长官以东坡不能饮,每为设醴,坡笑曰:「此必错著水也。」他日忽思油果,作小诗求之云:「野饮花前万事无,腰间惟系一葫芦。已倾潘子错著水,更觅君家为甚酥。」』(〖竹坡诗话〗)『错著水』与『为甚酥』是苏轼一时的戏言,竟以入诗。王直方记述:『顾子敦有顾屠之号,以其肥伟也。故东坡〖送子敦奉使河朔诗〗云:「我友顾子敦,躯胆多雄伟。便便十围腹,不但贮经史。」又云:「磨刀向猪羊,酾酒会邻里。」至于云「平生批敕手」,亦皆用屠家语也。』(〖苕溪渔隐丛话〗)诗中『磨刀向猪羊』和『批敕手』皆是当时屠宰行业的行业语,苏轼以之与友人相戏。
苏门的陈师道在〖后山诗话〗中记述:『熙宁初,有人自常调上书,迎合宰相意,遂丞御史。苏长公戏之曰:「有甚意头求富贵,没些巴鼻使奸邪。」「有甚意头」「没些巴鼻」皆俗语也。』『意头』意为心意,『巴鼻』意为来由:它们皆是宋时方言俗语。此外如『诗句对君难出手』(〖李颀秀才善画山,以两轴见寄,仍有诗,次韵答之〗),句中『出手』为卖出或脱手之意。『厨中蒸粟堆饭瓮,大杓取便酸生涎』(〖和蒋夔寄茶〗),作者自注:『山东喜食粟饭,饮酸酱。』又山东人埋肉于饭下而食,谓之饭瓮。『连车载酒来,不饮外酒嫌其村』(〖答王巩〗),『村』为宋人俗语,为粗俗之意。『不怕飞蚊如立豹』(〖次韵孙秘丞见赠〗),作者自注:『湖州多蚊蚋,豹脚尤毒。』豹脚乃一种蚊子。『溪边布谷儿,劝我脱破袴』(〖五禽言〗其二),作者自注:『土人谓布谷为脱却破袴。』『毛空暗春泽,针水闻好语』(〖东坡八首〗其四),作者自注:『蜀人谓细雨为雨毛。稻初生时,农夫相语稻针出矣。』苏诗使用民间方言土语及戏语入诗,这是诗史上出现的很奇特的现象。
苏轼使用生活中通俗的常言,使用俗事俗物,以及使用方言土语和戏语的例子,皆可说明苏轼在诗歌创作中存在以俗为雅的艺术倾向。这些诗句虽然俗气,甚至粗俗,但我们了解其写作的具体环境和所表达的诗意之后,则可见到在俗的表象之后有一种宋人的风雅情趣。此种情形并非苏诗的个别现象,我们还可在苏轼许多博雅深奥的诗篇里见到某些粗俗的意象。如苏轼通判杭州时作的五古长篇〖监试呈诸试官〗之第一段:『我本山中人,苦寒盗寸廪。文辞虽少作,勉强非天禀。既得旋废忘,懒惰今十稔。麻衣如再著,墨水真可饮。每闻科诏下,白汗如流渖。』诗甚典雅,又具自嘲,如『麻衣』『墨水』两句似俗语而实有出处,而『白汗』则是俗语。
以俗为雅是苏轼诗的基本的艺术倾向。南宋后期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辨〗里指责苏轼、黄庭坚及江西派诗人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和以议论为诗,认为这是诗弊,有违诗体之特性。苏轼和黄庭坚与唐代诗人比较,他们确实存在以文字、才学和议论为诗的现象,而且较为严重,造成他们作品的博雅艰深的特点。自严羽批评之后,这成为后世诗学家攻击与否定宋诗的重要理论依据,并展开长期的唐宋诗优劣之争。然而严羽以来之论诗者都忽视了苏轼、黄庭坚及江西派诗人存在的以俗为雅的艺术倾向,以及在此风的影响下出现的许多通俗的白话诗。因此由苏轼开启的以俗为雅的艺术倾向,很值得我们关注,并应引起我们对宋诗艺术特征的重新认识与评价。
(张承凤,作者单位:重庆第二师范学院) |